岁月中有哪些事是可以不断重温的呢?那种温度在重温中恒温或升温。我记得,几年前老屋的后门突然长满了紫藤,那是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我独自来到老屋。正好阿雄和阿高也在,俩大男人站在娇美的紫藤花下指手画脚着。阿雄说:“这紫藤花这么好看,你拍照片让它们上报纸吧!”这如天外来客般的紫藤刹那间让这熟悉的家门口成了仙境。
“这紫藤是哪来的啊,谁种的呀?”我至今都能听到当时我那过度兴奋的声音。
“是阿炭种个。”婆婆不温不火地给我一个回答。
“阿炭老伯不是走了吗?”话刚说出,我马上想到,种下去不会马上开花的,花开的时候种花的人已经不在了。今年花比去年好,知与谁同。
“他一定是种给我看的!”说这话时,我没有发出声音,但是这心声每一朵花都听得见,还有在天国的阿炭老伯也听得见。
阿炭老伯的菜地就在我家的后门口,当年他健在的时候,几乎天天和这菜地来约会。菜地就像他心爱的情人一样被他打扮得异常整洁葱茏。这一排是指甲花,那一排是玉米架,青菜萝卜各有领土,还有一直到现在还三三两两会结出金黄色橘子的橘林——我每次来老屋,总是要去老伯的菜地看看。老伯在菜园里就像一位专注于打游戏的小朋友,达到废寝忘食的级别。
我以悠然见南山的心境看着劳作中的老伯,有时塞给他两块糖,老伯说不喜欢吃糖,我却一定要他吃,他不是特别固执的老头,一般都会听我的。但是婆婆说阿炭的脾气是出了名的不好,对我那真是另眼相看。阿炭老伯曾不止一次地对婆婆说:“上村下村像你媳妇那样的后生人没有了,人和气,对老人这么好,而且又不搓麻将。”在阿炭老伯的眼里我好到上村下村找不出第二个。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啊!这份知遇之恩真是无以为报。有一次在他们家门口的樟树下,阿伯也对我亲口说过那样的话,但他在菜地里对我说的八个字——“人面难求,土面好求”让我最难忘。
那是有一天,我捧着杯茶又去和锄地的阿伯聊天,我说:“阿伯,你儿子现在也挣钱了,挣得还不少,也很孝敬你,你干吗天天这么干啊,多累啊!”阿伯难得地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双手拄在锄头上对我说:“我年纪还小的时候,有一次家里实在没米下锅了,我爹让我到一个亲戚那里去借米。那个亲戚不但没借给我,还用手指头指着我,他指一次我往后退一点,一直退到墙壁上,他的手指还是没有放开我的脸,就这样他还是没把米借给我。人面难求,土面好求啊!”说完他又拿起锄头开始和泥土谈心了。画面在我看来自然平和、恬然悠远,其中的耕耘者的心境其实并非如此啊!
婆婆常常说,没见过这阿炭,一根天萝挑去卖,几斤青菜也去卖,老太婆拿他没办法,儿子也拿他没办法。谁也拿他没办法,除非死神。老伯是在女儿饭店的三脚架上摔下来的,那时他女儿准备开饭店,在店面装修,他去帮忙,结果摔了一下,中风四个月后过世了。他最后还是倒在了劳作之地。我总是在想一个想不明白的问题,人这一生明明要化成虚幻,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像阿炭老伯一样的人,不辞劳苦,活到老做到老,几乎是中了魔咒一般?他们在天堂时有没有后悔过这一生真的过劳了?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他们这一生没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洒脱,有的只是对自己不断的索取和挖掘。上天给予岁月,上天给予力量,他们把岁月与力量全都奉献给了劳动,劳动本身就是奖赏。
记得半年前我去定塘镇台洞塘村采访一位叫毛行东的劳动模范,他种着上百亩晚稻、30亩橘子、7亩葡萄、5亩西瓜和许多蔬菜,还养了400只兔子。“每天晚上不到八点吃不上晚饭,只要眼睛一睁开没一分钟是闲着的,真是起早贪黑……”他80岁的老母亲说起儿子更多的是心疼,心疼他太不会疼惜自己。
“一年365天,我反正每天睡6个钟头,其他的时间基本都在做生活。”毛行东说。“你这么陀螺似的做,累病了怎么办?”我问。“我哪有时间生病啊!”毛行东脱口而出,给了我一个最为意外、最为震撼的回答。
我多么希望阿炭老伯忙得没有时间生病,没有时间老去。老伯卧病在床时,我和婆婆一起去看他,当时的他已无法说话,从梯子上摔下来起便一直不能开口说话。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火热的空气里有微风掠过,丝丝缕缕不易察觉却如影随形,好像我对老伯的情义不是那么刻骨铭心却总是萦绕心头。那一天我穿了一条枣红色的连衣裙,老伯躺在床上,手里握着一只矿泉水瓶,他的家人说他习惯手上拿着一样东西,我想这双手一辈子握惯了锄头,不习惯空着。我走到他的床边,他看见我,眼睛一下子闪亮起来,努力地想张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那徒劳的努力是多么的无助,那份无助蔓延到我的身上,爱莫能助更是深层次的无助。我知道今天这一转身从阿伯家里出门,再见便无期。“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成人方知我,合眼蒙眬又是谁。”而我们又是谁的谁?只要我们曾在世上相逢,彼此间是一种美好的相逢,那么你于我是善缘,我于你也是。
老伯的老伴对他说:“你老是说的介好个人来看你了,你怎么不好起来啊,老头?”阿炭的老伴对我和婆婆说,平日里,老伯在家里不知说起过我几遍,说下雨天的时候他在种番薯苗,我给他一直撑着伞。我记得那一天我也是穿着身上这条枣红色的连衣裙,雨点已是很大了,可老伯还在地里忙活。他说,番薯一定要下雨天种的,这样雨水会渗透番薯苗。他躬着身,雨点顽皮地湿透了他的衣背,我走过去为他打伞,他一排排种过去,我便一直打着伞撑过去。他还来回仔细地清点了番薯苗,说店里的人好像少给了他一些苗,我安慰他也许是他自己数错了,也许是丢在路上了。
这样雨中的记忆还有一次更为清晰,那天雨下得更大,我和婆婆开始吃晚饭了,突然阿伯从后门捧了大大的一把菜进来,好大的一把菜,而且菜叶真是有芭蕉那么大。我有几天没来老屋了,不知道老伯的菜居然长这么大了!沾着雨水的菜仿佛集中了一春的绿意,老伯匆匆地往地上一放,逃也似的从后门出去了,把整个春天留在我的老屋里。
我们家后门倒是逃过好些人,有一次婆婆一个老姐妹来和婆婆一起看越剧,我拎了些水果来,拿了一个给她吃,老婆婆一定不肯要,也是逃一般从后门飞出去了,那速度都要快过刘翔了。那个老婆婆和阿炭老伯在同一个夏天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们是叔嫂关系,也许在天上还依然在做亲戚呢。纪伯伦说,我们人间的葬礼在天上也许是一场盛宴,但愿如此。
阿炭老伯的家在一棵大樟树下,这是村里老婆婆们的会议中心,也是我每次进城里的必经之路。除了去探病,我另外还去过两次他家,一次是他在烧番薯酒,“萝卜雄”在帮忙,村里人几乎人人都有绰号。那天伟丰叫一个老头“倪局长”,我说:阿伯哪个局退休的呀?伟丰说是邮电局,因为老伯耳聋了,所以村里人想象他要是当年去当接线员那该多有趣,于是绰号协会的人便任命他为倪局长。还有一个人叫“国际歌”,我问出处,伟丰说,因为该人有一口龅牙,挺胸,个矮,整个儿一个“龅挺矮”。《国际歌》的作者叫鲍狄埃。这绰号起得有文化内涵吧!至于其他“大肚”“白眼”之类的是小儿科了。
阿炭老伯满面红光地站在红火火的院子中,红火火、香喷喷在此时都是具象的,火是用来烧番薯的,香味是从谷子中发酵出来的。我和婆婆走过路过没有错过。“个阿炭,介多酒喝得完啊!”站在酒香冲天的院子里,婆婆说。“只有欠喝,还会喝勿完。”阿炭回答。
那阵酒香也曾散发在村里的戏文场上。一个锣鼓喧天、好戏连台的夜晚,村里做大戏,我没事去捧个场,有个声音穿透喧天的锣鼓声,是阿炭老伯和我打招呼。
“你也来看戏啊!”
“过来赶赶闹热!”
“晚饭刚吃过啊?好像喝了点酒啊!”
“是啊!烤鸭过过老酒,味道是最好了!”
在喧天的锣鼓声中好戏上场,姹紫嫣红中才子佳人翩然而至,演什么戏我没看,但我记住了台下阿炭老伯那满足的笑容、惬意的模样,还有弥漫在热闹的夜色中那淡淡的酒香。从此以后,每一次村里演戏,我总是流连地回想这一幕,角落中老伯那满足的笑容盖过舞台上演员们的花容月貌,比戏更让我恍惚今夕何夕。
“烤鸭过过老酒,味道最好了。”我记着这句话,一次旅游回来给阿伯带来只据说是正宗的烤鸭,在他家门口樟树下送给他。阿伯一定不要,说家里有的。我想了想便不再勉强,因为想起有一个清晨,我推开后门,阿伯和他的老伴在弯腰不知种什么,一问是在种指甲花。说是一个城里的朋友送给他一盒月饼,包装考究,想来想去拿什么回礼呢?那城里的朋友喜欢吃腌制的指甲花,于是就专门为他种一块地的指甲花,成熟后腌制了去送他!那一天我妈妈也在,就这个话题我和妈妈感慨万千,一盒月饼要用这样一块地的指甲花去还礼,我一只烤鸭不知又得辛苦老伯种多少指甲花了!
最后一次走进老伯家的院子,是送别。那是一个傍晚,院子里摆满了花圈,我鼓足了勇气走进去。老伯的老伴坐在长眠的老伯的身边,递给我一支香。我举香祭拜,依然不愿相信和老伯就此永别。相逢一笑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去!
以后的日子里,家门后那块草盛豆苗稀的园地渐渐地让我直视老伯不在了的这个现实。可以抵抗现实的只有回忆,回忆中老伯扛着锄头,汗湿衣背。回忆中鸟儿啾啾,翠竹深处,戴着草帽的老伯把田园打理得像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