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人在韩石的耳边大声说话。
那是个十分粗豪的男子声音,韩石听不清他叫的什么东西。
模模糊糊中他感觉有人把他的上半身给架起来,粗蛮地捏开他的嘴巴,往里灌进一种又酸又苦又辣的液体,呛得韩石差点流出眼泪来。
难道自己到了渣滓洞,这是在灌辣椒水?韩石努力睁开眼睛,他的目光慢慢聚焦在眼前的这张脸上。
那是一张刀条脸,满满的大胡子几乎把整张脸都给盖住,一对细眼睛炯然有神,盯着自己上下打量个没完。让韩石讶异的是他头上居然梳着两条小辫——不是常见的那种艺术家的马尾,而是把整个脑壳几乎剃光,只留下后脑勺两边拳头大的两块头发,然后把那头发结成了两根辫子。韩石禁不住好笑:这又是哪门子的新潮发型?
不过那人身上的衣服倒颇有点意思,一身毛茸茸的古怪皮草,皮衣皮裤,做工都很粗糙,像是自己手工缝的;靴子又笨又大,韩石以前见东北的同学穿过,那玩意叫乌拉鞋,据说里面垫的是一种叫做乌拉的草,那草还是从死人坟头拔来的。腰间扎着一条皮带,上面挂着刀、箭壶和一些乱七八糟叫不来名字的东西。韩石忽然有点怕:难道被绑架了?这想法连他自己也觉十分可笑,就是要绑,也得绑那些贪官污吏的情妇啦私生子啦什么的,不过是个穷教书的,谁吃饱撑得没事干绑架他啊!
“你……你是谁?”韩石怯怯地发问。
“&*%&^%#%%^%^…………”那人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串的话,韩石一个字也没听懂。靠,怎么说自个也是通了英语日语普通话三门外语的人才,这人难道讲的是刚果话?嗯,有刚果话么?韩石皱了皱眉头:看他这样子好像不是文明社会的人,莫非是少数民族?那就难怪了,听说有些少数民族还保持着原始的生活,住在深山老林里,不学汉语,不用现代化的东西,跟古代没啥分别。
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韩石更加确认这一点没错。这儿连房子也算不上,只是一顶帐篷,帐篷里摆着几件粗制滥造的家具,自己所躺的褥子倒是真皮的,只可惜就那么随随便便地铺在地下,褥子角都有些沤烂了。他越来越奇怪了。这到底咋回事啊?
那大汉冲着韩石比手画脚一阵,看着他呆然的表情,似乎十分失望,转着圈搓了搓手,忽然间抬起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在脑门一拍,咧着嘴笑了笑,转身大踏步地走了出去。韩石给他搞的全然摸不着头脑,呆若木鸡地坐在皮褥之上,一时不禁苦笑。
过了片刻,只见帐篷掀处,那大汉裹着一阵冷风,又再钻了进来,在他的身后却跟着一个让韩石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的人。那人长得不奇怪,面饼脸黑胡子,皮肤粗糙,像是经过风霜的;奇怪的是他身上穿的衣服,完全就是一身古人的长袍。一瞬间一种不祥的感觉笼罩韩石的全身,虽说不出那是什么,可是韩石就是知道哪儿不对劲了。
长袍人走上前来打量了韩石两眼,象征性地一抱拳:“吾名许卓诚,乃是一个上京来的客商。请问阁下可通得汉话?”其实此人的口音也是难懂得要命,南腔北调里夹着一股浓浓的河南味儿,对韩石这个地道的北回归线土著来说,真跟外语差不了多少。
那人不厌其烦地连着重复了几遍,韩石终于明白他问什么,当下点了点头:“普通话我会说的。”
“扑通……”许卓诚显然不懂韩石说的“扑通话”是什么东西,只是觉得他口音十分奇怪,好像是大辽南京府那一带的人。〔此按,辽的南京即今北京。〕
“……”许卓诚疑惑地打量了他一番,把那大汉拉到一边,两人操着韩石不懂的话咕噜了半天,那大汉连连点头,躬身钻了出去,就见许卓诚走到韩石面前,严肃地问道:“你是汉人,还是契丹人?!”
“汉人……契丹?!”韩石大惑不解地瞪大了眼睛。契丹人?!现在还有契丹人啊?
“吾是好心,想要救你一命,才把乌古伦支出去的,你可对吾实话实说罢了。你若真是契丹人,在这女真部落之中是断无生理!”许卓诚的样子实在不像开玩笑,韩石听着“契丹人、女真部落”这些字眼,一下浑身发凉,不禁脱口问道:“请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许卓诚稍微愣了一下,曲着手指算了算:“大概是二月初三了罢。”
“不,我是问,今年是公元……不不不,”韩石又摇头:“现在是哪个皇帝在位?”
“哪个皇帝?”许卓诚越来越被韩石搞得摸不着头脑:“你问大宋的皇帝,还是大辽的皇帝,还是大金的皇帝?”
“大宋!大辽!大金!”韩石惊呼着跳了起来:“不、是、吧!”
“#%%&^!”那叫做乌古伦的大汉听见帐篷里的动静,叫着钻了进来。许卓诚忙笑着冲他解释两句,又把他打发了出去,旋即回头对韩石道:“嘿,吾一片好意,你再支支吾吾,吾可要任凭乌古伦处置你了!”
“别,别!”韩石忙叫道:“我是汉人,如假包换的汉人!”
“汉人?你真是汉人?”许卓诚皱起眉头。走南闯北,各式各样奇怪的人见得多了,可是像韩石这种的倒还真的头一回遇到。他自己说自己是汉人,却居然不知道大宋的官家是谁,又穿着一身怪模怪样的衣服,而且还操着南京口音……许卓诚的心里充满了疑惑之情。
“我靠!”韩石突然抽风一样指着长袍人大叫起来:“我靠!你叫许卓诚?!”
“自然,吾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许卓诚有些不悦,此人未免太无礼了。不过他行走四方,做买卖讲的就是和气生财,虽然心中不高兴,不过脸上还是和颜悦色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韩石突然抱着肚子狂笑起来,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许卓诚见他这般,一时也给搞得摸不着头脑,忽听韩石收了笑声,一本正经地冲他行个不伦不类的抱拳礼,道:“那个,许先生,我刚才是迷糊了,我是汉人,大宋的子民,你瞧,我知道乔峰,他本来是我们宋朝丐帮的帮主,后来发现自己是契丹人,就去当大辽的南院大王了,是不是?”
这话说出来果然有点用,许卓诚瞪着他看了半晌,冒出一句:“原来是个傻子。”
“啊?”
“什么丐帮帮主,南院大王,大辽的南院大王历来都是要职,岂有随便给南朝人做的道理?”许卓诚现在不仅以为韩石是傻子,更加以为他是骗子了。
韩石哭笑不得。搬出乔峰来本是要跟许卓诚套近乎,没想到却被金大虾给坑害了一把,都怪他平时看武侠小说看得太多,好死不死把个许卓诚的大名记在了心里,刚才一瞬间还以为……算了,直的不行就来曲的,韩石琢磨片刻,对许卓诚道:“实不相瞒,我真的是汉人,而且是南朝通缉的要犯,所以才变容貌,改装扮,逃到北边来的。许先生是客商的话,可听过岭南话?”
“岭南话?”许卓诚点了点头,旋即明白了韩石的意思。辽人中肯定不会有懂岭南话的,他如真的会说,便证明他是个汉人。
韩石大喜,当即打着白话同他讲了两句。粤白是一种千年来变化很少的语言,宋朝的广东话,跟现代的广东话分别并不是很大。所以许卓诚虽然听着有出入,但仍然凭着他的经验判断出面前这人就是广南一带的人。
虽然证明了他真的是汉人,但是刚才他又称自己是被通缉的,许卓诚这下可有点怕。商人商人,最怕惹是生非,招了个通缉犯在身边,对他本身没一点好处。见韩石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看个没完,许卓诚心里不禁也毛了,倒退半步,贴着帐篷门边,随时准备召唤乌古伦进来保护,颤声问道:“你……你要做什么?”
下面的事情却教许卓诚意外到了极点。韩石双腿一曲,冲着他跪了下来,道:“求先生救命!”
“这……”许卓诚稍稍定心,伸手搀他起身:“足下有何难处,不妨请说。”
韩石见对上了话榫,当即把刚才编好的故事冲着许卓诚倒了出来,只说他是岭南一个大户人家的子弟,因为在青楼里争风打架斗杀了人,被迫出门逃亡的,流浪到这里盘缠花得也差不多了,差点冻毙在雪地里。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他那个打火机递给许卓诚:“在下身边已经一无长物,就剩这个祖传的自来火,先生把我从雪地里拉回来,就是对我有救命之恩,别管以后是打算将我绑回大宋送交官府还是怎样,这东西都送给先生,聊表谢意。”
许卓诚接在手里,端详了一下,见那东西浑身亮晶晶的十分好看,摆弄了一会,倒是不知道怎么使用。韩石笑笑,接过来啪地打着了火,只听许卓诚吓得大叫一声,退了开去。
韩石笑道:“先生别怕,这东西就是个火种。”说着摸出一根香烟,点着吸了两口。许卓诚见他吞云吐雾,甚是好奇,韩石连忙敬上一支,替他点了。
许卓诚学着韩石的样子深吸一口烟,立刻呛咳起来,呸呸地吐了好几口,摇头道:“不好,不好!”香烟味道呛人,不过那“自来火”却着实引发了许卓诚的兴趣。他又从韩石手里拿过来,叫韩石教着他打了两下,果然冒出火苗,登时面露喜色,问道:“这东西在你家乡可多?”
“啊?这个……”韩石愣了一下,旋即发现他眼神中满含热烈的神色,不由心下暗笑:这人果然是个商人!当下虚虚实实地答道:“这东西不多,不多,但是却有些巧匠能做,在下正好就认识一个。”
“妙极,妙极!”许卓诚不禁用力拍了一下手:“将来小兄弟归里,可一定得替许某引荐那位巧匠。”一套起近乎,他对韩石的称呼也从足下变做了小兄弟。这奇妙的自来火,等以后往南边去的道路安靖了,要是大批弄去汴梁卖给那些达官贵人,那他许卓诚可就真的发了,再也不必跑到这苦寒的蛮荒之地做皮毛药草生意。一面打着算盘,一面把那“自来火”珍而重之地揣在荷包里,许卓诚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对韩石道:“你要我救你嘛,也不难。只是这地方汉人可是不太好混……”
从许卓诚的叙述之中,韩石知道了原来他们现在是身在完都鲁山脚下的一个女真部落之中。这时阿骨打早已称帝,现在在位的大金皇帝是他的弟弟完颜晟。虽然已经建国,可是还有很多女真人保留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习惯,现在他们所在的这个部落就是在这里越冬的。
汉人在这里的确不好混,据许卓诚说,女真人喜欢蓄养奴隶,经常把汉人和侵犯他们领地的辽人抓去为奴,连许卓诚自己也是身为渤海人,往来行商才能毫无阻碍的。渤海人跟女真人两族关系甚是密切,当年阿骨打建国称帝的时候曾经说两族同种,本是一家,因此也有许多渤海人在大金朝中为官。
“小兄弟,你以后是否就打算跟许某做这塞外的生意?”许卓诚摸着短短的黑须问韩石。
韩石点了点头:“求许先生收留。”
“如此,你便冒称同吾一样是渤海人便可。早年渤海国被阿保机灭国之后,倒有不少人给大辽掠取为奴,他们南居日久,不会说本族语言也不奇怪。大金皇帝以‘女直、渤海本同一家’招抚我渤海族人,你可说是慕名来投的就是。”许卓诚在这方面倒是老到得很,一眨眼睛便替韩石安排好了一个身份。韩石自然一一从命,在这陌生的世界里,他可说两眼一抹黑,不靠许卓诚又靠谁去?
于是韩石就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逃难的渤海公子哥儿。父母亲族自然都给辽人杀害了,只剩下他孤身一人逃过辽兵的铁蹄,逃来这完都鲁山下。许卓诚又道:“过几天我自会教你学说女真话,放心,简单得很。”他说着便出去唤来乌古伦,要他取一身厚实衣服给韩石换上。
韩石已经冻得瑟瑟发抖,自然来者不拒,管他是女真衣服还是汉人衣服,接过来胡乱往身上一套,顿时觉得暖和了许多。
“哈哈,甚好,甚好!”许卓诚笑了笑。像韩石这样的落难者,他这几十年行商生涯中不知救过了多少个,出门在外须积阴德,这是头一次离开家乡的时候老父亲的告诫,许卓诚一直记在心里,加上至今还没子嗣,他就更想多做善事,好给自己换个儿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知功德簿子上可曾添了一笔?
“对了,许先生,在下颇通算术,可以帮先生算账。”韩石终于安定下来,对许卓诚十分感激,主动要求帮忙。再怎么说他也是研究生毕业,堂堂一个大学数学系的讲师,算算宋朝人的账,还不小意思吗。
“哦?”许卓诚打量了韩石两眼,点点头:“你先核对一下这本人参账来我看。”说着去自己的行囊中把一本厚厚的账簿取了出来。
韩石看到那些账,顿时傻眼了。天哪,这都是什么?满纸乱七八糟鬼画符一样的自创符号,除了许卓诚自己,恐怕再也没有别人能看懂写的是什么。他苦笑着抬头看了看许卓诚充满期待的面孔,实在不好意思说出“我不会算”这四个字来。
“呵呵,没关系,没关系,慢慢学起来好了!”许卓诚看出韩石的心思,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第一道坎算是过去了。看样子许卓诚已经接受了自己编造的身份,幸好没出什么破绽。韩石心里这一松懈下来,身体立刻感觉疲劳,不由得连打了好几个呵欠。许卓诚见状,便让他再在自己的帐篷里休息一会,说是还有生意要做,自行出去了。
韩石窝在皮褥上暖暖和和地睡了一觉,爬起来已经天都快黑了。这一觉睡得比刚才舒服许多,韩石站起身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发现许卓诚并不在帐篷中,大概还在忙生意吧。他撩开帐篷从地窝子里走了出去,一阵寒风扑面而来,让刚从温暖帐篷里出来的韩石浑身不禁打个寒战,似乎在提醒着他现在身处的环境已经不是二十一世纪,而是宋金辽三国鼎立的这个乱世。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以抛弃原有的人生,在这儿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能够从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中逃出来,韩石心里反而有几分高兴。
抬头对着夜空,韩石扯开嗓子,鼓足了全身力气大声叫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渤海人韩石!”
“渤海人韩石——渤海人——韩石——”的声音在群山间不住回荡,韩石用力挥动两下手臂,又望了天空一眼,蓦然发现这十二世纪的天上,星星怎么这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