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右边,站立在一块巨大石料旁边的是一个老人,须发皆白,银白的发丝高高的束在脑后,随风飘扬。
他已然垂老,但容貌清癯,身姿挺拔,身子内蕴藏着沉淀多年的优雅风致,像是得魏晋风流潇洒的人物,举手投足间如明珠光芒温润,却依旧可以不逊于灼目的阳光,吸引人的目光。
“他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一个很吸引人的男子吧。”宋璟微微感慨,虽是垂暮之年,但风骨仍存。
白郎瑛轻轻应了一声:“是啊。”
他们都不说话,老人手执短刀,飞快的在石料上上下飞舞,灵活的刻下每一笔传神的痕迹。
石料“簌簌”的往下掉,宋璟一行人安静的等待,人物在逐渐呈型,当刀放下的那一刻,或许就能看见新的一座石刻。
时间逐渐过去,玉衡星君现在只是一个依靠石刻追忆过往的老人。
他神态专注,眼睛凝视着手下石刻,像是在凝视着最宝贵的东西,珍惜着,还有着其他说不清的感情。因为太复杂,所以宋璟也说不明白,老人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情。
时间逐渐过去,巨大的石料上倾注了老人所有的心力,在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的时候,石刻终于在金红色的余晖中,慢慢展现出了它的模样。
那是两个老人并肩站在一起,眺望远方的姿态。
像是饭后散步出来,心情淡淡,往远方看去,带着几分平和与充实,很自然的站在一起,不过分靠近,也不过分远离,衣袂连在一起。
宋璟看的出来,一人是眼前的这个老者,相貌清癯,眉目间带着几分疏狂不羁,另一人浅笑慈祥,像是邻家爷爷一般温和,眼中都闪动着笑意。
“如果昔日的文曲大人没有死去……”京秋沉沉的开口,“如果文曲大人也能活到现在,那文曲大人一定……一定是现在这个样子。”
“在老去的时候,有人相伴身边,真好呢。”白郎瑛微微感慨,“可惜,可惜……只是石刻。”
崖上的老人怔怔的看着石刻,在金红色夕阳的笼罩中,色彩浓重的背景下,忽然泪水纵横而下,抬手颤抖的抚上石刻,闭上眼睛,任由泪水落下。
“廉贞大人……”京秋咬住嘴唇,眼中暗淡,“每年,玉衡大人都会如此。一年一年的祭奠……谁说时间会磨灭一切的……谁说的?让他来看一看,他就知道了,有些人,骨子里都刻着情意,一辈子都丢弃不了。”
“我们上去。”白郎瑛长叹一声,“他已经油尽灯枯,与贪狼君别无一二了。”
“什么?”京秋赫然抬头,“鬼医大人,你可以救治玉衡大人的吧?”
白郎瑛看着他,目光认真:“悲伤的情绪是最能压垮和折磨一个人的。玉衡星君他耗尽了心力,不是医术可以回天救治的。京秋,现在上去,是让你见他最后一面。”
“是么?”京秋恍惚应道,随着宋璟和白郎瑛朝山崖上飞去。
“玉衡星君。”白郎瑛在山崖上落下,轻轻叫道,“还有什么话,您可以告诉京秋。”
廉贞转过来,睁开眼睛,看着京秋,忽然笑了:“我就知道,这傻孩子还是要到山崖下来的。每年都在下面这么望着我,看老人家哭的样子,很有趣么?”
“廉贞大人,不是的,我……”京秋连忙辩解,却在廉贞欣慰的笑容里慢慢安静下去。
廉贞赞赏的看着京秋:“你是好孩子,京秋。你一定可以带领我们玉衡一脉走下去,把担子给你,我也很放心了。现在,终于能下去见他,我……等了太长时间了……所以京秋,不要再拦下我的步子,让我离开。”
“廉贞大人……”京秋的眼中溢满了泪水,“对不起,我知道你一直想去陪他的……我都知道的……可是我舍不得廉贞大人,是廉贞大人给了我名字,是廉贞大人……”
“我知道我知道。”廉贞很无奈的看着京秋,“我知道我对你很好很好,所以京秋,你要对我也好一次。答应我,照顾好玉衡一脉,让我走的安心。”
京秋深吸一块气:“我答应。”
“那就好。”廉贞微笑,身子慢慢倚靠着石刻坐下,目光看向宋璟与白郎瑛,“现在还有时间的话,我给你们讲讲当年的我和他吧……死前想着当年的事情,忽然也觉得幸运了,至少在现在这一刻,世上还有我记得当年的回忆。”
他一言一语带着洒脱不羁,心情似乎明媚起来,不复先前的悲伤。
“洗耳恭听。”宋璟弯起薄唇,“之后,你们的回忆,就让我们帮你们保存在世上。”
廉贞洒然一笑:“聪明的孩子,居然知道我的打算。你们一定要把这份回忆好好的保存下来……”
当年,他是耀眼而锋芒毕露的天才少年,一心沉醉于风雅奥义之事。
而文曲则是大了他好几岁,时常被人陷害,总是艰难的死里逃生的温润少年。
因为打抱不平,还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像高山流水一般,文曲的才华与情操,让他们成为莫逆之交。
再后来,两人都顺利成为了星君,为北斗兢兢业业,日常偶尔闲暇,小聚一聚,也觉得惬意。
两人一起认识了一个才情横溢的女子。那女子喜欢文曲,时常找机会想与文曲聚在一起。
他发现,自己总是不自觉的注意那女子的一举一动,于是觉得,这大概就是喜欢,他喜欢上了女子。
可是他一直以为,文曲也是喜欢女子的。不然不会第一次对一个女子这么的接近。
既然别人两情相悦,他也不能横刀夺爱,于是选择沉默与不易察觉的疏离。
直到有一日,文曲忽然对他说,“喜欢你”“在一起”之类的话,他便震惊的无以复加。
“给你时间考虑清楚,廉贞。”他还记得那人转身离去的温柔笑容,笑容的阴影下是微微暗淡的神伤,文曲主动前往优花河,探寻优花河大变的秘密,文曲说,“我回来的时候,廉贞一定要告诉我答案。”
可是文曲再也没有回来。
除了召唤回来的心脏,连文曲的尸体,都寻觅不到。
文曲没有回来,所以自己才真正明确了自己的心,一直喜欢的人,都是文曲呐。在意那个女子,只是因为文曲与她太过接近。
“我想清楚了呢。”廉贞仰起头看向笼上暗色夜幕的苍穹,眼中晶莹,“我想清楚了,可是他再也听不见我的答案。”
文曲转身离开的黯然神伤,微微的无奈失落,自己看的是那么的清楚,却没有在那一刹那拉住他的手,廉贞眼角滑落泪水:“那一句话,我一直没有亲口告诉他……”
廉贞眼中的光芒越来越暗淡,清幽幽的开口喃喃:“我所有的话,都应当同他自己说。我没有机会同他说的话,我不愿说的话……找到他,我都会一一述说的……文曲……”
他逐渐失去了声音,最后的一丝气息也慢慢消散在了寒意弥漫的空气里。
圆圆的月亮皎洁,在云端露出半边脸来,银色的月光洒下,流泻在石刻与廉贞身上,倾月微醺,像是月华带泪,静谧美好的不似人间所有。
“他在微笑。”白郎瑛拍拍哭泣着的京秋,“北斗束缚了他的脚步,现在他终于追上去了,你该为他感到开心。”
京秋哽咽着点头:“我知道。我只是……难受……”
宋璟默默的垂下眼睑,月辉映照在他微微颤抖的睫毛上,一瞬间,似乎可以看见眸中微微的晶莹,像是水晶一般剔透澄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