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顾采薇再次醒来,比先时自是镇定了不少,也稍有兴致打量起四周来,但见头顶纱帐低垂,帐上绣着花鸟,颜色甚是温馨素雅,又见壁上悬着些卷轴,案上设着香炉花瓶等物。
身边一个年轻妇人垂首支颐,微微打着轻酣,顾采薇对她的气味再熟悉不过,知道这便是逼她吃奶的孙奶妈了。仔细瞧来,倒也生得温良敦厚。心内纵有些不满,便也不好计较了。她这里眼睛正忙,忽闻人说:“奶奶来了。”
却听软帘轻响,衣裙蟋嗦,几个侍从随着一人的脚步声进来。犹未至近前,已有淡淡薄香袭人。奶妈早揉了眼睛醒来,又忙不迭将她抱过去给那人细瞧。顾采薇知道眼前这人便是甄费之嫡妻,英莲之亲母,书中所说情性贤淑,深明礼仪的封氏了,不免也留神打量。见这封氏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品貌不俗,颇有些容色,加之生女不久,更兼些少妇情致风韵。
顾采薇便想:“是了,那英莲据书中所述,原是个可卿一流的人品,其风liu袅娜,有若黛玉,妩媚鲜艳,似乎宝钗。她的母亲又怎会是庸常之辈呢,虽曹翁未著一字,深想亦可知。”
她这里暗自打量,那封氏早已将她揽入怀内细瞧,见这孩子近来越发粉嫩乖觉,一双眼睛尤为灵动,心下十分喜悦。她嫁来甄家已有八九年,这甄家虽不甚富贵,却也是仆婢环绕,日子颇过得去。丈夫人品心性更是没得挑,因此夫妻和睦,甚是相得,只是一件不足,始终不曾生得一子半儿。士隐虽不在意,且还每每劝慰,她却是不能释怀的。如今好歹得了个女儿,况又生得这般喜人,也算老天待她不薄。当下坐于椅上,耐心逗弄起来。
顾采薇呆呆望着她面孔,也说不上是喜还是忧。见她这般安静懂事,众婆子丫头也在旁凑趣:“姐儿生得这么般,将来必是个美人胚子无疑,奶奶好福气。”
顾采薇心下暗道:“美人胚子是不假,福气却未必。”想至这美貌妇人日后丢了女儿,又失了丈夫,身边一个最得力的丫头也被送了出去,不得不依靠父母度日,晚景凄凉可知。不觉有些同情之意。再望那妇人,神色便又稍有不同。瞧在众人眼里,只当这孩子乖觉,已经懂得依恋母亲,不免又奉承了封氏几句。
封氏听得高兴,不由亲亲孩子粉颊,笑道:“难得我们娘儿投缘,倒像是认识了几辈子似的,竟是瞧不够呢。”说得众人都笑了。顾采薇听及这话,又思及那神秘老人所言父母前缘之事,不由大为震恸。及至何时众人散去,何时房内又走来一人,一概不晓。
直到额上被人摩挲不止,一个男子道:“这粒胭脂痣倒是生得巧。不过也看人,若是生在旁人的脸上,只怕也俗了。”听得封氏扑哧一声笑,“好不好,自有人评,哪有个当父亲的,先就这样夸自己女儿呢。”顾采薇便知是士隐来望女儿了。
当日读红楼时,她便对这神仙一流的人物十分钦赏。这士隐秉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十分逍遥自在,也确实当得神仙二字。单这一点品性情趣上,就同她父亲有三分相似了。只是这样一个人,最后却落得家破人亡的结果,虽说是悟道出家,却终究不若做个红尘里的神仙幸福。令人钦赏之余,不免又多一份惆怅。却不知此时又是怎样一番模样。当下忍不住抬起眼皮,却不妨同士隐瞧个正着。
士隐见女儿一双眼睛乌亮有神,紧紧看住自己,只当是认识人了,惊喜更比封氏不同,当下做出百般调皮面孔,故意引逗她乐。
此时士隐也不过而立之年,古人纪年,六十一甲子,一甲子即一生。是以书中所言甄氏夫妇半生只得此女,此半生也不过三十前后的年纪。更兼二人生活富足,保养得当,看起来都甚是年轻。此时这士隐一副白净面皮,蓄着短须,风姿超逸,眉目间竟颇有些父亲年轻时候的影子。顾采薇不觉生起些亲近之意。
父女二人在这里做耍,却听封氏又问及严老爷因何来拜,两家并不相熟等语。士隐便道:“也非为他特意看重我。这里略有些名望的,只怕都要会过。不过是他上任之初,惯常的人情礼节,打个招呼,将来有事也好调度。”
封氏听了便不再多言,只想起一事,遂笑问士隐道:“女儿的大名可想好了不曾?自出生到现在也有好些日子了,你只说想着呢,怎么到现在都没想起来,亏得你还整日吃酒吟诗的,也不知成日家都吟诵个什么?”
士隐也笑道:“奶奶这是臊我呢。你是知道的,这事我一早就上了心,发誓务必要从典章诗集中,找出极好的一个来,不信你去我那书房瞧瞧去,已然翻了个底朝天呢。”说得封氏也不由笑了,唾他道:“结果呢?莫不是又瞎子点灯白费蜡吧!”顾采薇想起自己的名字来由,据说当日也是父亲巴巴的特从《诗经》里搜寻而来,不由又生几分伤感。当下只听士隐抚着女儿粉颊爱怜道:“我心里却是已有了一个,只是还未拟定。”封氏便追问是何名,士隐只笑说等他再想好的来,竟一字不漏,因而在封氏这里又成一桩悬案。
采薇虽早已知晓英莲之名,此时却也忍不住一番腹诽,“这么大费周章的,最后叫个真应怜,还真不是一般的晦气。”转念又想及士隐爱女之心,并不差于父亲对之自己,因此也就略过不提。
封氏同士隐又说些家常,也无非家务琐事,人情礼节等项。顾采薇渐渐听得不耐烦。一时晚饭时间到了,封氏便在此间传了饭。早有婆子侍婢调桌安椅,一时收拾妥当,摆上饭来,一般也有丫头在旁捧羹侍匙。奶娘抱着她也在末座上坐了,士隐夫妇看着女儿,心下高兴,不免又对饮了几杯,一家人其乐融融。
若不是早早知晓了日后惨淡结局,顾采薇此时也忍不住要羡慕起来了。只是这样幸福和美的一家人,竟不能长久,真是天不从人愿。
更兼自己这个身体的正主,现如今这般娇生惯养,父疼母爱。谁承望日后竟又是那样一番凄凉光景。无怪乎连脂砚斋都忍不住嗟叹一番,说什么细想英莲之为人,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liu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年罹祸,命运乖蹇,至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
她这里正自感叹,忽见士隐亲勺了一匙汤水递到她嘴边。顾采薇一愣,不由乖乖的张嘴。不想那汤水还微有些烫意,她皮肉娇嫩,如何受得住,噗一声便喷了。
奶妈忙俯身看视,早见舌尖上起了个燎泡。当下封氏也不由埋怨,士隐也深悔自己大意,一时大家饭也不吃了,都来围着这心尖宝贝,哄逗不已。却不想这回小人儿乖觉的紧,也不哭闹,只略皱了皱眉头,便又咿呀着自语去了。众人都道:“好个姐儿,比先越发懂事了。”士隐面上便忍不住又露出些得意之色。
顾采薇却是被这一烫,给彻底烫醒了。
原来她虽经那老人一番开导,认清了穿越的事实,明了了当前的身份。然而遇事及人,她却还是自觉不自觉的,站在了旁观者的立场上。及至伤感甄氏夫妇日后遭遇,嗟叹英莲的悲惨命运,细究,竟都是与己不甚相干的口气心态。这却是最危险。
也亏得这一烫,让她知道了痛。也彻底警醒过来,如今这英莲就是自己,自己就是英莲。她的疼就是自己的疼,她的命就是自己的命。她的运,弄不好,也就是自己的运了。
一面却又忍不住安慰自己:“若是我没来还好,但既然来了,少不得要改动改动。原本我也不奢求入那贾府增长见识,也不艳羡大观园里的悠哉快活,我只要守着甄家这一亩三分地,过一世太平安康的日子就是了。有了女儿,封氏也不至于依靠她人度日,士隐也不至于落魄出家,二人不被我累及,也算我此生遗憾有所弥补了。且又并不影响书中大的关节走向,即使是英莲,虽在薄命司中早已挂了号,但既然其祸起根由我已尽知,少不得早作筹谋,想来只要把这一节掐断了,后面自然平顺安康,断不会再纠葛于冯渊甚或于薛蟠之流。”这样一想,也就稍解。
当下饭席已撤,士隐夫妇对坐喝茶,丫头婆子退去不少,只留一个奶妈,并一个大丫头,正是名唤娇杏的那个。
顾采薇此时却也无心细看,这一天之内,她大费精神,若不是强自支撑,只怕早已力竭,眼下只觉倦困非常,眼皮不住的打架。士隐夫妇见女儿渴睡,忙吩咐了奶妈好生照看,封氏又特意嘱咐留神夜间饿了等事,奶妈答应着,目送两人去了,回身也自揽了她歇息不提。
这里采薇自为有了生活的方向及目标,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很快入梦。只是冥冥中,总有些意想不到。真的,以后的事,谁又能想得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