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隐欢喜自不必提。这里且说长安,回来时已近月中,随船一起到的还有十数名雇工,多是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也有三两名年轻妇人。英莲对着花名册子逐一扫过,便教长宁带至后面三间倒座小抱厦里歇息了,这里又问长安此去收获,又令他坐。
原来这长安,便是当年士隐身边的小童飞斛,乃甄家最困苦穷窘时,留下来的不多仆人中的一个,他们搬来岛上时,他亦跟了来,这些年没少帮衬英莲,尔今越发稳重老练了。
见问,笑回道:“咱们原来老主顾虽也有七八家,却都不过小庵小庙,说上天去,一年采买也有限。因此我这一趟去的,皆是附近几家大寺院。据我所知,他们一月的香料费用便抵小庙多半年的,若能谈定,收益大为可观。”英莲笑道:“像这等大寺院,亦必有常走动的卖家,如何又肯给你生意?你又是如何谈拢的?”
长安为人低调,不惯自夸,见英莲这样问,也只道:“我也没别的法子,不过是同管事的说,货物跟船来的,倒不好原封不动带回去,人道入庙即有缘,我便留下些与庙里做施舍供养,也算我们一场功德。他们见我大方,且货物成色又好,问过价格又公道,倒不好白要,当即便有两家讲定了。”接着说了名字。
不防备听见蟠香寺三字,英莲心下倒是一愣。长安见她不语,还只当是不信,忙又道:“这两家名气虽大,也听说时常有显贵老爷们去的,然既讲定了,必不致反悔的。”却听英莲又开口问他,“莫不是玄墓蟠香寺?”长安忙道个是,又说:“这家离咱们这里倒也不远,不过十来里路程,只是姑娘不大出门,才。”抬眼,却见对方捏杯子的手越发紧了,也不知何意。
英莲啜了两口茶,这些年她久居岛上,虽也知姑苏有玄墓蟠香寺,但一来不清楚具体位置,二来她忙着种草养花,陪侍父母,再或者闲时看两卷书,写一笔字,虽也有生意往来与寺庙,却外头都是长安在打理照应,若非今日这冷不丁一提,竟是早忘在脑后了。努力回想一番,似乎书中关于蟠香寺的介绍,少之又少。
然寺里梅花总是有的罢,下了雪,沁了梅的香,被宝贝般小心收起来,珍藏在鬼脸青的花瓮里,埋于地下,总舍不得取出来吃。师傅也是在的罢,有着极清淡的面容,眼神沧桑而平静,望过来时分明也有慈爱与疼惜。丫鬟与嬷嬷想必也是尽心伏侍的罢,尽管舍了庙里,诵着经文,她们却仍唤她姑娘。带发修行的姑娘,法号妙玉的女尼,现今,也才十五六岁罢。
英莲回神过来时,长安早已走了,座中只她一个,孤零零握着茶杯。摇头轻叹一声,也就慢慢走回房去。接下来的日子可有的忙碌,要收获香草,要采摘鲜花,虽有雇工在,长宁时刻盯着,她也须留神看顾她们采割,打结,晾晒。
长安则又去了城内,联系各家香料铺,除去一家姓徐的因要回原籍去,预备卖了铺子不在这里开了,别两家仍是依往年的例,议定了价格数量。这样里外不闲,直到端午节近,才算一切妥当。
照例先送了与葫芦庙去,因今年许大夫不在,士隐闲居无事,便打算也随船同往,一者望候望候净空,二者也散诞散诞心情。又恐封氏等人在家闲闷,便也撺掇了去。于是大家乘了船,载了了香草鲜花等物,一径到了阊门码头。
早有小沙弥得了信,等候在岸边,一时接入庙中来。老友见面,其亲切欢喜自不多言。当下喝过茶,说起话来,净空乃笑道:“这一向你不在,我连个下棋的人都没有,好歹今儿来了,必先讨上两局不可。”士隐想起旧时对弈观棋的光景,也不由捋须道:“这个自然。可惜少了一人,不然岂不凑个齐全?”
净空想一想,知他所说乃当年庙内寄居的穷儒雨村,遂笑道,“这一向你深居简出,怕是还不知道,那位贾秀才,现今就在金陵应天任上,约莫任职也有三两年了。”士隐听了,半晌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就说他必非久居人下者,果然应了。”
净空却十分的不在意,挥手说:“谁耐烦他是贾秀才还是贾老爷?不过是我庙里一个不成器的弟子,因耐不得清凉,意欲蓄发还俗,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出来他的下落底细,一心一意的投奔了去,我方知道的,如今也不知怎样。他且不去管,倒是你那位姓宋的朋友,如今可有消息没有?”
士隐笑道:“正是上回写了信来,说是另收了弟子,向我夸耀呢。”净空拢茶笑问,“原来那信是他寄的?我说呢,你在都中也无甚熟人。”一时又叙些别话。长安自去城内香料铺送货物不提。
英莲同封氏等人便回隔壁旧宅暂歇,原来自他们去后,这宅子便封锁了,也无人看守,如今大门上的锁已生了锈,推门进去,荒草扑面,约摸得有一人来高。英莲恐封氏见了,触景生情,再生伤感,忙吩咐长宁取了镰刀笤帚等物来,一起打扫。
长宁便笑说:“早知道这园子里遍地都是,不拘哪里剪一剪子,也就够他老和尚庙里用了,偏我们费事巴拉的又送了来。今年是赶不及了,等明年,一定说给长安,教他记得。”一面又指认石阶缝里并墙根地下迸出的各色藤草,“这是紫芸,这是青芷,这是玉蕗藤,这是金荿草。不过一样是一样,味却不如咱们岛上的好呢。”
英莲扶着封氏,一径走,一径也仔细瞧,想着当年若非士隐好奇,从净空那里翻出包草籽种子来,后又随手丢在园里,任其自生自长,怕也没有今天。
至晚,长安回来,因说起徐老板一家,原定了三两日便走的,不想他铺子一时不能脱手,现还耽搁在这里。英莲便问:“想是位置不好?或者作价太高?再或者一向生意冷清才卖不动?”
长安回道:“那位置再繁华不过的,就在昌隆街上。价钱也不高,约摸二百两银也就够了。要说生意不好,别人不知底细,咱们还不知道?年年都有进货的底账呢。看样子,多半怕是有人暗中相约压价,想最后狠捡个大便宜。”说了一回,方下去歇息。英莲暗自盘算一番,心下亦有所动,奈何手头没那么多现银,且明日便回转去,只得作罢。
早起却听士隐同封氏商议说,难得出门一趟,越性再多住两天,城内逛逛去,封氏还待犹豫,转眼瞧见女儿一脸欢喜的望着自己,立时心头一软,答应下来。
因还有七八家寺庙庵堂的香料要送,英莲便教长安先回去,又叮嘱些话。长安则担心他们老幼妇孺有甚闪失,英莲一笑,“有长宁姐姐在,你大可放心。”这才去了。
依士隐跟封氏的主意,原要去锦绣巷采买衣服首饰的,不想经过一处茶楼子时偏瞧见个人,十分面熟。士隐忙下车张口叫了声秦兄弟,那人抬眼看过来,也有七八分疑惑,认了片刻,方拍手笑迎上来道:“原来是甄爷,这一向可好?”
英莲见他年纪不过三十四五,身量高挑,面上虽有疲态,却不掩斯文秀气,只是不认识。士隐便向她们道:“这位秦筝秦兄弟,便是当年莲丫头周岁时,送莲的那位朋友。”那秦筝又同封氏等见过。
因说起不日要走,秦筝笑道:“再不期与兄巧遇,巧在也是这个茶楼子。”士隐亦不胜唏嘘,一面又问他走去哪里?秦溱便说回都中原籍去,只等打理清楚便动身的。说话间,两人早相邀着进了茶楼子,选了间清静雅室,封氏等人亦在屏风后头坐了。
闲谈款叙间,士隐不免又问他都中还有何人,父母是否安康等话。秦筝道:“我原是从小死了父母,跟着一位远房亲戚长大的,因他夫妇当年没有儿女,便将我收养过去做了儿子。这许多年没回去,也不知如今他们怎样?算来,也是近七十的人了。”
士隐也不免为之叹息一回,他犹记得当年宋笙所说,这秦筝因得罪了人,为着避祸,方来此地的,也不知甚么样的祸事,致使他家也不敢回。
一面又听说道:“他们待我也极好。只是我那时年幼,不懂事,时常的淘气惹祸,秦爹爹又是极严肃方正的人,也曾下死力狠打过两次,我因吃疼不起,也是小孩子心性,索性便离家跑了出来,这一晃眼,已经二十来年。我走之后,听闻又从养生堂抱养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我想有这一双儿女,老两口膝下,也不至于太过荒凉寂寞了。”
士隐也道:“正是这话。”一时又说些别事。秦筝便问他近况,士隐遂也笑将这些年闲居岛上,养花种草为业的生活,大略说了说。至于那些艰难过往世态炎凉,轻轻一笔也就带过去。
秦筝听闻他这趟来,便是与城内香料铺买卖的,乃道:“不瞒兄说,小弟的岳家便是做这个的,只因上年岳父母接连亡故了,他们膝下又无子,只内子一个独养女儿,现今一应生意遂都由她打理着,因要回原籍去,这才关了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