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钟坐了片刻,先就要走,徐氏见他闷闷的,精神大不似往日,问:“今儿是怎么了?从一回来,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说的秦钟不自在起来,拿手扯住衣角。英莲这才发现他今儿换了件簇新的衣裳,明亮的宝蓝色格外醒目,衬得面皮越发白净,眉眼越发秀丽,原就清瘦的身材,因为个子蹿的飞快,如今越发细挑了,只是纤纤弱弱,少些英气。
徐氏笃定他有事瞒着,“可是外头同谁闹了别扭?宝玉?”秦钟越发没意思起来,“没有的事。”说着出溜下炕。徐氏道,“不是宝玉,那可是谁呢?”
秦钟因在智能那里碰了钉子,落了个好大的没趣,心内正烦恼着,被追问的不耐烦,胡乱搪塞两句便跑了。徐氏又气又笑,遂同英莲道,“瞧这孩子,如今人大心大,连句话也问不出来了。我不过是怕他外头受了委屈罢。”
英莲敛起心神,陪笑道:“小孩子顽笑,偶尔一句半句冲撞了,彼此怄气也是有的,委屈想也不至于。便是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这个年纪,也短不了的,婶子经心些就是了。”但愿将来这孩子早恋事发的时候,还有个退身之地。
徐氏点头,因又说起秦氏走的匆忙,英莲问:“既来了,怎没多住几日?”徐氏遂将贾珍夫妇执意要儿子来接的话告诉了,话里话外,隐隐有不满之意。
英莲想了想,也只得安慰道:“大家子规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出门既不容易,婶子便时常的过去望一望也好,秦姑姑心思细腻的人,遇着事情难免想多,她的病多半就是打这个性子上起的,如今病虽好了,却也马虎不得,须得有人在旁,时常的开怀劝解着些。”
至于能否劝解的开,便不是她所能预料的了,就像后世患了抑郁症的人们忍不住自杀一样,秦氏心结不解,迟早怕也要抑郁而亡的。
想起瑞珠宝珠,她死了,这两个人自然也活不成。瑞珠沉静少言,宝珠活泼多笑,宛如枝头才绽开两分颜色的花苞,属于她们的春天还长,不该就这样凋零了。
如果,如果现在赎她们出来——突然冒出的念头把英莲不觉怔住了,这,恐怕是过于天真了,贾府的规矩,也是为着体面,从来只有买人的,再没有卖人的。况且便是她们自己愿不愿意,也是两说。纵是买了来,空出的两个缺儿必定还会补了人上去,到时,岂不又害了两条无辜的性命?
正乱纷纷想着,忽听徐氏问她是否累了?英莲想起明日还有事做,趁势也就起身,告了退。过后连着忙了五日,将京货购置齐备,装了船,这日向徐氏辞行。
因不见秦钟,问起来,方知又出门了,“说是宝玉约了府里读书呢,也不知作不作得准?”英莲道:“便是偶尔顽一顽也没什么,用功固然是好,身子也要保重。”看他弱不禁风的样子,若不及时调养,免不了日后坐下病来。
徐氏叹口气,“说的是,这孩子素来体弱,不由人不担心呢。”英莲笑道:“少不得婶子多做些好吃好喝贴补他了。”闲话一回,方才依依作别。
到了码头,人头攒动,楼台林立,其繁华阜盛,自与别地不同,不,还不止这些,这北方的一草一树,还带了些她前世故乡的气息,英莲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
一个穿着破烂的道人,拄着拐杖,正下了甲板,背身往人丛里走去,他跛足蓬发,嘴里疯疯癫癫的说着什么**、邪思冤业的话。英莲心中一动,问身边的人,“可听见了?”长宁茫然摇头,“听见什么?”
英莲还待要说,再一展眼,那疯道士已没入人丛,飘然不见了,于是一顿,轻道:“没什么,是我听差了,还以为是个认识的人打眼前过呢。”长宁便想起妙玉,“要不要去同她辞个行?”英莲轻轻摇了摇头,转身上船。
顺水一路南下。行到瓜洲渡口歇脚时,偶然听人说起新点的盐政老爷不日到任,“衙门里告示已经贴出来了,本地的大盐商也多,这花钱做脸面的事,他们最舍得的,到时候接风洗尘,必定又是一番热闹,咱们有的看了。”
如海初点维扬盐政的时候,黛玉年仅五岁,自然,这新来的不姓林了。那么,原来的盐政老爷林如海呢?莫非已经——对方打谅她两眼,“小哥怕不是本地人吧?不然,怎连这个也不知道?林大人自去年身染了重疾,一直不见好转,今年一开春儿听说便递了辞官的折子,现正在家专心养病呢。”说着摇头,露出两分不妙的表情来。
英莲心中了然,这个病自然凶险到极处了,且断无痊愈的可能。一时想到黛玉,此时,她必定也在城内的,自幼丧母,如今眼见着又要失去父亲,小小年纪,也实在堪怜,纵然锦衣玉食,身边谁又是那知疼着热的人呢?
如此一想,越发觉得自己有父母的好处来——也不知他们现今怎样?身体可好?自己这趟晚归,必惹他们着急了,等会儿到家,自是又免不了一番轻呵的,想着,心里不觉一暖。
长宁笑道:“天下最富不过盐商,这我是知道的,这林老爷既然是管盐商的官儿,想来也是个有钱的主儿了。”因见英莲拿眼瞅她,这才敛声收口,住了嘴。
这日到了姑苏地面,一近蟠香寺附近,一条大船便挨了上来,那船朴拙厚重,有种不太招眼的奢华,不远不近尾随在他们后面。莫非是陈家的眼线?
英莲不敢大意,示意长安放缓了船速,微微侧开。后面的船果然飞快赶上来,一时并肩,众人将对方甲板上的情形看了个清楚,只见一个年轻人闲闲坐在椅上,年纪在二十四五,衣裳料子极好,腰间系着荷包香囊扇坠玉佩等物,手里拿把扇子,翘着腿儿,眼角眉梢带些公子哥儿的风流气,三五名小厮散散侍立在他身后,一派闲适自在游山玩水的模样。转眼错身过去,把他们抛在后头了。
长宁指着船去的方向,“是咱们岛上。”英莲点头。与对方的船一前一后到达了地方,众人跳下岸,眼见着前面一行人轻车熟路,向大石后一转,拾阶奔不拘堂去了。
英莲暗觉古怪,留下长安等人安置货物,便同长宁一径追过去,及至进了屋,人又都不见了,英莲环顾四周,桌上书匣茶具井然,榻上两个蒲团整整齐齐摆放在侧,坐下去的凹痕犹在,一切还宛似她走时的模样,只不见了士隐封氏,他们呢?
隐隐有声音从枢问堂的方向传来,长宁已先一步飞身出去,“我去瞧瞧。”英莲定一定神,也快步出了屋子,沿路花繁似锦,一如既往热热闹闹的开着,她也无心细看。
正急急走着,耳内忽听一个声音问:“雪雁,姑娘使你取东西去呢,你怎还耽搁在这里不动?就知道顽罢。”英莲只道自己幻听了,怔了一怔,仍是脚步未停。
紧接着一个笑嘻嘻的声音道:“紫鹃姐姐,东西我已经取来了,你瞧,不是在这里?”英莲由不得也扭过脸去,但见左边花圃内的小径上,一个雪白皮肤,穿件葱黄绫袄子的小女孩正举着手内一个物件给人瞧,一脸遮掩不住的孩子气。
旁边紫鹃听了这话,便把手向她额上一点,“说的轻巧,我若不催来,你这小东西还不定几时才回得去呢。快走罢,仔细姑娘等了着急。”说着脚步往前。她身上衣裳半旧不新,挽着鸦黑的发,因为侧着脸儿,隐隐只见鼻尖挺秀,嘴角噙满笑意。
雪雁忙将物件收起,紧随她进了飨味斋,又向西一折,遥遥竟是往拗香坞的方向去了。许是隔着篱笆的缘故,两人自始至终未发现英莲。
英莲原地呆立了会儿,又左右一望,确定自己没有做梦,也没有走错路,这才迟疑着继续往东奔枢问堂来。迎头被长宁一把接住,“来了好些人,姑娘快去瞧瞧。”英莲边走边随口问她,“都是谁?爷跟奶奶在不在?可是许先生回来了?”
一抬头,两株并肩的紫玉兰树已经亭亭在跟前了,每年到花瓣落时,她们都要替先生收了做药材。今年是谁收的呢?英莲走过早已打扫干净的地面,踏上矮阶。
枢问堂原来一明两暗,大小不过三间房舍,如今前面新接了两间抱厦,左右多添了两间耳房。门口垂首站着三五人,俱是小厮仆从打扮,英莲脚步略顿了顿。
一个妇人已掀帘含笑迎出来,“原来是甄姑娘回来了,快请进。”她三十余许的年纪,头上略略佩了几支簪钗,眼角微有细纹,却是面目和蔼可亲,十分能打动人。
英莲诧异,正不知是谁,如何称呼。妇人一笑,“却是我反客为主了,姑娘莫怪。”说着引她进内,一面嘴里轻声解释,“我们老爷随许大夫来这里养病已经三个月了,多承你父母照顾,如今他们不在家,去铺子里打点生意了。”
英莲听了不是滋味,妇人看她神色,忙道:“姑娘放心,算着日子,明儿后儿的也就回来了。”说着亲自斟茶,让至座上。英莲舔舔干涩的嘴唇,问:“许先生呢?”西室的房门一直虚掩着,妇人见问,目光不由自主向那里一转,“在给我们老爷施针呢,姑娘莫急。”
方说完这句话,那门便突然打开了,许仲康叉着两手由内信步出来,一眼见着英莲,不觉微笑,招呼她道:“回来啦。”他身后跟着一个华衣锦服的青年,神色轻松,正是船上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