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佳氏是允祥的嫡福晋,也是允祥最宠爱的女人——至少史书上看来是这样的——这一点,从她十四年间为允祥孕育了七个子女就可以看出来,允祥虽然也有几个侧福晋和庶福晋,当然还可能有那些史书中根本没有记载的女子,但是允祥对嫡福晋几乎是到了专宠的地步。这在那个年代,特别是在帝王家,真的是很难得的。
允祥去世之后,兆佳氏福晋就一直幽居在含枫阁里,每日吃斋念佛,除了宫中太后召见,几乎从来不出去,也很少主动要见什么人的。这次主动提出要见馨玉,还要她到这里陪自己住一段时间,实属难得了。
馨玉发现,兆佳氏很美,不是江南女子那种精巧的美,而是一种大气的华贵的美。虽然此时的她已经年华老去,又卸了钗环粉黛,一身素雅的打扮,但是那种经由岁月沉淀下来的美丽,却愈发的深入灵魂。同时,因为允祥去世,她的眉宇间又添了几分憔悴和哀伤,那神色掩去了她的那份美丽,只留下淡淡的雍容气度。其余,只是一个普通的慈爱的妇人而已。
馨玉感觉自己打量了兆佳氏很久,其实也不过是那么一瞬而已。她虽然不是很习惯,但还是盈盈一拜,道:“民女姑苏林氏馨玉见过福晋,福晋吉祥。”
在馨玉打量兆佳氏的时候,兆佳氏也在打量馨玉,果然如同当年王爷说的那样,风liu婉转却清雅淡然的绝世人儿。“起来吧,不必多礼了。”
馨玉缓缓起身,却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还记得,当年王爷曾经说过,要收你做女儿,将你养在身边。只是当时你说父母俱在,结果拒绝了王爷,是吗?”兆佳氏声音平缓,款款道。
馨玉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前这个话题,但还是答道:“是。当年王爷厚爱,但民女不愿离开父母兄弟,所以拒绝了王爷。”
“你过来。”兆佳氏对馨玉伸手。馨玉不明白,但还是走过去扶起兆佳氏,然后陪着她走到门口。
“知道我为什么今天叫人把你接到这里吗?”兆佳氏看着外面院子里的枫树,露出一种怀念的神色。她没有等馨玉回答,而是自己慢慢说道:“三十年前的今天,我嫁给了王爷。当年,他还不是王爷,不过是个阿哥而已。当年嫁给他的时候还有些不愿意,可谁想到,一转眼,已经三十年了。”
“王爷和福晋之间的感情,民女也曾听说过,羡煞旁人呢!”馨玉淡淡道。
“王爷对你的感情,若是让旁人知道,才是羡煞旁人呢!”兆佳氏笑道:“我曾经想过,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可以让王爷那么记挂在心上。当年王爷从苏州回来,就一直不停的说馨丫头怎么样馨丫头怎么样,从那时起我就想看看这个馨丫头到底怎么样。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罕见的美人呢!”
“当年见十三叔的时候,我也感觉很奇怪呢。”馨玉此时仿佛也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对允祥亲昵的称呼脱口而出,“想起来,当年十三叔说了要赔我一棵七星海棠,可是一直都没有实现呢!”
对馨玉的称呼,兆佳氏并没有表示出什么惊奇,想必当年允祥也曾经对她说起过,“你这个丫头,也是个不醒事的。当年王爷可生气了,说不过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居然敢摆弄那么可怕的东西。实在是当着林大人不好发作,若是他的女儿,定要狠狠地教训才是。可惜,你却一句十三叔就把他打发了。”
“可是,我看他却只是一个叔叔而已。”两人的对话奇迹般的进行着,莫名的相连,莫名的平等,“当时他给我的震撼太多了,让我根本无法相信他是一个王爷。我看到更多的,是父亲的至交好友,是一个关心的我长辈,一个体贴入微的叔叔。”
“然而他对你的体贴却让人羡慕,甚至是嫉妒,你知道吗?”兆佳氏终于转过头看着馨玉,“除了对先帝爷,他从来没有那么的关心过一个人,包括我和我的孩子。他身子不好,我找了那么多太医给他开的药方,除非我整天逼着,否则他看都不看;可是你给的方子,他从来不用人提醒,每天都按时用着。你做的那个荷包,明明针线那么粗鄙,可是他每天都带着,从不离身。你渴望自由,他就去先帝爷那里帮你讨圣旨,对于自己女儿的婚事他却从来不过问。”
兆佳氏再次把目光移向那满院的枫树,“当时我以为你是什么倾国绝色,靠什么狐媚手段将他迷住了。可是等我打听到你不过是个五岁的小娃儿,我就更不明白,他为什么对你那么好,好到临去之前还要先帝爷和我照顾你。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馨玉沉默了,她知道允祥为她做了很多事情,但是从来没想到会是那么的多,那么的让人嫉妒。
良久,她才慢慢开口,声音没有往日的娇嫩清脆,带着淡淡的沙哑:“福晋,原来你从来不懂他。我不知道他为我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代表什么,但我或许知道一点点原因吧。因为他在我面前,除了我的十三叔,他什么都不是。生在皇室是悲哀的,而他们那一代人更是悲哀,每个人都看着他的身份,决定去亲近他或者和他对抗,却从来没有人看到,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会伤心难过,孤单寂寞,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他出生在那个黑暗冷漠的皇宫里,那是他永远无法选择的,他只有斗争才能够活下来,他不断的期望自己表现得更好一些,不是为了那个皇位,而是希望有一天,有一个人能够真正的看到他。但是,他的母妃没有看到,他是她在宫中生存、争宠的倚靠;他的父皇没有看到,他只是他众多儿子当中的一个,而且并不是最优秀的;他的兄弟们也没有看到,他是他们的竞争对手,是他们走上那个最高位置的障碍之一。然后,四爷看到,他只是他的弟弟,可以相互述说心事,相互倚靠的兄弟。所以,十三叔可以为了他的四哥付出一切,甚至为了庇护他在养蜂夹道了生活十年;所以,四爷可以为了十三叔卷入斗争,去争夺那个他原本没有任何兴趣的地位,因为他必须要取得最高的权力去保护他的弟弟。”
“福晋,我曾经以为你也看到了,可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你也没有。你也和其他人一样,先看到他的身份,让后才去想要不要看他这个人。福晋,我为你,也为十三叔感到悲哀。”
“可是我爱他!我为了他陪着他在养蜂夹道呆了十年。”兆佳氏平静的面具终于打破了。
“可那仅仅是因为你是他的福晋,并不是因为他是你的丈夫。”馨玉毫不退缩的与她针锋相对。
“可是我爱他。”兆佳氏仿佛崩溃了一般把大半身子的重量依靠在馨玉身上,雍容华贵的她终于显出老态,“我花了我一生的时间来明白我爱他,不是因为皇阿玛当年的赐婚,所以我必须平静的和他生活在一起;我愿意和他在一起,仅仅是因为我爱他,他是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我用了一生的时间才明白,为什么你却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看懂了他?为什么?”
馨玉将兆佳氏扶回椅子上坐下,然后跪坐在她脚边,将自己的脸靠在她的腿上,声音喃喃的,“或许是因为,我和十三叔都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曾经被深深地背叛过,然后都希望找到人世间最真挚的感情,希望有一天,天下间能有那么一个人,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我,不是那个人人以为的我,而是洗尽铅华后真真正正的我。十三叔很幸福,他找到了四爷;而我,却不知道要去那里寻找。”
一滴泪,在没有人注意的瞬间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