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过后,天色放晴,鸟儿也在树梢唱歌庆贺。
书生从集市上回来,嘴里还念着今日和诗友一同写下的诗句。刚踏进巷子,隔壁的大娘见他回来,便冲他打趣道:“暮生啊,你媳妇又做饭呐?”顾暮生稍愣些许,鼻尖就传来阵阵饭焦的味道,皱了皱眉,低头轻笑。他的这个妻子是越来越让他看不懂了,以前,莫说做饭,家务什么的样样不在话下,如今,想着,他只能莞尔无奈一笑了。
顾暮生抿着唇忍住笑意,走进院子。灶台前,女子围着粗布裙子,正在认真的切着菜。听到脚步声,局促的抬起头,冲着进门的人说:“你回来啦?那个……你再等会,饭就快做好了。”顾暮生上前握住女子拿刀的手,语气轻柔:“行了,放着吧,我来就好。”
闻言,王玉蓝咬咬唇,一脸的懊恼,她觉得自己太对不起这个视自己如珍宝的男子。她知道,男子和妻子的感情很好,如今,男子这般待她,必是离不开以前他妻子的付出,想到这,王玉蓝觉得自己有些卑鄙,像个偷了别人东西的孩子,一股羞愧涌上心头,倔强也随之而来。
“不用,我可以的,你再给我些时间好不好?我……我答应你,我会学会的!”
“无碍的,玉蓝,只要你还在我身边便好。”
“都说君子远庖厨,你这样天天做饭像什么样子?”
“哪有天天,不过两月,你无须介怀。再说,你身体刚刚好一点,伤筋动骨一百天,让你休息总不听话。这段时间就听我的,嗯?”
“可是,我……”王玉蓝本还想说什么,看到顾暮生不满的眼神,立即禁了声,不敢言语。顾暮生是个闷葫芦,性子温和,平时说话都不带大声的,可是严肃认真起来,也是一个倔性子的人,相处两个月,王玉蓝终究是摸到了些脾性。
王玉蓝哪会知道顾暮生的心里有多后怕,那种失去她之后的灰暗让他如今还心有余悸。那日,她说她要上山去采些果子,谁知,等来的却是她失足滑下山崖的消息,当时吓得他七魂瞬间失了五魄。后来,柳家的人诊治宣布她已经离世,那时,他只感到绝望。许是上天垂帘,不忍拆散他们,夜里,妻子又醒了过来。病好以后,王玉蓝和过去大不相同,以前,她是巧妇能手,街坊邻居都夸赞,现在,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过去,事事顺着自己,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哪会像刚刚那样顶嘴。不过,他很满足了,只要上天不分开他们,便够了。
古朴宽敞的宅院里,一女子坐在露天石凳上,听着丫头给她说镇上发生的趣事儿,小到街上孩童最近唱的歌谣,大到镇上的府衙破了什么奇案。阳光星星点点的洒下来,女子听着听着径自晃了神,想起近来发生的种种。两个月前她在街上与一男子相撞,醒来之后便是如今模样,柳家大小姐柳丗颜。她不记得她之前发生了什么,为何会在街上游荡?又为何会在柳家?难道,自己本来就是柳丗颜?也许吧!不愿再费神多想,也想不起来,那便如此吧,当一个小姐也不委屈。柳家老爷,也就是自己的爹,很疼爱自己,但是很有原则,绝不宠溺她。这不,她都被关在府里反省两个月了。柳丗颜是个懂事的女子,知道自己之前贪玩误食草药搞得柳家上上下下鸡飞狗跳,也不多加言语反驳便欣然接受了柳文予的惩戒,安心呆在府内。但是,她总闲不下来,也不习惯下人的服侍,看到丫头在干活她就想帮忙,老是溜达去厨房跟厨子一起做饭炒菜,柳文予和林思齐看到如此反常的柳丗颜,只能猜测她长大了,懂得女子为妇之道了。
夜幕降临,晴朗的日子繁星闪烁,浩瀚的苍穹映射人的孤独。院子里王玉蓝蹲坐在门框边,抬眸仰望上空,想起今日在柳氏医馆外看到的情景,她不知自己的决定对不对,想着想着,委屈和无助翻涌而来,禁不住抱紧双膝,低声痛哭起来。她变成王玉蓝后,曾多次想到柳家去寻人,可是无奈王玉蓝之前滑下山崖,受伤严重,特别是腿部,莫说走路,就是稍动些许都痛如针扎,每次挪动都累得她满头大汗,更别提去几里外的镇上了。王玉蓝也不敢贸然拜托顾暮生去打听,毕竟这种事连她自己都还没理清楚,如何能和顾暮生解释得明白。直到近日,她才能勉强走一段路。今日,好不容易寻到机会,瞒着顾暮生步履蹒跚地去了镇上柳氏医馆。在医馆外,她看见柳文予面色如常的给病人号脉,林思齐似乎出诊了,和一个小徒弟有说有笑地刚从街上走过来。王玉蓝躲在街角的房檐下,捂着嘴巴泣不成声。他们都还好好的,年迈的父亲精神奕奕,未婚夫看起来心情也不错,都没有被自己的死影响,又或者,两个月的时间他们已经接受了?是这样吗?王玉蓝的心里矛盾地纠成一团,明知道他们生活如常是最好的结局,毕竟这样荒唐的灵魂借宿很难解释得通。可是,她心里却是痛如刀绞,再也回不去了,他们再也不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了,从此,她就是王玉蓝,是顾暮生的妻子,而他们,是路人!王玉蓝咬着唇,死死攥着掌心,强迫自己冷静,压下跑出去告诉他们这一切的冲动,要相信,他们已经放下了,再去打扰不过是徒添悲伤罢了。还有那个善良的顾暮生,如何能狠下心让他再次经历一次丧妻之痛?不!她不能!
顾暮生从房里出来就见到王玉蓝因为哭泣而抖动的肩膀,瘦弱的身子写满了无助,一瞬间的错愕,就本能的上前搂住她,语气担忧:“怎么啦?是伤口疼了吗?”完全忘记了他刚还因为她偷偷去镇上而生气不理她,见怀里的王玉蓝没有吭声,顾暮生愈加着急,更是放缓了声音:“是不是我吓着你了?我生气不过是因为我担心你!刚从西山那里回来你就没了踪影,你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上回你受伤那件事我如今这心都没全放下,何况你的伤才刚好,怎的这般不听话。我也知道你在院子里待得烦闷了,今日便先去西山瞧了瞧,等你腿脚好了,就带你去。不过,还得多休养些时日,你再忍忍。也怪我没本事,平日里在街上替人写帖子,画些山水画,赚的银两只够给你请个普通大夫,若是能请到柳家人来,你的脚兴许早就好了。”一席话完,王玉蓝仍旧保持刚刚的动作,良久,哭得沙哑的喉咙才模模糊糊吐出几个字:“我们忘了过去,重新开始吧。”
“啊?什么?”
“我们忘了过去,重新开始。”
顾暮生贴近王玉蓝的脸,这回总算是听清楚了。可是,却是不明白王玉蓝何意。重新开始?王玉蓝扭头正对上顾暮生疑惑的眼,英挺的鼻尖似有若无的触碰自己的脸颊,呆愣几秒,玉蓝红着脸转开头,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男子怀里,女子的羞耻心翻涌而来,吓得她跳起来。顾暮生看着眼前女子羞红的脸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一种莫名的喜悦在心底慢慢荡漾开,随即嘴角也添了一抹笑意。自她醒来之后,她不是第一次这样突然从他身上跳开了,每次脸上都是一脸羞愧。其实,他想不明白,两人是夫妻啊,亲密些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以前她虽不主动,可也是欣然接受的啊。如今,这是怎么啦?怎的如初识那般害羞了?可是这样的王玉蓝似乎比以前更添了几分灵性,煞是可爱。王玉蓝不安的站着,她可不知道顾暮生心里早就九转十八弯了,只知道女子该矜持,可是她偏偏在眼前男子面前没了理性。两个多月以来,他给她换药,为她下厨,不论她把事情做得多糟,他都没有一句重话,夜里怕压着她的伤口,五月微凉的天,铺着草席睡在地上。那份体贴和温柔,总叫她乱了心,那份痴情和专一,害她迷了眼,让她有种错觉,他爱的就是自己。王玉蓝想起未婚夫林思齐,他对自己也很好,可是却是不同。林思齐一直是柳氏医馆谜一样的存在,他的优秀得到父亲的青睐,与她从小订下婚约,青梅竹马,从她记事起,她便知道,他将会是自己的夫君。那样光彩夺目的一个人,柳丗颜的心里难免有些自豪和庆幸。多年来,林思齐和她相敬如宾,人前人后都恪守礼仪,绝不敢有一丝逾越。以前,她觉得夫妻就该是那样的,虽未行礼,但终究妻以夫为纲。可是,在顾暮生这里,她感觉到了另一种模式,更温暖更舒服。她才惊觉,过去的墨守成规原来是那样累人和无趣。
夜幕下,男子背影被月色染了黑,清风徐徐,吹得外袍边缘自由舞动,束发的带子也扬了起来,他面色沉静,专注地望着那个微垂着头的娇俏女子。似乎就想这样,永生永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