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黑无常,臃懒的身体,黑漆漆的皮肤,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情,即便是见到了师父,也是行了礼,便低下了头,沉默极了。
师父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无礼,反倒是表现出些许关心。“无常,算来你的生酒恐已所剩无多,到时记得找我寻些。”
“师父...”我凑到师父耳边小声问道:“他就是你说的范无救吗...”
“我早已不是范无救了...”他竟然听到了我的悄悄话,抬起头,看了看我,然后对着师父又行了一礼。“谢孟婆大人体恤。一坛生酒尽管能饮上一百年,但也让无法让我度过多余的时间,我想...还是不要了...”
师父听得,沉默了片刻,叹息道:“想来你也是明白,凡人总是要经历九世轮回,这一世又一世的恩怨,犹如页柬,总要翻过去看不见。当初我便对不同意翠箐留有执念而轮回,你便不听,如今已是她的第八世轮回,你也曾在轮回镜中窃得片刻。这般不如意,你又能怨得了谁呢...”
“是啊...”无常苦笑道:“如今这般,我又怨得了谁呢...尽管没有喝下孟婆烫,她还是忘了我...”
师父淡淡的说道:“无常,你可记得翠箐的这几世转世?”
“自然记得。”无常陷入了沉思,片刻后有些痛苦的说道:“那****从忘川将她救起,因已是冥界职官,不能和她一同轮回。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穿过奈何桥,投往奈何井。记得那****不愿喝下孟婆汤,而我也有私心,恳求孟婆您让他留有记忆。只是现在想来,当时的翠箐和我,都错了...”
“世人都以为孟婆烫只是一味遗忘的药汤,连你也如此认为。其实他又何止只是一碗汤。”师父淡淡的说道:“世间万物并无绝对。从来不会想起,永远不会忘记,便是对孟婆汤最好的诠释了。”
“难道说...”无常若有所悟的问道:“翠箐她带着执念轮回,反而会...彻底遗忘?”
“一世终有一世的记忆,来世带有今生的记忆,她又如何快乐的生活?越是执念深重,便越会一世累加一世的痛苦。几番如此,便会真的选择遗忘。这遗忘开始是沉入心底,之后便是彻底舍弃。你懂了吗?”
无常点了点头,沉默了...
“师父,那如果当日翠箐喝下孟婆汤又会怎样?”我疑惑的问道。
师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沉默的无常,并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说道:“妀儿,你可知孟婆汤如何熬制?”我摇头表示不解。师父接着说道:“人死成为灵体进入冥界,便没有了七情六欲,多数呆滞,空洞。他们经过奈何桥,就必须喝下属于自己的那碗孟婆汤,而这碗孟婆汤其实就是一碗生酒,再加一滴他们的眼泪。”
“生酒?”我想起师父之前讲起范无救故事时多次提的生酒,有些诧异,问道:“那冥界职官那么多人喝生酒,岂不是都在喝孟婆汤?”
“非也。”师父摇了摇头,接着说道:“生酒只是孟婆汤的辅助材料,是为灵体强魂固魄的作用,而真正起作用的却是他们的最后一滴眼泪。人间自古多情泪,世人常形容伤心欲绝时,表示泪都流尽了,说的就是,已没有什么回忆好难过的了。其实不然,那些痛苦的记忆始终封藏在他们每流下的一滴滴眼泪中。而到了奈何桥前,多数灵体知道终将要和前世断了一切,便会流下一滴硕大的眼泪,这滴眼泪便是往日所有封藏的记忆,我们孟婆不会将这滴眼泪给丢弃,而是选择通过孟婆汤还给他们。”
“所以,他们喝下的孟婆汤,等于是喝下了前世所有的记忆?”我更加疑惑了。“既然记忆还在他们身体中,又如何能够遗忘?”
“这就要靠生酒了。”师父解释道:“轮回新生,每一个人又如何与他人不同?便是承载着这滴眼泪的生酒起的作用,他能让这滴眼泪或化作掌纹,或化作黑痣,或化作微小的不同等等存在于新生的生命上,让他只是成为身体的一个特征,而不再是记忆...”
“那还会不会记起...”无常还是开口了,仍是不甘。
“从来不会想起,永远不会忘记。”
......
告别了可怜的黑无常,便随师父回到了奈何桥。师父告诉我,再过几日,便会开始忙碌,因灵体终要轮回,而奈何桥也将恢复昔日的嚷嚷。
“妀儿,你可知师父为何给你讲黑无常的故事?”
“因为他可怜吗?因为师父对他痛惜吗?”
“可怜与否,这都是他的命数,师父也确实对他痛惜,可这依然是他的命数。但我要告诉你的是,将来的你,是要执一碗孟婆汤,劝告灵体让他们放下,选择往生。所以作为孟婆,便要断了悲悯之心。因为悲悯他人,其实也是在悲悯自己。你若有此心境,这孟婆汤怕是熬制不好。”
“妀儿明白了。”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师父却没有断了悲悯之心,可是师父他又有什么好悲悯的呢...
“黑铭见过孟婆。”这丑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桥那边站了过来,一边对师父行着礼,一边还偷笑着,可恶,他在笑什么!
“我已知。你便不必多说。”师父点了点头,说道:“过几日回到你师父处,记得替我向你师父问好,想来我与你师也有几千年未曾见的一面了。有机会我便带妀儿去见一见他。”
“你终于要走了啊!”我高兴的差点蹦起来,“太好了,终于不再看到你了。”
“妀儿...”黑铭一阵低沉,竟然没有还嘴。过了片刻才说道:“我要走了,回师父哪里了,只是很担心你这么笨,会被一些可恶的灵体欺负,不过也没什么,你是将来的孟婆,神通广大。现在只是希望,在这漫长的冥界岁月中,你还能把我当成朋友,还能偶尔记起我...”
“放心好吧。”我没心没肺的说道:“你这么丑,想忘记那是不可能的。我会记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