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好梦难圆
欧阳树在孩提时代就露出了画画的天赋,小学五年级的一次校际儿童画大赛中,他的一幅水粉画《春天的露台》获得唯一的一等奖。世事难料,在他上初中时,父母双双病逝,他仅靠外婆的救济金度日,只好辍学。不久,外婆也去见她的女儿女婿了,留下他一个人独闯人生。贫困的生活窒息了他对艺术的渴求和激情,他完全放弃了做画家的初衷,把力气和智慧献给了屠宰刀——他在本城的肉类加工厂当屠宰工。厂里发现了他画画的才艺,有时也抽调他搞搞黑板报、布置一下宣传橱窗什么的,让他露一手。26岁上,同厂的一位美丽善良的收票员姑娘朱春芙爱上了他,他发誓要让她过上像样的生活。三年过去了,他们婚后的生活状况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当今知识就是力量,像欧阳树这类只有初中文化的普工,要短期致富,只能是个梦。
这年春季,欧阳树协助工友给一所美术学院送肉食,目睹了那些艺术学子在草坪上挥毫作画,激发了他重拾画笔的狂想。恰逢此时厂里要“卸”一批员工,他就主动要了个下岗名额。那阵子,西洋画并不吃香,藏家多看好中国画。他想,当今中国,山水画大师太多,我还是搞西洋画吧,说不定这种功夫深、投资大的技艺竞争者少一些。他先是参加了一个油画短期培训班,悟出点道道后就回家潜心捣鼓油画。应该说,他还是有搞西洋画的潜能的,尽管拿宰猪刀的手拿起画笔多少有点滑稽,但没几天,他搞的东西居然蛮像样了。只是买油彩、刮刀、纸、布、笔,都要不菲的钱,半年弄下来,家中的积蓄已所剩无几,妻子又怀孕了,由于妊娠反应强烈,只好提前请了产假,小两口的日子遽然窘迫起来。
看到丈夫在家中的那个阁楼里没日没夜地作画,由于闷热,他那双眼被汗水渍得通红,朱春芙虽心疼,却无法劝慰。那天,当欧阳树把设在地摊上的十多幅画一幅不少地搬回家,非常沮丧地瘫在旧沙发上叹气时,朱春芙递给他一只刀切馒头,说:“亲爱的,你还是扔掉画笔吧,我们是平民,好梦难圆是命中注定的,不要再痛苦地作这种无望的挣扎了。”
欧阳树不言,默默地消灭了那只刀切馒头,又钻进阁楼,忘我地涂抹起油彩来。当她把一杯粗茶端上阁楼时,他亲吻她的手,动情地说:“我说过,我要让你过上像样的生活。相信吧,这一天会来的。”朱春芙有点凄楚地摇摇头。“什么叫像样的生活?我不希罕像样的生活,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她指了指已经腼起来的肚子说,“宝宝已有三四个月了,孩子出生需要钱,我看你还是作长期打算,不要着急。你一没有名师提携,二不是科班出身,又没有社交圈和家庭背景,要创造平民奇迹是很难、很难的。据说许多伟大的杰出人士都有不是生前就被世人承认的。就说画圣毕加索吧,虽说现在他的画作价值连城,但他生前也是贫困潦倒的。”
欧阳树闻言,浑身一激灵,掉头说:“亲爱的,你说得很有道理,也许我真的应该现实一点。”他说这话时,两眼发亮,表情非常生动。
(二)身坠崖壑
之后,欧阳树歇下画活,满城奔忙地作短期打工。不久,他积攒了2000多块钱,悉数交给妻子。他对她说:“这点钱,你留着用,大概做产的费用差不多也够了。最近,有个朋友邀我到北部煤矿当矿工,工资比较高,我准备去。我若不能生还,你要妥善保管那些画,总共有100多幅了吧,不要轻易变卖。等到我离世三年后,方可换钱。记住了!”
朱春芙还以为丈夫说梦话,也没放到心上去。谁知,那天欧阳树出门,久时未归,她的心便悬了起来。翌日她在报上读到一则黑边新闻,当场晕了过去。报载:在本市西郊欲望崖下,发现一具死尸和散落的画夹、画笔,死者的衣服上油彩斑斑,兜里身份证的姓名为欧阳树,估计是个画师;据初步侦断,无他人谋杀痕迹,事故当属不慎失足坠崖。
接下来的几天,朱春芙认领了遗尸,在亲友和邻居们的帮助下,安排了丈夫的葬礼。是肚里的孩子给了悲痛至极的朱春芙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她发誓要好好养育孩子,让孩子读书,不再过父辈那样的窘迫日子。
邻居们不禁纳闷:这个欧阳树怎么啦?好端端的日子不要过,连孩子的出生都没见着,跑到欲望崖上去干吗?要寻死嘛,也不去买份人身保险,让你的妻儿有什么指望?!但不管作何种猜测,这个欧阳树邻居是永远离开大家了。让邻居们更吃惊的是,懦弱的朱春芙却坚强地挺过来了。她的妹妹朱秋莲过来帮忙,让她平安坐完月子。一个小欧阳树出世了,添了一张嘴。没过几天,朱春芙就回厂上班,加上市民政局每月发给她100元救济金,日子也能维持下去了。丈夫留下的那些画,她把它们封存在小阁楼里,她不想再看见它们,也不想让别人看见它们。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淡地过去,有时的艰辛无法言传。妹妹朱秋莲出嫁了,妹夫也是个薪水不高的工人,朱春芙不可能再得到妹妹的资助。春季里,宝贝儿子小欧阳树患了脑炎,治愈花了一大笔钱;房东又来催索房租,实在没有余钱了,她差一点动了用丈夫遗作换钱的念头,最后还是忍住了,变卖了结婚时购置的首饰,才勉强度过难关。
(三)蹿红画坛
在欧阳树离世三年后,有几个艺术网站陆续出现了署名“恐龙蛋”的美评文章,大意是:我们不能忘记天才的已故画家欧阳树,他在短短的几年时间创作了100多幅油画作品,质量上乘,升值空间无法估量。令人遗憾的是,这批珍作藏身何处,几乎无人知晓;而他的遗孀和孩子仍度日艰难,云云。后来,有些纸质媒体的艺术版也开始转载类似的消息。
这天,著名画商、天天画廊老板匡凡朴先生接到一个神秘电话,获悉一个惊人的信息:本市教堂街西槐巷12号,正是欧阳树的家,那个小阁楼上很可能藏有他的遗作。于是,匡凡朴先生开始造访。他和朱春芙的初次谈话是失败的。她一口咬定,她丈夫生前没有搞过艺术。但她的表情以及陋室遗留的作画痕迹,使他断定,这批画作就藏匿在这个平民居家。
匡凡朴先生不单单是个精明的商人,还是个艺术品鉴赏家、美学家,他不会轻易放弃这种机会。第二天,他再访时带来许多食品、衣服和玩具。朱春芙自然婉言谢拒:“匡先生,我怎么能无缘无故接受您的东西?!”
匡凡朴先生说:“朱春芙女士,你这就见外了,我看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很不容易的,想帮帮你。我不缺钱,缺的只是好心善举。你就成全我一次吧。”朱春芙见客人态度诚恳,也就不好意思再推拒,暂且收下他的礼品,嘴里忙不迭地道谢。匡凡朴先生隔三岔五地来看望朱春芙和她的儿子,每次都不空着手,也不提欧阳树的遗作,这使朱春芙心生感动。这个富画商长得挺英俊的,年纪三十六七岁,仍是个单身汉,这不免又叫她多了一份好感。他在第七次登门后,对朱春芙说:“我知道,你需要钱,你的孩子需要一个物质丰裕的成长环境,这既是现实的需要,也是你丈夫生前的愿望。我还知道,你丈夫确实留下许多画作,你不妨让我先看看。如果这些画真的像外面说的那样值钱,让它们闲置着就未免太浪费了。总之,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朱春芙被贫困和孤独煎熬得未老先衰,客人的劝说又如同上帝般的坦诚,她终于动心了。再说了,欧阳树生前叮嘱的期限也已到了。她引他到阁楼上,给他先看了三幅画。分别题为《落叶飘》、《河岸》、《雨淋窗台》的布面油画,初入他的眼帘。他大为惊讶,脱口而赞:“不错,果然是上品。”
三幅画就搬下阁楼。画商坐定,吸了一支烟,说:“这样吧,我给你每幅这个价——”他把左手抬起,伸出3个指头。
“300元?”朱春芙轻声问。她确实不知道画市行情,她想如果每幅画能值300元,她和孩子以后的生活就有保证了。
“不、不,这种上品卖300元,那是对艺术的羞辱。3万元!”匡凡朴先生说,“尊敬的朱春芙女士,我是个诚实的生意人,我从不搞下作的欺蒙勾当。说定了,3万元人民币一幅!”
他带走了这些画,留下9万元的现金支票。
之后,匡凡朴又陆续从朱春芙妮里拿走十多幅画,每幅仍是3万元。当然,画商的善举之回报是非常丰厚的,他已经在这批画作上足足赚了30多万。这天,匡凡朴又来了,他以总共15万元的价钱购进了欧阳树的题为《雪茄烟》、《后花园》、《石器与青苔》三幅麻面油画。朱春芙真是感到恍如梦境。钱多了,她不敢奢侈,仍勤俭过日子。不同的是,她脸上的阳光越来越多,步履变得轻盈而富有弹性,人也年轻漂亮多了。她用12万块钱从房东手里买下了宅院,又请了泥水匠给旧屋作了整修,在北墙开了一个窗,添置了一些必需的家具,(四)画商求婚一年多时间,匡凡朴从朱春芙手里买走了50多幅画。好评如潮,有电视台记者来访,朱春芙热情接待。她讲得最多的是欧阳树的正直、善良和死不认命的不屈精神;讲他们夫妻俩当年的恩爱,也透露那些年缺吃少穿的窘迫和尴尬。出于对匡凡朴识宝的感激,她拒绝和别的画商合作。从这个意义上说,匡凡朴是她的艺术品经纪人。最后一次,朱春芙拿出15幅风景画时,匡凡朴出了个主意:先办个画展,展出三天后再明码标价现场出售,收益二八分成。画展成功,这些画分别标上8—15万元不等价目,悉数被认购。这次活动,除了相关费用、税金和提成,朱春芙一下子进账100多万元。当她收进那笔巨款时,激动地对画商说:“嗬,天哪,我简直要疯了!”商画却淡然地说:“别这样,这是你应得的,你还会得到更多。”
欧阳树已经兑现生前对妻子许下的诺言,朱春芙有了足够的经济能力去过像样的生活了。这些天,朱春芙花了5万元,请金属雕塑师弄了一尊真人大小的欧阳树全身铜像。这座铜像就置放在客厅朝南的墙壁下,以表达她对丈夫的纪念和谢意。她本可以安静而富裕地生活下去,可是那位画商却一定要挤进她的情感生活。
这天晚上,匡凡朴手捧32朵玫瑰,叩响了达芙妮的家门。他单腿跪地,向女主人求爱:“朱春芙,嫁给我吧,我会让你幸福!你已经32岁了,我也近40岁了,两个人的幸福合起来才会更幸福。”他的举动让朱春芙始料不及,她有点晕了。“不能这样啊,匡凡朴先生,快起来,你是我的朋友……”她颤抖着说,扶起画商。儿子已经入睡,她为他沏了一杯香茶,静静地望着他,脑子里却在急速地思考着他那个爱的提议。
丈夫的遗作已售出四分之三光景,还剩下20多幅。她不准备再出手了。她要保存这些画,保存对丈夫的爱,保存对丈夫的纪念。现在朱春芙的银行账户里已有数百万元,光吃存款利息就足够应付生活了。她还求什么呢?她对匡凡朴的印象不错,至于要嫁给她,她可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她在考虑如何拒绝他才不至于伤他的心。她说:“匡先生,你给我说实话,你为什么要向我求婚?是我的家产和尚未到手的画作吸引了你,还是别的原因?我已经老了,长得又很一般,青春和魅力与我渐行渐远。”匡凡朴说:“朱春芙,你可能误解了我。爱情说来就来,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如果一定要我说出来,那就告诉吧,我欣赏的是你的人,你的贤惠、坚韧、勤勉,还有你对丈夫的深爱和守望,都感动了我。我希罕的就是像你这样女人和我厮守终身。说到钱,我已经足够富裕了,我不缺钱,缺的只是爱。”
朱春芙真的有点感动了,她端详画商送给她的玫瑰,轻声说:“你不能心急呵,让我考虑考虑,我还得征求一下孩子的想法。”
匡凡朴含情脉脉地说:“那当然,我会尊重你的意见,我不会勉强你的。当你需要我的时候,请告诉我一声。再见,晚安。”客人彬彬有礼地告辞了。
朱春芙转碾难眠,是呀,是得找个爱人了,一个人度日的滋味确实不好受。这个匡凡朴看来很有诚意,嫁给他也许是个正确的选择。自己不是薄情人,已为欧阳树塑了像,这种死恋也该结束了。明天就去告诉匡凡朴,她愿意做他的妻子。
(五)死而复生
她就这样左思右想之际,依稀听到客厅里有轻微的声响。她披衣而起,走到客厅。月光透过北窗,投在那座铜像上,分外圣洁。突然,她感到那座铜像动了起来。惊慌之际,她揿亮电灯。嘿,那尊铜像说话了:“亲爱的,我回来了!”
她的胆子向来大,以为身处梦境。再定睛一看,那尊铜像被放倒在地上,那说话的可是真人,相貌酷似欧阳树。她惊喜交加地问:“先生,你是谁?”
不速之客说:“朱春芙,我是欧阳树呀,你不认得了?”
她的心怦怦直跳:“是欧阳树?你不是死了吗?人死还能复生?”
欧阳树嗬嗬大笑:“不是复活,而是我本来就没有死。不过我现在不叫欧阳树,而叫树欧阳,要记住噢。”于是他轻声地道出那个坠崖事故之谜——当年,西郊欲望崖下的死者,是一个和他容貌相像的人,这个人是个绝症患者。欧阳树为筹措出走费用时曾去医院住院部打过工,无意中和他相识了。那天,这位自感时日不多的青年患者向他诉说心愿:登一次西郊的欲望崖。善良的欧阳树背着他去了那里。患者泪流满面地向他道谢,说自己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登上这么高的山,够意思了。说完便在欧阳树的怀里断了气。欧阳树灵机一动,互换了衣服和身份证,顺势把死者移至崖底。随后,他又打电话向警署报案,于是就有了妻子误认为他意外身亡的这一幕。这些年他一直隐匿在千里之外的边陲煤矿挖煤。曾有几次险被落石和瓦斯夺命,在几近绝望的日子里,他靠那个梦——画作被世人认可、妻儿生活得于明显改善——支撑着。至于以后在网上频频发表美评文章的“恐龙蛋”,自然是他的化名。
朱春芙太惊讶了,丈夫的这段经历简直是天方夜谭。她啜泣着诉说对丈夫的思念和骤然富有的家境。欧阳树告诉妻子,她已不合适继续住在这个城市,有危险,她的财富很可能已被那些心怀叵测的人瞄上了。他问:“我的画还有多少?”她说:“大概20多幅吧。”
他说:“你把留下的画全部卖掉,我在西部湾码头旅馆等你。”说完,他亲吻了熟睡中的尚未见过而的儿子,连夜出走。
翌日,朱春芙找到匡凡朴,说:“我们之间的事暂时缓一缓,我丈夫留下的画作还有24幅,你给个数吧,我要现钱。我想去弄一幢海滨别墅,现在正是购房的好时机。我们需要提高组建家庭的生活质量,你目前的寓所太小,采光又欠佳。”匡凡朴听她这么表白,真是大喜过望。他对这批油画作了鉴定后,以每幅12万的高价总共付给她288万。
朱春芙拿到钱后,把西槐巷的老宅送给了妹妹朱丽芬,又留给她一大笔钱,携儿子登上了去西部的列车。欧阳树在西部湾码头旅馆,等到了如期而至的妻儿,三人又连夜登上开往边陲老城的航班。欧阳树在那里买下了一个肉类加工厂,招聘了百来个工人,他让朱春芙当厂长,自己仍干屠宰工。后来,欧阳树在当地建了一所小学,还资助了10多名贫困学子上大学。用他的话来讲,这一切都是为了赎罪。虽说他的财富是用自己的画作换来的,他的画也确实很有艺术价值,但在数年前他的“人间蒸发”,多少有欺蒙世人之嫌。
而那位画商匡凡朴虽然最终没有娶到朱春芙,但她给了他太多的商业利润,也就不至于过于失落。只是他对朱春芙不可思议的突然失踪,未能找到合理的解释,一直难于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