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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游园惊魂

入秋已第十天了,还这么热!今天是石嘉难得的休息日,石嘉的刚满五周岁的独生女儿阿茵,真是高兴得不得了。阿茵这小囡,曾多次要求石嘉带她去儿童公园,石嘉也曾多次允诺的。那里有木马、荡秋千、翘翘板、大象滑梯、游艇、金鱼,还有新增设的魔镜、魔屋、高架车、超级弹跳,石嘉也会喜欢。只是天气太热了,石嘉有点怕热。

“去吧,好爸爸!”阿茵央求石嘉。

石嘉脸露犹豫之色,妻子笑嘻嘻地怂恿他:“阿嘉,去一次吧,小茵茵需要你的亲近。再说,你也该休息休息,调剂调剂精神。中餐我包下来。”

“好吧。”满脸深沉的石嘉抱着阿茵出门去了。

石嘉在荷市工业局所辖的那座濒于倒闭的蓝景山煤矿搞统计工作。整个夏季他都是在浑汗如雨中度过的。他的副手生病住院,他一人要顶两人用。石嘉当过化验员、油漆工、司炉工、专管临时工的“工头”,等等。直至九年前从千里外的山寨小厂调回故乡荷市,干起压根儿没干过的统计这行当,生活才算相对稳定起来。年逾四十。三十八岁才做爸爸。阿茵自然成了石嘉的掌上明珠,毋庸絮说。

荷市的儿童公园,位于城西的清波河畔,是这个城市规模最大、设施最全的游乐场所。

父女俩离开家门,只能徒步,因为石嘉的自行车前内胎爆破了,还来不及修理。石嘉走在前,阿茵连蹦带跳地跟在后头。等父女俩并行时,石嘉伸出粗实的汗涔涔的大手,把阿茵的小手牵在身旁。没有太多的笑语。就这样走了约摸三十分钟,儿童公园在望。铁栅门紧闭,挂有一把巨型的长柄锁。

铁栅门上悬着一块告示牌:

内部整修 暂停开放

“爸爸,进去啊,我要进去啊!”阿茵叫嚷着。

“哎,哎,哎……”石嘉想解释情况,又不愿让女儿失望。

这当儿,边门开了,露出一张老者的脸:“何事?”

石嘉抬眼一望,不由得后退一步。这老者的模样很有点骇人。长长的马脸,脸上的肉太少,以致两颊缩成两个大凹潭;眉毛淡似无;眼睛细眯成一条缝;黄黄的龅牙;紫瘤似的酒糟鼻。“孩子……孩子很想进去玩玩,盼了多天了。”石嘉用央求的眼神望着老者说。老者砰地把门关了,又把门开了:“好吧,不过要买票入内。一人一票,每张两元。”

石嘉进入传达室,从衣兜里掏钱,一边四下里张望。老者把钱——三枚一元、两枚五角的硬币,塞进油漆斑驳的抽屉里。这个小小的空间是公园的传达室兼守门老者的卧室,看上去很整洁,墙上贴有一张黑人拳击手在搏斗的画片,最里处置有一张单人床,悬着一顶天蓝色的尼龙蚊帐。西侧有扇虚掩着的小门,铁栅门关了以后,这里便是进出公园的必经通道。

步出小门,阿茵拍着手,欢叫着,盼了这么多天,她终于如愿以偿。石嘉牵着女儿的手,踏上公园的小石径。太阳正好。他抬起头,眼睛冒出金星来。天穹没有云彩,甚至也没有一丝儿风。花四元钱,来晒太阳,有意思!这样的好太阳,晒鱼干、晒萝卜、晒咸菜,正合适。这样的太阳,恐怕鸡蛋也能晒熟。夏季一直延长到秋季,那些做冷饮生意的人是大发“热财”了;看看那些经营冰箱、冰柜、电扇、空调的商家的老板们欢天喜地的样子,就会知道有钱的好处和秋热之厉害了。石嘉的嘴角逗留一丝冷笑,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了,为什么会让这种念头盘桓在心头。

怪哉!整个偌大的公园,没有鸟语,没有人迹,没有声响。说是“暂停开放”,还不如说是“暂停整修”来得确切。

石嘉四处观察,嘀咕:“整修?”确实是在整修!有许多“整修”的痕迹可鉴——

A。被子砂皮擦过的有待上漆的旗杆;

B。铺上石子还未浇上水泥的三角路;

C。那架巨型的旋转式玩具飞机的双翅,被拆卸在一边;

D。大象滑梯的长板上堆着诸如老虎钳、扳手、起子之类的工具;

E。长长的绛红色的橡皮水管无规则地盘卷在一个水龙头旁;

F。一批木马、木猴、木鸡、木鹅,横七竖八地聚积在一起,作伴的是一堆散发出香水味的刨花卷。刨花卷旁还有一把七成新的大蒲扇,很赫目。

石嘉淡笑着,打量这一切。他抱起阿茵,吻了她一下。

那天,石嘉下班回家,不堪疲劳。妻子已把阿茵接回家了。他推开门,听到阿茵在唱歌。清亮而雅嫩的声音。石嘉陶醉了,依在门框旁听。

鞋儿破,帽儿破,

身上的袈裟破……

她仅五岁,就唱得那么准确,没走调,没走味。石嘉笑了,走进房里,看见阿茵赤脚站在床上,小手握了把大蒲扇,边扇边唱。不知怎么搞的,石嘉平时的男子汉气魄没有了,眼角居然湿濡濡的……

魔镜室——其实就是哈哈镜室,门窗皆关,无法入内。左侧的有个教堂顶式的五颜六色的建筑,号称魔屋,不过是各种面具的陈列馆,由于铁将军把门,自然也就没有这种眼福了。石嘉和阿茵就近来到由千百块太湖石筑成的假山脚下。奇石嶙峋,千姿百态。谁认定哪块石头像什么,就越看越像什么。山顶有平地,有桥;山腹有走道,迂回曲折。这假山是该公园的一大胜景。

阿茵显然喜欢钻地道。她喊:“冲啊!”便一头钻进山腹。石嘉随之跟了进去。

石嘉喊:“茵儿,慢一点……”

阿茵应声:“爸爸,快一点……”

女儿和石嘉若即若离。嘭嘭嘭的立体脚步声。石嘉喊,阿茵应着,父女俩越走越深,两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远。突然,石嘉被眼前的石壁吸引住了。这石壁的左上方有一行用钢凿刻出的数字码:196688.于是,石嘉的脚步停住了。他用手抚摸着这些触目的凹进去的数字,思想激烈运动起来。什么意思?是一位在1966年8月8日出生的人在此一游留下的记痕?是一对难成眷属的恋人初见时的永远的年月?是一个神秘手机号码的前六位数?是某个幸运儿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的中奖号码?生活无不和数字有关,抑或幸福,抑或苦难,往往都由数字衍变。196688.真巧!石壁上怎么也会有这个数?!

这几天,石嘉的情绪不佳,甚至不时陷于苦闷而不能自拔。还没有和妻子谈过,谈了也未必能替他分忧。事情并不复杂——上个月的原煤产量为199688吨。阿嘉复核无误正欲填表时,那位胖墩墩的矿长走来了,对他说:“石嘉同志,上个月的原煤产量请你改一下,改为196688吨。”这不是瞒产吗?瞒了3000吨。石嘉的笔没有动。矿长严厉的额纹里溢出笑:“你要顾全矿里全体职工的利益。这3000吨么,不是不报,而是留在产量不足的月份补报,均衡生产嘛。”“这是不真实的,矿长!”石嘉睁大眼睛喊。矿长亲热地拍拍石嘉的肩膀:“石嘉同志,听我的话,没错。再说,你也许知道,咱们这个国营煤矿最多也只能维持半年,已没有多少煤可以挖了……”石嘉一使劲,手里的圆珠笔被折断了,他望着那位即将要坐上市工业局第一副局长交椅的矿长,无言以对……

石嘉从悠悠的遐思中醒悟过来,阳光从四周洞隙投进,色彩斑斓。怎么搞的?听不见嘭嘭嘭的脚步声。石嘉的心一咯噔,大声呼喊:“茵儿,茵儿……”

没有回音。石嘉冲出地道,重又站在阳光普照的草坪上。不会走失的,才这么点时间,他想。但心里委实慌惶起来。他站着,目光投向前方。大象滑梯。石嘉的耳际“嗡……”地响起来。随即有些陌生的窃窃私议的声音传来。石嘉蹿上前,在那只大象滑梯前停下来。这只“大象”的身子是由红砖砌成的,里面是空心的。这样的设计恐怕是出于加固建筑的考虑。片状柱。一柱屏障一柱,形成S形回廊。他钻了进去,东张西望。前面似有人影晃动。他追之,停下步发觉身前空空然也。高频率的锐声又在他耳际响起——“拐骗、拐骗、拐骗、拐骗……”不绝于耳。

那天石嘉在街头徜徉,相遇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妇女。她呼喊凄婉:“还我女儿,还我女儿……”石嘉一向怀有恻隐之心,上前拦住她:“大嫂、大嫂,你冷静点,冷静点,你?”

她望着石嘉,泪流满面:“我的命苦啊……”两年前,她和她的七岁的女儿参观新来荷市的动物表演团,那样的乐淘淘呵。但在看到大象跳舞的节目时,母亲发觉女儿不见了。等观众全部退场了,仍不见女儿的人影。报纸上登过寻人启事,连续三次。整整两年了,外出寻觅的人一茬又一茬地换,依然杳无音信。路人围观。插嘴的很多。都认为她的女儿是被人贩子拐骗去了。那阵子,荷市人贩子的活动很猖獗,短短一二个月,就有十几个小孩失踪。小孩是很能卖钱的!卖到大西北,或者交通闭塞的内地乡野,男孩可卖一二万,女孩可售八九千。

那女子嘤嘤泣泣地走了:“回来,我的囡囡,妈妈会待你好的,回来,我的囡囡,妈妈想你……”

石嘉欲追上去劝慰她几句,被身后的人拖住:“唉,她疯了,作孽啊……”那时隙,石嘉已经调回故乡工作,刚做爸爸。他到街上来是给孩子买奶粉的。遇到这个令人心碎的“疯妈妈”,他连奶粉也顾不上买了,疾步转回家。刚满月的小茵茵躺在摇篮里静静地睡着了。石嘉抱起他的“千金”,在她的小脸蛋上吻着吻着,泪湿襁褓……

七转八拐,石嘉还是没有看见阿茵的人影。石嘉从“大象”的肚子里走出来。太阳正好。他举目,金花飞冒。石嘉太溺爱自己的女儿了。他的阿茵也实在是太可爱了。圆圆的脸,眉目清秀,一笑,两个小酒窝。她第一声叫他爸爸,他还专门作了日期记录。她真聪慧。两周岁的时候,就会跟着她妈妈叨叨: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她)在哪里呀?

外婆(她)在天上呀……

石嘉离开大象滑梯,无目标地奔跑。越过三角草坪后,一幢五层楼房挡住了他的去路。这楼房是儿童公园的各类智力活动室。他抬起头,从落地玻璃门往上翘望。眼帘里掠过一长溜窗。窗玻璃回射出太阳的炽光。他的耳际又响起一阵“嗡……”的声音。他的视线所及处,令他怦然一动。三楼过廊上的窗口有什么影子在闪动。像是个孩子,是阿茵?!

他不顾一切地冲上楼。一楼。二楼。三楼。

那一年,石嘉正走在反帝路上,他从省城回到荷市。他的父亲说:“还是回家好。现在到处在死人,你不要随便出去,好好呆在家里。”石嘉十八岁。读了一年中专的化学课。武侠书不曾读过一本,武力冲突的事天天耳濡目染。逍遥。可闷在家里也不是个滋味。石嘉出门了。他走到反帝路的十字街头。一幢被漆成红色的五层楼房。公共的楼梯过廊的外沿是一长溜玻璃窗。三楼有一扇窗敞开着。街口围着一群看客。敞开的窗沿上,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他的小手在左右移动摸着什么,脸朝里,身姿颤栗。小男孩双脚未穿鞋、袜,慢慢移动着。终于,那个小男孩踩了个空,人就像一截木桩似地坠落下来。石嘉冲上去,伸展双臂:“来,到我这儿来……来……”角度相差甚远。那个小男孩的户籍将一笔勾销。嘭地一声,血肉模糊,不忍相看。石嘉冲上楼。在三楼,只拾到童鞋二只。有扇门是不上锁的——可以望得见里面散了架的家具和狼籍的物品。石嘉随即了解到:那个小男孩的父母已在他们的亲骨肉坠地之前,双双自尽——也是从这个窗口往下跳,留在马路上两枚硕大的血淋淋的惊叹号!这位可爱的男童,据说是为了寻找他父母的灵魂才爬到窗沿上去的。那天夜里,石嘉尽做恶梦,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归来呵归来呵归来呵!”石嘉的父亲惊恐万状地守护在他的床前,嘘唏不已。翌晨,年轻的石嘉启程赴省城,重新回到那座斗得“天昏地暗起黄风”的校园……

石嘉楼上楼下地跑,仍没有发现阿茵的人影,连她的小凉鞋也觅不到一只。石嘉气喘吁吁地从三楼的窗口朝外眺望。蓝蓝的天宇,阳光灿烂。他下楼了,眼光在角角落落扫去。满头是汗,楼梯扶手上的灰尘,粘积在他的手掌上。

阿茵这小囡是怎样的讨人喜欢和爱怜。小小年纪,居然能善解人意了。石嘉和他的妻子虽然恩爱相处,但有时也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拌嘴,甚至在气忿之下,也会失去理智地扭打成一团。每当阿茵在场,她总是嘴嚷嚷:“好了好了好了……”一边会把她妈妈的鞋拎来:“妈妈,你的鞋……”然后又去拎石嘉的皮鞋:“爸爸,你的鞋……”石嘉实在不懂阿茵的举动是什么意思,石嘉的妻子也弄不懂,但冲突是停止了。每次冲突几乎都有是这样结束的……

石嘉走出底楼那扇落地玻璃门时,神情黯然,两腿微颤。偌大的草坪,袒露在烈日下。石嘉再次举眼,太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睑。他想,是不是先去魔镜室和魔屋那边看看,小孩是最害怕也是最喜欢带“魔”力的东西的;可是魔镜室和魔屋的门明明都锁牢的,一个小女孩未必能打开门。犹豫之间,突然不远处供小游艇闯荡的水池那边,传来一串清亮的熟悉的笑声。“是阿茵的笑声?!”石嘉自语着拔腿冲上去,喊:“阿茵……茵儿……当心水……”

水嘛,是最温柔,又是最冷酷的。它有无所不能的魔力。它能轻而易举地置人于死地。人世间因水导致的悲剧真在是举不胜举。

有一种哭声就是“水”惹出来的,让石嘉难于忘怀。那尖厉的哭声是从石嘉的隔壁邻居家传出的。石嘉毕业后分配在外地工作满一年,回家探亲。他正躺在竹榻上美美品味他父亲从废品收购站淘来的《悲惨世界》。石嘉闻声放下书,夺门而出。只见隔壁那位年轻的爸爸抱着九个月的小儿子,声泪俱下,如痴如癫。这男婴太可爱了,石嘉平日里喜欢逗他,可此刻他已断了气。几分钟前,那位年轻的爸爸拿了一只木盆给孩子洗澡。孩子刚坐定澡盆,厨房煤炉上的水壶里的水开了。他离开澡盆去冲开水。此刻,“噗嗵”一声,孩子伏卧水中,小手小脚不停地乱蹬。缺乏经验的他,以为孩子在澡盆里戏水玩,并不在意,继续朝热水瓶里灌开水。待他冲完水又将水壶装满冷水,再给煤炉加上几个煤球,如此这般弄停当转回澡盆旁时,他的儿子已面色青紫,气也没了。石嘉夺过他手里的男婴。对口呼吸。压胸。无效。石嘉马不停蹄地抱着男婴到附近的解放军医院求救。此时,这孩子的呼吸、心跳均停止,医院采取了一系列抢救措施,终因回天乏术而夭折。年轻的爸爸号啕大哭:“叫我怎么向孩子他妈交等啊……”石嘉泪水涟涟,百般安抚:“别哭、别哭、别哭、别哭……”

那水池里,碧波荡漾。火红色的金鱼一群群摇尾翔游。人工堆砌的太湖石岸堤,千疮百孔,狰狞万象。石嘉的心怦怦直跳。他感觉到了,阿茵的笑声出自水底。石嘉纵身跳入水池,扑开双臂,大幅度地搅动池水。正宗的蝶泳加水上迪斯科。他的水性极好,池水被翻遍了,可以说水表面和水底层的温差,由于经过这个冒失的水手的剧烈运动,变得微乎其微。原先尚清澈的水,变得混浊不堪。没有阿茵的影子,也不见有什么鞋、袜漂浮。幻觉和错觉。

太阳当头。石嘉仰头,金星飞闪,让他有些许昏眩。

石嘉甚感疲倦,在池边发烫的石椅上坐了下来。他掏出烟盒——这盒烟侥幸没有失落。密封程度极佳。“红杭州”20支,居然没有一支受潮。石嘉又摸火柴——这火柴也侥幸没有失落。石嘉一向不喜欢打火机,即使是那种极高档的进口防水打火机,也一点不眼红。可是火柴已受潮。拉开盒芯。把火柴梗倒在石椅上,暴晒。划了一根,火柴头脱落。又擦了一根,同样命运。他太心急,不如说他太心焦。少顷,石嘉的脚下稀稀拉拉散落了一圈火柴梗。最后一根了。石嘉的手颤抖起来。朱红色的火柴头对准太阳。屏气。划。“哧”地一声,迸出一丝儿蓝火。火柴梗微微一转悠,微火燃着了梗头的松香。橙黄的火。石嘉的嘴唇哆嗦着,烟头对准火苗,猛吸一口。烟雾缭绕。

石嘉每天用自行车把阿茵送到托儿所,然后去城北搭乘那辆天蓝色的大客车——矿里的车——去蓝景山上班。十五公里路!雨天,石嘉载着小囡,穿一件有两个帽子的雨披。石嘉是“袋鼠”!阿茵开始不习惯,后来不仅习惯了,而且非常乐意。因为她学会了石嘉即兴创作的儿歌——

阿爸戴顶大帽子,

囡囡戴顶小帽子。

天上在落雨,

骑部脚踏车,惬意得了……

石嘉还能有什么歌教给女儿呢?没有。石嘉的工作总是那么忙碌。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年到头没得歇;七、六、五、四、三、二、一,忙忙碌碌没出息。数字,总是数字——不是音符。原煤产量、产值、利润、掘进(米)、开拓(米)、矿木耗、炸药耗,等等,等等。领导或有关方面需要数字的时候,石嘉是国王,众人是臣子,不过,石嘉做臣子的时候多,不需要使用数字的时候多。石嘉本来也有点艺术细胞的,他曾经爱好唱歌、奏琴、吹笛,也喜欢书法、写作和绘画,久已生疏了;那些个艺术细胞似乎全被那些阿拉伯数字给吞噬了。眼下煤矿就要关门了,职工们都在暗地里另找门路,矿长却要“命令”他瞒产3000吨原煤,这算是怎么回事?!该想想今后的谋生手段了。可是此刻他想的是他的阿茵在哪里。

烟雾缭绕。这难道是命运的使然?!石嘉本不该这么迟才有孩子的。他是在十三年前结婚的。不过那时,石嘉和妻子分居两地。这不是迟做爸爸的理由。十年前,石嘉的妻子就怀孕了。可是每当有孕三个月,就“见红”了。妇科医生诊断为“习惯性流产”。石嘉的妻子真羡慕那些排队做“人流”手术的女子。许多热心的过来人向石嘉提供保胎秘方。妻子第三次怀孕的时候,石嘉采纳了一位有绅士风度的男同事的建议——把她送到医院住院部保胎。服中药。这次效果不错。三个月的“危险期”已过,没发生异常情况……

石嘉站起身,扔掉烟蒂。他沉重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耳际又响起“嗡……”的声音。石嘉四下顾盼。突然,他愣住了。在石椅的右侧咫尺之地,有一滩稠稠的暗红色的血。

也是一个燥热的秋日,石嘉刚从矿上回城,直奔住院部。妻子的脸露愁色,笑是没有了。怎么啦?她几个月来长卧床上也会“见红”?并且出血量还不小。石嘉慌了。石嘉那时已经三十七岁了,和他的妻子共同忍受了长达七年的“无后”忧患和饶舌者的冷嘲热讽。

妻子向石嘉回忆道:清晨,那个胖墩墩的中年女护士给她挂静脉针。因为以前都不曾打过这种针,她询问有没有搞错。护士以问代答:“你是不是19号床?”她颔首:“没错。”就这样,无色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流入她的静脉。后来,履行查病房的医师推着医案车走来了。医师和护士叽咕了一阵,就叫人给她拔掉针头。那倒挂在输液架上的药瓶已输出三分之一的内容,一个小时后,她的腹部搅动感增强,与此同时钻心的痛也开始袭击她。接着就出现了那种大告不妙的事。

石嘉听了,像头怒狮冲到值班室。他在墙旮旯找到那瓶东西,瓶上有“庆大霉素”字样的瓶贴。石嘉扯住值班医师的衣衫,吼道:“讲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值班医师很镇静:“这针剂可能对肾脏是有点压力的,我们已给孕妇注射了黄体酮。”石嘉追问:“还保得牢吗?孩子……”医师依然很镇静:“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的。”

那位打错针的护士主动向石嘉作了解释:“这针剂本来是给61号床位作刮胎手术的妇女消炎用的。我把‘61’和‘19’的挂牌看颠倒了。真是抱歉了。‘61’倒个头就是‘19’。‘19’倒个头就是‘61’,很容易弄错的。”

夜间,石嘉妻子的情况继续恶化,出血更多。值班医师换了人了,是个性格开朗的老姑娘。石嘉问她:“孩子……还能保下去吗?”

老姑娘医师又给孕妇打了一针黄体酮:“再等等看吧。”

这一夜,石嘉没有回家,就逗留在孕妇病室,也没睡。情况很令人沮丧。妻子抓住他的手:“阿嘉,看来孩子是保不住了……”不行了,妻子的胯下已流出一滩稠稠的暗红的血。

石嘉急叩值班医师的门。老姑娘医师见状叹了口气:“看来,只好马上做‘人流’手术了,大人的命要紧啊。”

妻子被送上手术台。值班医师安慰石嘉:“放心,我会把手术做得细致一点的。”

手术钳接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粉红色的肉团。据这位老姑娘医师判断:是个男孩……

石嘉扑上去。是块暗红色的形体无规则的有机玻璃片。公园整修什么玩意剩弃的边角料。幻觉的错觉。石嘉非常疲惫地精神恍惚地瘫坐在石椅上,他捡起脚下那块有杨玻璃片,在手里掂掂重量。那个原煤产量的“199688”的数字重又跳进脑屏。现在,他有时间来思考一下,他为什么会对矿长要修改那个数字这么愤怒、这么敏感了。矿长不就是要把千位数的“9”颠倒成“6”吗?这么一改就余下“3000”吨了吗?那位护士把“61”看成“19”,挂错了针剂,结果扼杀了一个小生命问世的权力;那么矿长要把“9”字改成“6”字,结果是什么呢?结果是玷污石嘉的职业操守,扼杀了“真实”,难道不是这样吗?这些天来闷在石嘉心底的浊气直往上冒,他想呼喊,他终于喊出声了——“茵儿,我的茵儿,你在哪儿?你在哪儿?你快出来,不要再和爸爸捉迷藏了,茵儿,你快出来!”

太阳真好。石嘉举目,金光四射。

石嘉觉得问题已经非常严重。应该赶紧报警。石嘉将无脸再见自己的妻子。她知情后会晕过去的,她会疯的。阿茵会到哪里去呢?儿童公园四周不是铁栅子就是高墙,小孩是绝对出不去的。要走出公园,必定要经过边门。

“边门!那里边有个守门老者。”石嘉突然感到问题有可能出在那扇“边门”。他满身汗渍、满面身泥沙,失魂落魄地朝边门走去。这时起风了,还传来树叶摇曳的飒飒声。

石嘉拉开传达室通往公园的小门,迈前一步,便停住脚。他瞅见守门老者在一只暗绿色的圆盆里,用银瓢子舀着什么东西朝嘴里送。瘪嘴有滋有味地嚼着,发出巴加巴加的声音。石嘉定睛一看,圆盆里装着的依稀是一团血肉模糊的食品。视线再移,他的心剧跳起来——简陋的木桌上放着粉红色的连衫裙、塑料童鞋、天蓝色的蝴蝶结,这都有是阿茵的衣物。

石嘉“哇”地大喊一声,双手围成钳子状,朝守门老者扑去。

守门老者仓皇退让,大诧:“你、你……要干什么?”

石嘉的动姿凝固了。因为他在刹那间看见了那顶放下账门的尼龙蚊账里,阿茵正在酣睡,鼻翼翕动,呼吸均匀,上身还盖着印有天蓝色花纹的毛巾毯。

守门老者放下手里的银瓢子,呵呵笑了:“你这位做爸爸的,不称职啊……小囡已睡了一个多小时了。我喊过你,总不见你的人影。怎么放心得下让她一个人走?她找不到你,就哭哭啼啼走到我这儿,我让她在我这儿等你,等着等着她就睡去了。她一定是太疲劳了。”

阿茵醒了,嗲声嗲气地说:“爸爸……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守门老者把另一只暗绿色的圆盆递给阿茵:“乖孩子,留给你吃,好甜!”

石嘉揉眼再看,原来这圆盆是半只熟极了的红瓤西瓜。阿茵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直嚷“甜”,还笑。

老者递给石嘉一杯凉茶:“中年人,你坐下歇歇,你一定累了。”

石嘉接过茶杯:“谢谢。”

老者端详石嘉:“我想,中年人,你应该好好休息休息。看得出,你心里的积虑太多,有放心不下的事,是吧?心有余悸,是不是?你总是担心,那些使你骇怕的事重新来一遍,得到过的东西生怕又失去了,是不是这种心思?谁都有放心不下的事的。古人发明了酒,酒就是给那些心有牵挂的人喝的。今年秋季太燥热,这没有关系。‘秋老虎’再肆虐,也敌不过冬天老人的。冬天老人的白胡须还会飘起来的。以后就是春的世界了。”他把目光投向墙上的拳击手拼搏的画片,接着说:“你,中年人,不要忧心忡忡呵。事实上,你还未五十,还年轻,还有希望……会有机会……会有发展的。就说这公园吧,为了它更臻完美,就得整修,整修就得暂停开放;整修结束,还是要对外开放的。总是关门,怎么能叫公园、花园呢?嗬嗬,我多言了,老人有时就喜欢唠叨。请原谅。”

石嘉情不自禁地抓住老者的干枯仍有力量的手,百感交集。他不明白,眼前这位丑陋的守门老者,何以会有哲人的睿智和伟人宽宏的气度。他有许多话要对这位老者说,但说出口的只是:“谢谢,谢谢,真是谢谢了,真是谢谢了。”

石嘉驮着阿茵走出边门。回眸。石嘉发觉老者的脸布满慈祥的皱纹,眼仁里映着莹莹柔光。五官的比例很正常,和初见他的印象截然不同。

石嘉再次看太阳。正午的太阳,灿烂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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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夜羽如歌

    夜羽如歌

    一觉苏醒,忘却前尘往事,三年后才知道这是一场阴谋。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凡人意识

    凡人意识

    什么是意识?是所有生物都拥有意识,还是人类独有?察觉杀气果断反杀,遭遇GANK提前离开,意识存在万物之间。在不断萎缩的世界反面,少年背负起旧神的灵龛,从灰暗的历史中走了出来,决定带给凡人们新生。
  • 路已陌心微凉

    路已陌心微凉

    叶小暖还是走了,她没有留下任何消息。就好似一阵风轰轰烈烈的来过,却无声无息毫无留恋的离开了。.....说不伤心那是假的,待了那么多年的城市,爱了那么多年的人,终究不过水中镜花。上官允浩,是她无法愈合的伤口。遇上他,是她逃不掉的劫。爱上他,是她这辈子犯得最大的错。离开他,却是她二十几年以来最艰难的决定。或许有一天,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身穿白色长裙戴着黑色墨镜的女子倔强的仰望天空说:“他不过是我的似水流年。”而她是他遗落在天涯的花。相识,却似陌生人。相恋,却永不相见。
  • 乘火车梦游

    乘火车梦游

    本书是散文集,是作家段落的散文作品集,作品分四部分,以“在风中藏好自己”、“乘火车梦游”、“回春遗梦”、“怀抱梨花的村庄”四个篇名辑录了作家的64篇散文作品。散文以独特的视角,诠释了作者作者的心路历程。文字优美,文笔流畅,感情真挚。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画仙缘

    画仙缘

    泼墨成兵,天下我行。刘仁礼出身平凡,偶然一次机会得到一本禁书,书中一张女子画像改变了他今后的生活。残酷的世界,羞涩的感情,一切都如丝线般缠绕在他的身上,直到某一天,修罗业火焚去那些回忆,天雷炼体洗掉凡尘之心,他的道,他们的路,才会慢慢变得清晰。
  • 鬼物老公太妖孽

    鬼物老公太妖孽

    我林夕然今年20岁独生女爸妈的心肝宝贝我既没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也没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衣着也不引人,一句话,普普通通。不知何时起,我的小小人生,从平静止水到波涛胸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 落魂谷

    落魂谷

    《落魂谷》是鲍宜龙的故事集,由蓝天出版社出版。鲍宜龙,男,江苏省沭阳县人。江苏省民间文艺家写协会会员、宿迁市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故事派对网校十二期、《故事会》培训班十五期学员,西南白马寺团队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