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荷城，也许有人缺钱，但花卉是不缺乏的。且不说满城池塘的荷花，且不说露天公园里的鲜花和一茬茬盛开的街花，就是闹市区的鲜花店也是一爿接一爿的。其中季老板夫妇开的“勿忘我”鲜花店规模最大，生意也最旺。单身汉鲁汉明就在这家鲜花店当送花工。
那天，鲜花店的店排门一开，鲁汉明便风风火火赶来了。“小鲁，今天你要辛苦了，有18个客户要送花。”老板娘一边整理花束，一边关照鲁汉明。
“没事的，客户越多越好嘛，你放心好了。”鲁汉明的心情很好，语气里透出愉悦。
鲁汉明28岁，长得壮壮实实。他是前年在棉纺厂下岗的，干过许多杂活，生活很不稳定。直到三个月前干上了送花工，才有了好心情。虽说工资也只有400元，整日里走街串巷送花，但老板和老板娘待他不错，而且愿意长期聘用他，那种下岗初期的失落感也就逐渐消解了。至于恋爱的事，却没有发生过。这主要不是他不想恋爱，实在是没有合适的机缘。他仪表尚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只是钱囊苦涩，在把金钱看得很重的世俗面前，很少有姑娘会把青睐的目光投向他。
鲁汉明把客户的名录装进衣兜里，把一束束用装饰纸包扎好的鲜花移到小三轮车上。他飞身跨上车垫，上路了。车上有剑兰、玫瑰、康乃馨、荷花、金菊、一串红、满天星、紫罗兰，等等，随着车轮的滚动，一阵阵郁香扑散出来。
他首先到绿荫别墅群送花。是一位先生为自己的爱妻订送的。对上门牌号，按门铃。启门的是一位披金戴银的性感少妇。他把一束郁金香送上，并嘱收花人在单子上签收。那一瞬间，他认出少妇就是五年前他初恋的女友小花姑娘。而少妇也很快认出了他，惊喜地叫起来：“哇噻，是你呀，鲁汉明！”
鲁汉明有几分尴尬，也有几分欣喜：“真想不到，今天第一次送花回送给你。”
小花非常殷勤，沏茶又递烟的，关爱的话问个不停，什么“成家了没有啊”，什么“为啥干上送花工的行当”，“有什么困难啊”，等等。她曾和鲁汉明在同个车间当挡车工，深深地爱过他，只是好景不长，温馨的初恋只维持了半年，她就被荷城一位富商的儿子“争夺”过去了。
鲁汉明淡淡地作礼节性回答，少顷，他便起身告辞：“小花，你住了别墅，想必生活得很幸福，我很高兴。我很忙，还有许多份花要送出，以后有空再聊吧！”
“好的、好的，小鲁啊，不要生分呵，有空常来我这儿玩。我先生时常不在家，我很闲，也很闷……”小花的眼光在他的脸庞上扫来扫去。
不久，鲜花店又接到一份业务，为绿荫别墅群一住户连续送五天的花。收花人是小花。工作关系，无法拒绝，鲁汉明执行“公务”，匆匆去，匆匆回。他的服务质量可想而知，弄得收花人一肚子不开心，还打电话给鲜花店老板，说那个姓鲁的送花工是个木头人，不懂礼仪，云云。鲁汉明自然被季老板狠狠斥责了一顿。
第五次送花，鲁汉明就变得“乖”一些了。在小花签收后，他并没有马上告辞，而是抽了一支烟，喝了一杯茶。
小花说：“小鲁啊，你知道这些花是谁送给我的吗？”
鲁汉明说：“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怎么能知道。”
小花嗬嗬大笑：“你呀你，还是改不了傻劲，当初，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和你‘拍拖’了？”
鲁汉明抬起头，说：“不很清楚。我只知道我穷，而对方——你的先生是富商的儿子。”
小花就低下了头，眼眸有点湿润：“不完全是。你总是那么傻模傻样的，吃不开？！”
鲁汉明反唇相讥：“当初，你不就是爱上我的‘傻’嘛？！”
小花说：“什么叫‘傻’，说得好听一点是老实、本分，说得真实一点就是不开窍，不灵活，不会变通，迂腐。”
鲁汉明揿灭烟蒂：“我真的很忙，没时间和你探讨这个问题。”说罢，他便起身欲告辞。
小花伸开玉臂拦住他：“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是谁为我订的鲜花？”
鲁汉明笑了：“这个问题，轮不到我来关心。”
小花抽泣起来：“这些花，是我为自己订送的。”
鲁汉明心里一愣：“这是为什么？”
小花说：“还不是为了能多见你一次面？！”
鲁汉明的心情沉重起来：“这没有必要呀，你不是很幸福吗？拥有别墅的女人，应该是上流人物了……”
小花说：“你不知道，我先生虽然有钱，却是个‘废物’……我至今还未怀孕……”说着说着，她忘情地抱住他：“你……再爱我一次吧”
鲁汉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涨红脸，锁紧眉，使劲甩开她，摔门而走。
这场情事风波很快平息了，但又一场风波开始了。
鲜花店的季老板是个中年汉子，身在“花”中，情不自禁地也“寻花问柳”起来，还不是因为囊里有了钱！有一次，季老板嫖娼被警署罚了款。刚过40的老板娘风韵犹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对丈夫“淡视”她很恼火，伺机给他点颜色看看，只是一时找不到机会。
那是初夏里的一个晌午，鲁汉明刚送完花回店，汗背心被汗水浸湿，就在店后院的水龙头旁，用凉水擦擦上身。他那强健的臂膀和胸肌，被老板娘瞅见，老板娘自此便有了心思。月末那天给他发工资，她做主多给了他100元，说是奖金。他收下这份美意，干活更卖力了。那天鲜花店打了烊，老板娘说要他为她家送个煤气罐，他就爽气地答应了。
当他扛着煤气罐送上老板娘位于三楼的寓所，老板娘留他共进晚餐，并说老板去省城接洽购花事宜，晚上的饭菜太多，一人吃不了。他没经细想，留下了。老板娘为他斟了红葡萄酒，夸奖他干活勤快，说他们家的财源发达，离不开他的贡献，还说已和老板商量过了，准备给他加薪。鲁汉明听得心酥酥的，不由得多喝了几杯酒。
老板娘关切地问：“小鲁啊，怎么还不考虑结婚啊？”
鲁汉明的脸红扑扑的，借着酒劲说：“唉，这年月，谁把我这样的窝囊废当人看？！”
老板娘笑吟吟地说：“你这是说瞎话，别人怎么看你，我不知道，但我要跟你说，我可是很看重你的……”
鲁汉明说：“谢谢，谢谢，你太客气了。”
“谢什么呀？”老板娘脱去外衣，露出蝉羽般的内衣，酥胸小露，臂膀和脖颈白晃晃的，动情地说，“不要你谢，说真的，小鲁呀，我、我还真有点喜欢你。”
鲁汉明已半醉，脑子尚清醒，连忙说：“不敢当、不敢当，我不值得你喜欢的。”
谁知老板娘霎时把丰满的胸脯贴紧他的脸：“不止是喜欢，我、我简直爱上你了……”
鲁汉明的酒差不多全醒了，他站起身说：“老板娘，这……这算什么……如果你真的觉得我是个好人，真的待我好，适时给我介绍一个好对象吧。”
老板娘的柔情遭遇了一瓢冷水，很沮丧。不过，她还算有远见，很快认识到用这种手段向老公报复是不妥当的，选择送花工实施报复，更是个错误。这么勤快的送花工，不大好找呀。再则，这小伙子正派，远远要比她老公高尚。这样思考着，她也就顺水推舟：“小鲁呀，我和你开开玩笑的，请你不要介意 呵。你也快了30岁了，该谈恋爱了，有了合适的人选，我会帮你物色的……”
这两次桃花运，弄得鲁汉明的心灰灰的。怎么自己就没有缘分找个好姑娘呢？怎么自己就成了这些富裕、俗常、精神空虚的女人排遣愁怀的对象呢？他想想真有点不甘心。
鲁汉明的情缘还是会有的，但要过半年以后。半年以后，春天到了。这天，鲜花店接到一份连续送10天的鲜花礼仪业务，客户还预付了600元的花钱。这可是一笔大生意啊。
送花的住址是城申花园小区16幢503室，签收人是一个字：蕴。
鲁汉明的小三轮车里装了近10份花，一路按址送去。当他叩开那个小区的那扇门时，心里很惊诧。迎接他的是一位愁色满面、眼角噙泪的美貌姑娘，年纪约摸二十三四岁。她收下他呈上的一束玫瑰花时，口气极淡地问：“谁送的？”
鲁汉明公事公办：“小姐，对不起，客户叮嘱要为订花者保密的，请你原谅。”
那位姑娘在单子上签了一个“蕴”字，随后即把玫瑰花往桌上一掷，泪就大滴大滴地淌出来。
翌日，他把小三轮车停在16幢楼下，一眼望见那位姑娘依在阳台的壁沿上。他快步蹬上五楼，叩开门送上鲜花。收花人照旧签收后把鲜花往桌上一掷，接着就泪流满面。
又一天，鲁汉明比往常早半点钟抵达，远远望见姑娘又站在阳台上，身姿微微外倾。出于礼貌，他远远地招呼：“蕴小姐……阿蕴，您好！”
阳台上的姑娘神情一愣，随后应了一声：“您好！”
这次，她签收的时候，脸上有了笑容。她笑的时候很动人。他把自己的直感告诉她：“蕴小姐，您笑起来的时候，真是太美丽了。”
“是吗？”她水汪汪的眼睛瞄着他，“你不骗人？我真的很漂亮？”
鲁汉明点点头：“我不会随便恭维人的。你就像这鲜花一样，美丽、漂亮，赏心悦目。哪个男子见了都会有我这种感觉的。”
他其实已经留意观察过这位他并不了解的姑娘。根据她脸上的愁云和泪水，根据她居家的摆设，可以推断出：她正处于情感的泥淖之中。
突然，她很唐突地问：“他怎么还会给我送花呢？他不是早就与另一个美女订婚了吗？”她既像是问他，又像是问自己，一脸的迷惘。这情形，更使送花工确信自己的推断不错。陷于情感泥洋的女人什么事都会干出来，他觉得有责任开导开导她。只是限于自己的身份——送花工，是很难取得对方的尊重和信任的。
傍晚回店时，鲁汉明大祸临头。
季老板责问：“你、你有没有文化，亏你还是个高中生哩，识字不？”
“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大惑不解。
老板娘出来打圆场：“老季你这个草包，有话好好说嘛，人人都有自尊，你不要胡来！”
季老板说：“小鲁，你要想清楚哟，送错花是要扣工钱的。你这几天的魂到哪里去了？连续送错五次了——客户打电话来了——城申花园小区16幢503室，你把花送到哪家去了？”
鲁汉明在单子上定睛一看，两耳嗡然作响。送错地址了——“城申小区”看作“城中小区”了。“一横”之错，这个月的工资要全泡汤了。
“季老板，别发火哟。是我工作失误。按店规办事，怎么个扣罚都可以。”他知错认错，那副憨样叫季老板不忍再斥责他了。
季老板歇了歇，说：“你明天一早给那个住址送去双份鲜花，一份是作为赔礼的，要诚恳向收花人致歉。再带上钱，退给他们五天的花款。”
鲁汉明蓦地心里一亮，爽爽气气地说：“遵命！不过，我也要订五天的花——费用自然在我的工资里扣。”
老板娘似乎明白了什么，兴味盎然地说：“祝贺了，小鲁有对象了。你订的花，花款对折优惠。”
季老板也和气地问：“小鲁，有这回事？”
鲁汉明眨眨眼睛：“这很难说清楚的。女友嘛，我想总会有的。不过，我老是为别人送花，也来当一回花店的客户，不是很有意思吗？”
“是、是，有意思。”老板夫妇同声说。
第二天，鲁汉明把23朵玫瑰花送抵城中花园小区的蕴小姐，又把双份的鲜花送给城申花园小区的那位收花人：蕴。使他惊讶的是，那位签收人“蕴”是位银发老妇。据说，蕴女士的老伴是省金属研究所的高工，这些花是他订的，在这对伉俪结婚40周年之际，他脱不了身回故里，便用鲜花来表达绵长情意。
不久，蕴姑娘知道了送花工的“差错”和他续送玫瑰的美意，专程到“勿忘我”鲜花店向店老板致谢。原来，那些天，蕴姑娘由于接受不了初恋男友和别人订婚的事实，几次想跳楼自残，幸亏送花工来送花，打断了她一时的绝念。当然，她也和鲁汉明由相识、相知，发展到相爱。
那天，蕴姑娘主动向鲁汉明约会，他欣然同意。他赴约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真应该感谢送花工这个行当，是鲜花让我们相识了。”
蕴姑娘说：“是的，是的。我也有同感。不过，此刻我也很感谢城申小区那位‘蕴’奶奶，是人间的巧合，让我才有福分遇见你。”
鲁汉明有点动情了，他牵着她的手，说：“确切地说，我们应该感谢花，感谢千姿百态的鲜花。是鲜花美好了人们的生活，同时被美好的，还有人们的情感和心灵。”
不出一个月，鲁汉明和蕴姑娘确实了恋爱关系。有意思的是，蕴姑娘还拿出数万元积蓄和他商议，自己来开一爿鲜花店。
鲁汉明说：“这个主意很好。你来当老板，我还是当我的送花工。”
蕴姑娘喜极泪至：“不、不，你来当老板，我做老板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