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伶载着一车酒走到洛阳,日已偏西。
日出日落,月出月落,洛阳每天总要发生一些新鲜的事情,洛阳人对各行各色的人已经看惯了。
最麻木的就是守城门的兵丁,他们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没有兴趣。
就算是公侯王伯乃至天子出城,他们也不会多看一眼,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守卫城门才是自己最本分的事情,谁也不会说自己错,谁也不会看自己一眼。
而今天偏偏遇上了件很妙的事情,连在最令人昏昏欲睡的时辰中最麻木的人见到也不禁觉得很奇怪。
他们看到了一辆破旧的马车,赶车的似是酒店里的伙计,而车上斜躺着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他们又像是卖酒的又像是喝酒的,酒鬼坦胸露乳却一点也不在乎。
最令人叫绝的是车上的醉汉居然捧起一坛子酒来送到守兵面前,哈哈笑道:“我又回洛阳了!两位喝。”
笑着笑着分不出究竟是哭还是笑。
年纪较轻的守兵愣住了,不知是该接还是该拒绝。
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兵一看,赶忙接住,然后冷冷的问:“贵姓?”
醉汉道:“卯金刀,刘。”
“来洛阳贵干?”
“本不想来,是司马府召来的。”
老守军点头,把酒交给同伴,一扬手道:“刘先生,请!”
刘伶又笑了,似醉非醉的打量了老兵一会儿,叹口气道:“足下若多喝些酒,少说两句话,只怕还活的长些。”
老守军不信道:“现在呢?”
刘伶摇摇头:“只怕是活不长了。”
路人指指点点,都道这醉汉定是疯了,刘伶仰天大笑,躺在车上扬长而进洛阳城。
刘伶高声吟道:“今朝有酒今朝醉,那关旁人是与非!”
众人皆笑,刘伶大笑。
只有赶车的伙计笑不出来,他知道先生来到洛阳就再难回去,虽然天子脚下高官厚禄,可终究没有在江南小村里快活。
刘伶又何尝不这样想呢?
洛阳城东有家杨记客栈,地方不大却很敞亮,刘伶以前最喜欢在这里落脚。
街还是旧日的街,门楼还是旧日的门楼,刘伶感叹,不知老友店主杨二依然在否。
刚走到客栈门口,就听屋里一片训斥的声音,刘伶笑了。
只有杨掌柜训伙计才会发出这种声音,在平时,这里本是很安静的。
刘伶一挑帘拢,高声叫道:“老哥!你还好?”
杨二一愣,走过来上下细细一瞧,恍然道:“这不是刘先生嘛!你怎么又来洛阳了!快请进。”
杨二又惊又喜,喜所喜者,故人又来,更是酒友,惊所惊者,他知道刘伶根本就不想呆在洛阳,两人道别时刘伶曾对他发誓终生不回洛阳,他们的离别当是永别。
刘伶望着昔日的故友,唯有苦笑,他知道杨掌柜在想什么,于是他道:“这次来我带了好些好酒。”
杨二点头微笑,叫伙计把酒都搬了进来,安排了上好的两间屋子,杨二其实年近花甲,但杨二就是杨二,名字本来就不以年龄来分的。
所以刘伶总喜欢叫他杨二,杨二却总称刘伶刘先生。
虽同为买卖人,终究有些区别的,但在美酒面前,这些区别似乎淡然了。
杨二首先举杯:“刘先生,此次来洛阳又是应司马懿之诏吗?”
刘伶点头叹息:“其实主要是我好友举荐,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我才来的。”
杨二冷笑:“先生何苦自欺欺人呢!当今天下只怕就是司马氏的天下了,魏主无能,司马氏当道,刘先生为这种人卖命,小老儿所不齿。”
刘伶万万料不到平日老实本分的客栈掌柜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觉脸上发红,急忙仰脖大喝一口,却呛的连连咳嗽。
杨二明白,故意道:“先生请听我一言,小老儿一辈子生于乱世,谁做皇帝谁掌权老汉本不在意,又怎奈何我不犯人,人却要犯我,我又怎能咽下这口气!”
刘伶一怔,放下酒杯道:“莫非司马家的人欺压到了你头上?”
杨掌柜叹道:“也可以这样说吧,欺压我的虽不是司马懿老贼,但也是他们家的走狗,先生还是早来了几日,只恐怕过了月末这家客栈就不姓杨了。”
刘伶忙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杨二道:“哎!尚书郎奉命要在这块地上建伏波将军府,下个月动工。限我们月底要搬走。”
“哪个尚书?”
杨二摇头苦笑:“除了新任的山尚书还有谁?”
杨二犹自喃喃的诉说心中的不平,刘伶啪的把酒杯摔成了粉碎,站起来就走。
杨二愣住:“刘先生!你这是要做什么?”
刘伶头也不回道:“我这就去为你讨回公道!”
等到掌柜追到客栈外,刘伶已经亲自驾起马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杨二扼腕叹息,只道刘伶并没有喝醉。
而刘伶的确已经醉了,一个在江南到洛阳一路上喝酒的人怎能说不醉呢?
刘伶驾着马车,犹如骑着战马,口中直喊道:“冲啊!杀啊!”逢人便问尚书府在哪儿。
路人纷纷侧目,有些被刘伶抓住脖领子,迫不得已说出了地址,刘伶大笑,复又高歌,就像疯了一样。
刘伶到处,街上买卖摊铺都急忙收场,小孩都被大人撵回了家,贫嘴的媳妇借机数落爱喝酒的丈夫,“看!马车上那个疯子就是你的榜样!”
刘伶心中似有怒火燃烧,而又得不到发泄,只有策马扬鞭,车上未卸下来的酒坛子响了一路,有些干脆被刘伶顺手砸下车。
就这样从洛阳东市直跑道洛阳西市,转了大半个城才来到山尚书府。
刚到府门,刘伶就大喝:“山涛出来见我!”
守卫兵丁大惊,急忙上前喝止,刘伶抄起酒坛砸向兵卒。
兵卒闪身躲过,一个飞奔回府禀报。
山涛闻听有个醉汉门前闹事,很是惊讶,旁边嵇喜道:“不劳老哥哥费心,待我把这醉汉抓来交给哥哥审讯。”
山涛微微一笑:“如此有劳贤弟。”
望着嵇喜的高大的背影,山涛总有些愧疚和歉意。
头次保媒险些化喜事为丧事,山涛总觉得对不起司马氏兄弟,更对不起嵇喜贤弟,他明白嵇喜是深深爱着小莺,小莺或许也乐意嫁给嵇喜,又怎奈何好事多磨。
嵇喜正一肚子的难过,也得不到涣然冰释,迈步出门就见到个容貌丑陋的醉汉与守卫纠缠在一处,醉汉帽子也掉了,衣服也破了,仍然是不依不饶。
嵇喜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守卫兵丁认识,都退了下来,刘伶只道山涛出来了,忙抬头瞪眼瞧看。面前站着不是山涛,却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
刘伶乜斜着醉眼道:“你是谁?”
嵇喜并不认识刘伶,喝问道:“醉汉,我问你是谁?竟敢来尚书府门前撒野,你摸摸头上有几个脑袋。”
刘伶冷笑:“快叫山涛出来!与你很不相干。”
嵇喜也冷笑道:“告诉你,我就是江夏太守嵇将军,在我面前休得放肆!”
刘伶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道:“城东杨记客栈附近可是要修你的府邸?”
嵇喜讶然道:“醉汉,你怎么知道?”
刚说完这句话,刘伶的酒坛子就飞到了,嵇喜忙用手一挡,哗啦声响,酒水四溅,弄污了嵇喜的新郎新装。
嵇喜大怒,在嵇喜堂堂男子汉眼里,一件新衣又能值几个钱,而在嵇喜心中,他始终盼望着小莺还能回来,还能与他言归于好。
于是他的新郎装始终没有脱下来,如今却被个丑酒鬼给弄脏了,嵇喜怎能不怒?
嵇喜一把就把刘伶从地上拽起,然后又丢在地上,喝道:“绑了!”
刘伶只觉天旋地转,险些没冒了泡,边挣扎边破口大骂,嵇喜只当充耳不闻,疾步走回厅内。
山涛正在伤感,忽见嵇喜气冲冲的回来满身酒气,笑道:“兄弟莫非掉到酒缸里不成?怎么如此狼狈?”
嵇喜没好气道:“我原本指望出去能见到小莺回来,不料到却见着个丑鬼,还把衣服弄成这样。”
山涛道:“贤弟息怒,快去更衣,容我惩治这个胆大包天的酒鬼。”
嵇喜刚要转身,就听门外酒鬼大笑:“哈哈,小莺再也不会回来了,小莺已经死了。”
嵇喜听的真真切切,忙跳出院中喝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刘伶此刻全明白了,也清醒了几分,路上遇到的姑娘说小莺死了,看来正是要告知给他,要拆杨二客栈建将军府的也是他,于是刘伶冷笑,仰起头故作不知。
嵇喜越是着急,刘伶越是高兴,嵇喜看来硬的不行,只好软求:“酒先生息怒,刚才小子错了。”
刘伶生平第一次听到旁人叫他酒先生,不由一笑:“哦?你现在才知道错了?”
嵇喜恨不得像捏个臭虫把这酒鬼捏死,脸上还得陪着笑,深深一揖:“先生若知小莺姑娘的下落,还望赐教,鄙人一定有重谢。嘿!还不快给先生松绑。”
刘伶做梦也没想到三言两语就能让这热血男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知道将心比心,换成自己是他,绝不会有这么大的转变的,这又是为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