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怕潮,办公室里将采光最好的位置让给了黎梨。即使是六月天里最热的日子,她也会将窗帘打开。光就那样打在她的脸上,金黄的绒毛都能仔仔细细地看见,热顺着她细孔铺散开来,她总是闭着眼在午休的片刻里这样晒着自己,似乎这就是记忆里,所有人对于她的印象:她的朝气是太阳给予她的力量。
黎梨坐在办公桌前收拾,却不知道如何整理。
嘀铃铃的电话声不绝于耳,项目二部仍如往常一样忙碌,对图纸的,看报告的,和施工方协商的,嘈杂声里黎梨清晰地辨析着谁的声音,谁的烦躁和那不合理的对抗。
黎梨七年前来的鳌江。这位置一坐,就是七年。她突然想释怀了,似乎这一切的拼搏都已经值得,值得她的努力、信念和坚持,黎梨不停地往自己的盒子里装着东西:笔记本,笔和卷尺。
直到最后,她的箱子里也只有这三样东西。
没有人知道黎梨的决定和行程,也没有人知道另一座城市里,将会住进一个满是太阳光的女人。黎梨害怕告别,她怕再见便是再也不见。
电脑里,最珍贵的是她的工作日记,和那些简短而又让人怀念的潘氏慰问。潘敖渊总是在黎梨出现的时候,发一句简短的“你好”“喂”“吃饭”还有“一起走”。他将她设为特殊组,他把她设为上线通知。也只有这么一个人,他确切地知道名字、年龄和喜好。他甚至疯狂地喜欢看她坐在桌前闭着眼晒太阳的样子,有时候还会紧张她几乎要歪倒在地的身子,他站在可以看见她办公桌的那个转角,落地窗印不出他的样子,却实实地将黎梨的样子透进了他的眼里。
“组长,别走。”
屏保里突然闪出了荧光的字体。
电话声停了,那边透过小姑娘捂着嘴骂咧地强行挂掉电话的声音。所有人停下了,藏着的,送别的横幅挂在二部的墙上。
就像一场无声的电影,主人公默默地收拾着行李,像似看不见屏幕外默默哭泣的观众,和那谁也不懂的情绪。
“别走了吧,黎姐。”
“邱总工下次再骂你,我们就去老总办公室抗议!黎姐,你别走,我们会保护你。”
“对!我们一定保护你,黎姐,你别走……”
保护。是触动黎梨最深的一个词。她几近变态的坚强里,为的就是保护未死的人,和一个已死的人。现在,有人说要去保护自己,黎梨像断了最后那根紧绷的弦,突然变得柔软、脆弱而又不堪一击。她忍着眼泪,红着眼眶叹了口气,摇摇头:“我要走了,我会回来。”
黎梨来不及逃。潘敖渊就杵在办公室的门里,双手插袋,挑着眉看着,等着黎梨来。
“潘总!不能让组长走!把她留下来。”
“潘总……黎姐真是很辛苦,很用心,请一定不要让她走……”
黎梨咬着唇看着拦在门里的潘敖渊,心跳得几乎已经来不及呼吸,她就那样僵硬地站在原地,凌乱的发混着那张惨白的脸,看向潘敖渊的眼里,说不出的情绪千回百转。
“黎组长工作死板,执拗,合作方已经向公司投诉了很多次。”潘敖渊说的慢条斯理,他不会留她,办公室里的人听到了最后的失望。
“在职期间几次耍脾气放了施工方的鸽子,还擅自改动了公司事故赔偿经费的准则,这一些,都不可能将黎组长留任。”
李秘书手里拿的是近一个月还未发放的工资,红色的信封上写的是“鳌江,感谢您”——所有离退休或是辞退的员工都会收到的信封袋子。
黎梨想象过自己离开时的场景,却不是这样的难堪,更无法想象自己眼前的潘敖渊会如此刻薄地对待自己,字字击中的是自己似乎已经坚不可摧的决心。她仔仔细细地接过李秘书手里的红包袋子,取了桌上的那个盒子道了声“谢谢”,便再也没有回头地走了出去。
可是……
潘敖渊的手牢牢地拉住了她的手臂。
“结婚吧。”他强调了一遍:“你结婚了,就不会这么自以为是,也不会再这样随心所欲了,连那点自私都不可能了。”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结婚?谁结婚?黎组长结婚?黎组长和谁结婚?
“黎梨,我从认识你起就是这么执拗、死板而又沉默。小动作很多,却傻得跟掉了根弦似的。走出鳌江,你可以去另一座城市,去找另一份工作,没有人再去烦扰你,但是,也再没有人会去等你回家了。”
潘敖渊不想说那么多的话,可是嘴里蹦出来的,全是连他都难以置信的情话。他想,如果他这样认真了黎梨还要走,那么,他就再也不会留她,也不可能去找她了,连原谅都不可能。
“你当我威胁也好,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不会留着你一定要在鳌江,我也不会那么浪漫求着你嫁给我。但是黎梨,你若是真的走了,我无所谓你是因为什么必须离开这里,而全当你只是玩腻了!玩腻了我,就把我甩了!就当你是不爱我了,远走高飞了。”
项目二部里的员工惊讶地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谁?谁爱谁?
潘敖渊的吐字变得不再那么清晰,心里抱着太多的不安和不舍,因为他不知道,黎梨心里给予自己的位置是否能敌过她积累了十几年的恐惧。
他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告诉黎梨,他过着和她一样的生活,而现在,他已经想清楚了要和她一起生活,婚姻,本就是恋爱里突然的冲动,那一股劲也推着潘敖渊拉着黎梨的手不放开:“我现在和你讲的,不是什么公事。黎梨,你要分清楚,我第一次求着你和我一起去纽约的时候,也是和你现在这样,抱着和之前拥有的一切划清界限的决心。”
潘敖渊转过身来,直视着,问她,“谁活着没有取舍,但是黎梨,为什么,你一定就要舍掉我?”
黎梨张着嘴,僵硬地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她不曾想过潘敖渊会这样问自己,她以为他会冷酷地再也不理会自己。她也不知道她在阳光里时常看到的背影,此刻会变得这样微弱,似乎只要恍惚间,再回头它便会永远地消失不见——那却是她最珍贵的东西。
黎梨想告诉潘敖渊她舍不得。可是最后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她的手就那样牢牢地抓住潘敖渊的手,就像下一秒他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明天去。明天就去把婚结了。四年,也够久了。之后,还管他黎想荣是谁。”潘敖渊蹲在地上,任凭黎梨在他的怀里大哭。他想,黎梨这样放肆大哭的光景怕是这辈子也见不了几回了。
而那以后,在场的人谈资里是几乎不断的惊叹声中潘总和黎组长秘密的爱情故事,这也算是二部里的临时工做成的最扬眉吐气的一个项目。
癌细胞扩散,黎想荣最后的那几年,和黎梨的几次交集里,他不再显得那么苛刻而又不可理喻。她的婚礼,房城的开盘,几十年的怨恨变得很淡却难得再聚在一起,就连最后黎梨也没能再喊上一声“爸”。而黎梨曾经一直守护的那段往事,便也变成了永远秘密。
潘敖渊也问过黎梨,若是那天他没有拉住她,她是不是真的舍得了自己。
黎梨笑着摇摇头:舍不得。
“只不过,不想等到最后,是你因为鳌江不得不舍掉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