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排长,感谢你代表部队来我们家看望。你来了,我们全家高兴。你不吃饭就走,让我们全家过意不去。”宋雅静下了动员令。关排长的确赏光,答应了宋雅静的请求。一顿箅不上丰盛的午餐,全家人热情至上,频频举杯相敬。从没有端过酒杯的宋雅静说不清从哪里来了勇气,接连敬了两大杯啤酒。稍倾,她终不胜酒力,感到脸发烧,头发晕,提前离开了饭桌。走回自己的闺房,对镜看着那张被酒烧红的脸,暗暗自责:干吗这样感情冲动?干吗要在客人面前失态?第一次相见会给人家留下一个什么样的印象?哎,这又是怎么了?这不是自己的家吗?有必要这么多顾忌吗?吃过午饭,为了能和关排长独处一会儿,为了避免那尴尬的局面,宋雅静改换了一种交谈的方式。
她从书架上取来手风琴,相邀说:“关排长,听弟弟来信说,你多才多艺,不但能弹一手好吉他,而且歌唱得也不错。今天我拉琴,你唱支歌好吗?”“我唱不好,见笑了。”关排长没有拒绝,轻轻地走近前来。
“唱什么?”“一个美丽的传说。”“0大调?”宋雅静作了提示。
“不,?调。我嗓子不好。”蛮专业的嘛,宋雅静暗暗称赞这关排长对音乐的精通。
“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它能给勇敢者以智慧,也能给善良者以欢乐,只要你懂得它的珍贵呀,山高那个路远也能获得……”那歌声像一泓山泉,随着音符的跳跃,起伏着从心间流过。那么清纯,那么自然,那么甜美,那么和谐。宋雅静在歌声中陶醉,关排长在琴声中忘我。音乐,是一种没有破译的感情语言,只有理解,才能交流。
古人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听后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伯牙鼓琴,志在流水,钟子期昕后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心中所念,钟子期必得之。这“高山流水”的典故被传为千古佳话。高山流水,一个美丽的传说,它们重合得那么自然,衔接得那么巧妙。
“只要你懂得它的珍贵,山高路远也能获得”这仅仅是一句普通的歌词?不,只有真正懂得它的内涵,才能找到真正的感觉。时间悄悄地从欢乐的歌声中流逝。抬眼看看墙上的挂钟,不知不觉已经8点了。关排长再次起身告辞:“我该走了。”宋雅静怅怅然放下琴,架起双拐站起身,她无法再行挽留,她心里清楚,这是郊区末班车的发车时间。
“欢迎你再来。”“我会的,请多保重!”关排长走了,宋雅静负疚地用目光为他送行。关排长来信了,信是写给宋雅静的。
“雅静同志,我到你家的第一印象是温暖、热情,请转达我对你父母的问候,感谢他们对我的盛情款待。认识你很高兴,特别是你那琴声时常在我耳边响起,还记得那首歌吗:一个美丽的传说。不,只要你心诚,它将成为一个美妙的现实。”“关排长,我有一个请求,来信不要再称我同志好吗?”“雅静,我也有一个同样的请求,我也觉得那个‘排长’的官称别扭,以后就称我安民好了。”不谋而合,他们在一步步走近。
“安民,你想听我的故事的全部吗?一个尘封在心底从未让人知道的秘密?”“想听,只要是关于你的,感谢你对我的信任。”“从上海回到太原,一位认识我的同学主动向我求婚。他同情我,为我的不幸遭逍而感到惋惜。同情和怜惋是爱情吗?我拒绝了,因为我寻找的不是同情和怜悯。我够不幸了,无情的车祸给我的身体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我不能让爱再伤害我已经受伤的心灵。”说不清为什么,宋雅静愿意向他敞开心扉,坦诚地和盘托出属于她心灵的隐秘。信,有来有往,一封接一封。他们无拘无束地在信中畅谈,谈理想,谈人生,谈爱情,俨然像一对柔情蜜意的恋人。
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那是一片多么真挚的感情!白天,宋雅静坚持到医院扎针治疗,晚上她自学英语打发寂寞的时光。《猴子和月亮》,这是她翻译的第一篇寓言故事。译完了,不知怎的,她陡然生出一种哀感:这猴子真的很可笑,这月亮明明是在天上,它却自以为是在水中。其实和猴子一样可笑的大有人在。自己不也是其中一个吗?自己向往的月亮在哪里?在天上,还是在水中?天上的那么遥远,水中的那么辉煌,这都不属于自己。他还会来吗,还会在自己的天空中出现吗?他留给自己的仅仅是那装在信封里的心灵的安慰和那一束闪闪烁烁看得见摸不着的希望之光?她气急败坏地斯碎了那篇译作。八多梦的春天刚刚转过身去,神采飞扬的夏天已来到窗前。和窗台齐高的那白杨树不知何时伸展出肥大丰满的叶子,不停地在窗前摇曳。每天站在窗前,宋雅静悄悄地和小白扬对话,向它诉说心中的苦闷,和它一起等待着季节的来临。那天,她和往常一样来到窗前,轻轻地推开那扇玻璃窗。小白扬从洞开的窗口伸进友谊的手,同时带来初夏清凉的问候。哦,好爽的风!宋雅静深深地吸着耶似乎是被小白扬的叶片刚刚过滤过的清纯的空气,感受着大自然的懷慨賜予。窗前是一条熟悉的小路,小路通往学校、工厂和繁华的市区。已经过了上班髙峰期,适才拥挤不堪的小路突然间变得清闲起来。这时,远远地走来一个绿色的身影,也许是对绿色有着特殊感情的缘故吧,宋雅静一直神情贯注地盯着这个渐渐走近的绿色身影。
是他吗?关排长。要是他该有多好?他还会来吗?他来干什么?宋雅静在自问,在猜想。那绿色身影走近了,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果然是他一一关排长。他真的来了,这不会是在做梦吧?他来了,为什么事先不给打招呼?是出差路过?是来家访?还是特意来……“安民!”“雅静!”宋雅静早早地侍立门首恭迎,四目相对时,碰撞出意外的惊喜。他们按照相互约定第一次这样称呼。
“是哪阵风把你给刮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特意看你来了,不欢迎?”关安民在特意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真的?”宋雅静受宠若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反问。
“真的,这次来太原开会,会开完了,要等两天车票,到这里来看看你。这一段身体恢复得怎样?”“除了上下楼,拄双拐自己能走路了。”宋雅静欣喜地回答。
“如果能丢掉双拐那就更好了。”关安民鼓励说。
“医生说,这是不可能了。”宋雅静沮伤地回答。?不,我觉得完全有可能。什么叫奇迹?奇迹就是让人想象不到的事情。只要有奇迹这个词,就肯定有奇迹会出现。只要有信心,希望将永远伴随着你。”“但愿如此。你为什么不相信医生而相信奇迹?”“因为我不希望出现医生所说的现实。”“你愿意为改变这种现实而付出吗?”“当然愿意0““真的不骗人?”“骗人小狗!”“听说忻州有人专治截雍这类疑难病,明天你陪我一起去看病好吗?”宋雅静说不清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关安民没有拒绝,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宋雅静的请求。
宋雅静骄傲得像个小公主,从本意上讲,她希望和关安民无拘无束地交谈,希望他能在自己身边多留一些时间。和他在一起,自己就不感到寂寞,也不感到孤独,甚至有时能忘掉自我。吃晚饭的时候,妹妹雅玲回来了。她是时代的宠儿,是中医学院的学生。妹妹的有幸常使姐姐哀叹自己的不幸。如果没有那场倒霉的车祸,自己也许会像妹妹那样成为时代的幸运儿,可今天自己的前途却是那样的暗淡无光。
“怪不得呢,昨晚做梦梦见了喜鹤,感情是家里来了贵客。关排长,欢迎你的到来!”雅玲风风火火走进屋,见客厅里坐着一位熟悉的客人,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来,边打招呼边礼貌地伸出右手。
“真的?雅玲,你是学医的,怎么也相信起梦来1”关安民站起身笑着问。
“这梦当然也是一门学问,而且是一种玄奥的学问。梦学专家弗洛伊德说,梦是一种有意义的现象,是愿望的达成。换成我的话说,梦是一种超越现实的密码,破译出来,就是现实的再现。”“看来你也差不多成为一个梦学家了?对你的将来你做过什么样的梦?”关安民打趣地说。
“不不,我是现实主义者,梦只能反映现实,可它无法改变现实,我的将来只有靠我的努力去创造。”
自从雅玲一进门,她立即成为这个讲坛的霸主。不知是谈话投机,还是故意炫耀才华,她和关安民的谈话让人无法介入。
“关排长,你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吗?”刚刚放下饭碗,雅玲不失时机地向关安民提出一个新的请求。
“你采访我?”关安民疑惑不解地问。
“对,学校给我们布置一篇作业,采访一个自己认为感兴趣的人。你愿意配合我完成作业吗?”“当然愿意,只不过首先向你作个善意的提醒,你会失望的。”“那就试试看,我对此充满信心。”那是一次马拉松式的采访。雅玲的兴趣太广泛,从军人的职业到军人的生活,从现代战争到未来战争,从道德观幸福观到家庭观……他们似乎忘了时间的存在,采访一直持续到深夜。漫长的夜,漫长的等待。那一夜,关安民成了雅玲的采访对象,宋雅静等待着属于她的明天。九轮椅像天使的车辇,轻悠悠地从柏油路上碾过。
一侧是爸爸,一侧是妈妈,身后推车的是身穿军装的关安民。也许是关安民的那身军装过分地惹人注目,也许是这支送行队伍的编制有些与众不同,四周不时投来惊讶的、赞许的、羡慕的目光。坐在轮椅上的宋雅静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切。她的确是飘飘然起来,那轮椅车似乎不是在地上滚动,而是在五彩祥云的簇拥下在天空中升腾。公共汽车来了,急于赶车的人们蜂拥而上。望着拥挤的车门,宋雅静不由得生出一丝苍凉的哀感。上公共汽车,对于常人来说,只是举步之劳,可对于她来说,这是无法实现的跨越。只得怅怅然望门而兴叹。
“来,我背你上车!”关安民主动走上前来,像是命令,又像是请求。这一情况来得太突然,宋雅静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她无法拒绝关排长的这番好意,可的确又有些勉为所难的心里瘅碍。接下来是一场身体语言的无声对话。她看懂了他的目光:充满了真诚,带着鼓励。他看僅了她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带着羞赧。他做出了愿意效力的架势,她顺从地趴在了他的背上。她突然感到心慌意乱,心跳在加快,血流在加快。
第一次结结实实地趴在一个异性的背上,心头涌起一股从没有过的体验。是幸福?是激动?是羞涩?她说不清道不白。他的脖子红了,耳朵也红了,通红通红的。他也和自己一样不好意思?宋雅静看不到他的脸,却能实实在在地感觉得到他那已经加速的心跳。上汽车,下汽车,上坡越坎,全靠人背着走。这是多么艰难的一次旅行啊!自从受伤以后,宋雅静是第一次这样拄着双拐出远门,也是第一次体验到这没有腿的悲哀。人生如同这次旅行,谁能搀扶着自己走向那个终点?按图索骥,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专治疑难病的“神医”。这的确是一个“神医”,看病前又是焚香,又是叩头,又是祷告。完毕,才正襟危坐地探问病情。听完宋雅静自述的病例,“神医”的目光停留在她那张俊俏的脸上,端详了半天,突然大发感慨地说;“这姑娘多好啊,是个有福之人,将来能找个如意郎君,现在受点苦,将来能享福。”天哪,这是来看病,还是来箅命?这么大老远地赶来,就是为了听他这番“信不信由你”的恭维!说不清什么时候,“神医”的目光又落在了站在一旁的关安民身上。
“这个小伙子是你的儿子?”“神医”朝宋雅静的母亲努努嘴问。
“是她的哥哥。”母亲指了指雅静回答。
“没影的事儿,瞎说!”宋雅静言未出口,心里暗暗地责怪。
“怪不得呢,兄妹俩长得有点像。”越说越玄,简直是胡诌八咧!病看完了,宋雅静大呼上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