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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竹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蹲在一棵大树的斜枝上像只猫头鹰一样朝下面拉屎。她用石头扔我,说我他妈这么大的人真好意思。
我扶着树枝一个哆嗦,眼睛都绿了。但我没有朝她发火。因为她作为我唯一的朋友,我十分珍惜她。
我与她相识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孤独得像一只野兽。我已经忘记我自己还是个“人”了,事实上大概也没人把我当个人。
阿竹和我一样,也早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是个人。
我和她成为朋友是在一片金黄的油菜地里。那天下午天高得要命,没有云彩,太阳火辣辣晒得我眼睛发蓝。父亲早晨吹着透明得酒瓶醉倒在院里,母亲安静一言不发。我和往常一样躲开他们,哭得像个小泥猴,头发芜杂,晃晃荡荡。
太阳把油菜地晒得黏腻至极,正是下午两点。那时候我正蹲在油菜地里拉屎。
油菜地里除了呛人刺鼻得植物气味,还有我臭得根本不像人类的粪便。气味混杂,几乎使我晕厥。
听到有人咳嗽,我就边拉屎边看,紧着嗓子问道:是谁?
阿竹张着破嗓子回话:拉屎。
我说:这地盘是我的,你不能跑来上面随便拉屎。
阿竹说:借宝地方便,我还有个好地方,想不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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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们初次相识的场景。说起来有点可笑,在南方午后一片金黄的油菜花下,因为一个好的拉屎地方的诱惑,我们成为无所不谈的朋友。
严格来说那并不算我们初次相识。在此之前我们就知道彼此,不过未曾说话而已。我们不但知道对方,还知道对方的父母,家庭,以及各种满天飞传言。比如,我的父亲是个出名的酒鬼加暴徒,常常醉倒在路边,还经常动手打人,我的母亲勤勤恳恳而沉默寡言。比如,阿竹的父亲是个风流鬼,爱和别的女人乱搞,并且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对于这些事情我们不辨真伪,也无法区分。唯一的结果是我与她都孤独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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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依然十分孤独。比从前更加孤独。我蹲在月光下的树枝上拉屎。远离了我的父亲和人群。唯一的朋友是阿竹。
从前我的父亲在我拉屎的时候,经过茅坑用酒瓶砸我,把我砸进茅游了半个时辰。自此我发誓,永不在茅坑前拉屎。并且同时痛恨别人用任何东西砸我。
此时阿竹用石块扔我,使我伤心。我眼睛发绿,滑下树来,说走吧。
那时候阿竹养了一只美丽的小猪,每天晚上吃完饭她都要叫我和她一起出去遛猪。我用绳子拉着小猪,她背着小竹篓,走过一段寂静而漫长的小路,走到森林里打猪草。
小猪哼唧哼唧,短脚挥动得飞快。阿竹背着竹篓,欢快地跑在前面。虽然在此之前这条小道我们已经走过无数次了,但我这一次更想哭。
我叫住她,说:阿竹,你想过我们要长大吗?
阿竹说想过啊,并且很想快点。长大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可以跑出去,可以离开,可以不和这些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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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猪跑过无数次,我们也走过无数次。阿竹与我跟一只美丽的小猪是好朋友。这是我们的秘密。小猪是阿竹捡来的,阿竹说当时它已经快死了,她用藤条把它拴起来,放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尽管现在它长成一个大孩子了,我们仍然叫它小猪。
我说,阿竹,你骑上它。我帮你拉着。她叫了一句:骑猪?
我说:对,你上去。
阿竹说:你先上,我可没骑过猪。
我扯着藤条跳上去,小猪哼哼唧唧摇了几下,又站稳了,我叫阿竹:你来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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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猪已经有足够的力气驼动我们两个人了,土地上小猪的四蹄痕迹长长一只走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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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下面河流走动,月亮是淡蓝色,戳在树尖。我采一朵小花别在她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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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竹说,谢谢你,希望我们快点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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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阿竹,你抬头,
看小森林在我们头顶,又美丽,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