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柒那年八岁。
林柒原本不叫林柒。她叫程小七。家中所有孩子加起来排行老七。八岁之前,她是那么爱笑张扬的女孩。一个叫尚家的小镇,几十户热情淳朴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很多不拘小节的姐姐的顽皮的哥哥。大人细碎的絮叨,小孩左耳进右耳出的敷衍。一切的一切,林七都很喜欢,哪怕生活并不富裕。
林柒的爸爸妈妈只是农民,爸爸的脸上有风雨雕刻的棱角,妈妈是温润的水光,柳叶眉弯弯,不多话。可他们很爱她。从不打骂,骂人也只是吓唬她,生活再紧也不要她干粗活。有时候林柒看着自己细白光滑的手,再看看父母不再年轻的手,眼泪氤氲着无法落下,只有心疼。
凭着这股子劲,林柒的成绩总是第一,领先第二名很多,妈妈终于偶尔会笑。林柒想。那么我就继续。那时候,她七岁,刚入学。
有个弟弟叫程子轩,总是苍白的脸,屋子里弥漫着仿佛千年的药香。弟弟得了很严重的病,如果不是整日泡在药罐子里,昂贵的药,家里光景也不会那么差。他们感情很好。林柒讲话爱笑,弟弟淡然清秀。可是林柒只比弟弟大六个月。彼时林柒什么也不知道,六个月代表了什么,她从不在意。她喜欢介绍自己子轩的姐姐,人们问起大几岁,她就撅嘴。才没有几岁呢。她说。就六个月哦。她比着六,自顾自笑,然后程子轩也微笑。
一年后,什么都变了。
一列漆黑发亮的车开进了这个小镇,很宽敞的车,小镇从没见过,小镇里最好的人家也只有比亚迪大众之类的小轿车。没有见过车的标识和款式。质朴的村民都来围观。终于从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一件管家马甲,胸前一块怀表,像极了电视里的老管家。
“您好,我们是来找林小姐的。”他笑着,“我是张管家,我来接她回家。”他笑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很温暖。林柒想。
潘大叔挠了挠头,局促着,“俺们,俺们村儿里没有姓林的呀。”他仿佛对不起管家的礼貌似的,红了脸。林柒只是看着干净的黑色的橡胶轮胎沾上了属于乡村小镇的泥土,讲究的,豪华的车队于此如此不符。林柒笑开了,她老是会莫名其妙想到什么然后笑,只是属于一个人的秘密。
“就是一个小女孩,八岁,看了就知道的。”管家很温和,大概城市的人都被磨得温润了吧,或许是本性。
程大壮,程小七的爸爸,眼神闪躲,压抑了很多的眼睛看着林柒。手上捏着用了十多年的手机,双手粗糙。林柒忽然看到爸爸夹着白的头发。
张管家看见了他,“您好,我们就是上次联系您的,来接小姐回家。”象征着某种隐晦。程大壮脸色有些白,拉拉林柒的手,“你家人来接你了,亲生的,走吧,孩子。”
林柒必须明白了。事实上她明白了。她不属于这儿了。“爸,我不走。”林柒撇开头,看着路边杂乱的狗尾巴草。“你的亲生父母,对你很好的,走吧,孩子。”男人眼神闪躲着,微微疼痛的神色。
她好像明白了。爸爸不要她了。在村民或艳羡或不屑或祝福的眼光中。
她不伤心,她知道一切都是有原因的,虽然她只有八岁。可她就是明白了。
张管家牵住她的手,干燥的温暖的手,不粗糙,略略粗粝。金丝边的眼镜,泛着光,林柒抬头,看着他温和慈爱的脸。又转头看爸爸,爸爸已经背对着她。程小七笑了,孩子的桃花眼水光潋滟,像流了眼泪。“那爸爸,我乖的话你来看我哦。”她强笑,男人没讲话,轻轻点头,结果显而易见了。
她不知道爸爸因为两百万舍弃了亲情,或许以为这家人会对她好。不过她不在意。弟弟需要钱,她知道的,虽然她只有八岁。
坐上真皮车座的一刻,她想起了总是温和少语的妈妈,勤劳的妈妈,望眼欲穿等着她的妈妈,淡如春风的弟弟,总是微笑的弟弟,嘴唇白白的弟弟。她想起了爸爸半白的头发。现在,弟弟成了老七了,她没了。失去了姓程的资格。她想到老旧的屋和屋里弥漫的药香,想到妈妈在家等候,等到她走了的消息,妈妈会哭的,肯定的。弟弟会吗?她想了很多,看着乡村的树木一棵棵远去,然后笑出声来。又突然止住笑意,黯下眸光。再也回不来了吧。我会想你们的,我理解你们的,小七最乖,你们也要想小七。她慢慢明白比弟弟大六个月代表什么了。
“小七,以后你叫林柒了哟,爸爸和妈妈都很希望你回去的呢。你不小了,不用小了哦,叫林,柒,跟着我讲一遍。”张管家笑着,而她明白,大城市的爸爸妈妈嫌弃小七这个名字土,他们要她洗掉农村记忆,逼着她做上流社会的人,拥有同样SH女郎时髦的品味和姣好的面容。林柒,你一直那么美丽,只是你从不不在意。现在你要学会照顾自己了。
林柒最终没有讲话,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她好像找不到八岁前的感觉了,有一种很寂寞的感觉。她知道千里之外有另外的父母在殷切等待
去掉“小”,改姓“林”,她褪去乡土气息,融于物质化的SH享受金钱地位和权利,然后在暗夜把眼泪淌进心口品尝。没有所谓苦累和麻木,只是不在乎了。
林柒,麻烦请你笑一笑。林柒,我们都得明白了。
那一年,林柒八岁。程子轩七岁多六个月。他再也等不到爱笑的姐姐和洁净的笑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