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咚咚咚
我停笔抬起头来,轻轻地咳了几下,他们倒是越来越有礼貌了。
“请进。”
门被轻轻地推开,一人犹豫着探头进来,有些拘谨,讪讪地笑,迟疑道:“先生,您,您忙呢?”
我但看他不语,他又嘿嘿笑了两声,犹豫道:“小人,小人想求先生一幅字。”
求字,我有些愕然,这个时候居然有人想要我的字,我不觉微笑起来,既然想要就给他写一幅,反正也无其他事。
看他惴惴的样子我不禁好笑,他是狱卒,我是囚犯,如今却像是反了过来。我和颜悦色地问道:“你想写什么?”
他脸上露出一丝欣喜,“先生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小人也不识字,只是小人的一个侄子,也曾中过秀才,一直仰慕先生,听说先生羁留在此,便求了我,让我求先生一幅字。”
写什么呢?我提笔凝思,一时脑海里翻江倒海,过往的一切一幕幕地闪过,辉煌的,黯淡的,欢喜的,悲伤的…
心里五味杂陈,笔头犹豫不决。
“啪”地一声响,一滴墨在纸上迅速晕染开来,白纸黑墨,异常分明,我一时脱缰的思绪顿时回复。
我的腰不能久站,纸既已污,便顺势搁笔坐了下来。
那人极是机灵,见状立即重新换了一张纸。
我再不迟疑,托着腰站起来,饱蘸浓墨,手腕一振,一行龙飞凤舞的字跃然纸上:
一蓑衣烟雨任平生。
此时此刻,我此生再无所求,心中一片清明,望着墨迹未干的几个字,我禁不住长长地舒了口气。
长久以来的郁结之气都随着这一声叹息烟消云散。如果有来生,如果有来生…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哪里会有来生。
那个狱卒小心地收好字幅,正要拉门出去,就听门口有人大喊一声:“陛下驾到!”
狱卒吓了一跳,本能地退开一步,脸上顿时慌乱一片。
我安抚地看了他一眼。这时门被推开,陈国的国主杨椿走了进来。杨椿身形魁梧,剑眉星目,相貌堂堂。他看了狱卒一眼,问道:“你是何人?怎地会在这里?”
杨椿的话音并不如何的高,语气也并不如何的严厉,但他多年的积威,那个狱卒已经吓的脸上变色。我忙道:“是我让他进来问他一些事的,要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望陛下能见谅。”
那狱卒感激地望了我一眼,我淡淡地笑了笑,我如今落到这般田地,能做的也就这些,只是不知我的薄面如今还有没有用。
还好杨椿对狱卒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那狱卒如释重负般地飞快溜了出去。
杨椿环视四周一遍,盯着桌上的笔墨纸砚说道:“老师好兴致,在写字么?”
老师,多久没人叫我了,如今听来倍觉刺耳。我淡淡说道:“闲来无事,练练笔。”
杨椿道:“老师的字,早就闻名天下,南徐北李,说的可不是老师。呵,老师可能不知,在国子监读书时,子寿也和其他同窗一样,临摹老师的字,就在几日前,还刚临了老师的一张旧帖。”
我坐下,漠然看着杨椿,心中又是一叹,我们道不同,怎相为谋。我开口道:“陛下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也无需再拐弯抹角了。只不过,陛下的心愿,恕徐某不能满足,陛下再多说也无益。”
自从我被捕以来,陈国日日都派与我相熟的人来劝降于我。我自然是知道,落到此等境地,降则生,不降则死。但时至今日,生与死与我又有何不同。
杨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很快又变得满是伤感,他缓缓道:“他这样对您,老师还这样铁了心地要帮他?”
我不语,心里早就波澜不惊,脸上更是丝毫不动。
杨椿苦笑,眼中的哀伤毫不掩饰地逸出,“既然老师这样狠心,那么子寿便陪老师再饮一次酒。”
我望着窗外,金黄的银杏叶子,随着深秋的风翩然而舞,最后无声委地。我轻叹一声,我的最后时刻也终于来了。
从来这里和谈起,我就便预见到了今日。和谈,双方都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积蓄力量决战。过来和谈,自然与送死无异,但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派我来了,呵呵,也不错,给了我这个为国捐躯的大好机会,不知死后能得个什么谥号?
和谈失败后,我所在的禹国,也曾组织过营救我们这些和谈的使者,只是我这样的身体,如何能跑得动,还没跑出多远,便被抓住了。我化了装,开始是混在难民当中被抓的,为了活命,我自称是家在健康的李姓难民,安然过了几天,就在我以为已经蒙混了过去的时候,却不妨被一个陈国小兵给认出来了。
这就是太出名的弊害,那小兵不知在哪听了我的一些事迹,对我大为钦慕,这次我过江来出使陈国,他便在我所经过的路上埋伏,偷偷地看过我几次。心中的偶像,自然是过目不忘,看他认出我时那激动的样子,我只能是苦笑。
不过被认出了也好,我这样的身体,混在难民当中,忍饥挨饿,无医无药,迟早也是个死。倒不如现在,好房好屋地住着,好吃好喝地供着,又有医药仆人伺候着,即使是死,也比死在臭薰薰乱哄哄地难民营里好不是。
我望了一眼杨椿,他如今快四十了吧,在书院我教他时,他还刚刚弱冠,朝气蓬勃。十多年过去了,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无数的风霜痕迹,他比以前更强壮了,更成熟了,也更气势逼人。虽然陈国已经被禹国逼到了墙角,北方之地尽失,靠着闽江的天险才守住了两个郡的土地,如今禹国又趁势举国压境,但是他非但没有慌乱退避,瞧着倒是更加的斗志昂扬。他站在那里,挺拔似松,不愧是与他并称的当世英豪。
“老师,要是让您再选一次,您还是会选他吧?”杨椿几杯酒下肚,眼睛泛起氤氲湿气。
再选一次?真要能再选一次,我宁愿什么也不选。我这样的性子,何曾适合权谋算计,逐鹿天下。要真能再选一次,我便一辈子呆在书院里,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教书先生,赏春花,对秋月,饮酒赋诗,平安喜乐地过一生。
这么多年以来,我都像是老牛拉破车,一直都是力不从心。几次想抽身而退,都没能成功,如今终于能彻底地放下担子。我淡然地笑了笑,从我被认出那刻起,我的心就一下子坦然平静下来,就只安静地等着这最后的一刻。我端起身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好酒!
“他有什么好?他哪点比我好?”杨椿喃喃,突然把酒杯在桌上大力一顿,绝然转身。
我叫住他,他虽停住了脚步,却没有转过身来,我也不以为意。“陛下可曾闻由琼州出海,南海那边还有许多其他的国家,像越裳国,盘盘国,丹丹国,扶昌国。事若不可为,陛下要是还有兴致的话,大可往那些国家一游。”
他终于转身,定定地看了我半晌,躬身行了一礼,便走了。
他有什么好?他有什么好?我又斟了一杯酒喝下,其实,我自己也一点不清楚,即使曾经有过一些好感与心动,也早就被岁月磨平了。只是我自己的短暂一生,我最美好的时光却都是消耗在他身上的,还有我一生最珍惜珍贵的,也是与他共有的,这个任谁也改变不了。
后悔吗?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盯住手里的酒,满足地笑了,这酒真不错,二十年的女儿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