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已有一个月,苏文昕刚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嘴里发苦,还来不及出声,身边就有人大声呼唤起来。接着就有一个年轻妇人跌跌撞撞跑进来,一把搂住她,“我可怜的孩儿”叫着大哭了起来。然后又有一个大夫模样的人来给她把脉,说了一些“已无大碍”“静养”之类的话,最后被喂了一碗药,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她已大致明白自己如今的境况。她茫然,她彷徨,到绝望,到黯然。只借着生病的由子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一个月。
其实身体早已痊愈,只是不想动,不想开口。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好像隔着一层雾,她觉得这样让她安心。
其实她对那个男人并没有很深厚的感情,只是因为想要一个家,想要一个孩子……
“所求不过一人,将我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流离所失,免我孤独无依……”
他那时是那样温柔体贴,那样知她心忧,懂她何求,于是她嫁给了他,可是没想到他变得这样快。
还有……那个未能见上一面的孩子……
如今换了身子、换了时空,想起那一世的事情,只觉得好似隔着一面镜子。日子慢慢过去,渐渐地,那一世的事好像越来越远,竟像只是做了一个梦。她不知是不是因为换了身子的缘故,但不管如何,想开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于是,只有默默地看,默默地听。
从周围的人的谈话里,她知道了这个身子的原主人也叫文昕,也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俗话说“三岁看老”,所以每年的千秋节,太后都会下旨令命妇们将在京的年当三岁的嫡女带进宫,是替皇子们相看的意思。这一家有两个女孩儿,今年须得进宫。如今离千秋节还有大半年,这家的老夫人就迫不及待地请了教习嬷嬷来教规矩,只是这个身体的原主人怎么也学不会,老夫人一气之下命她在祠堂跪了一天。天时正寒,这孩子半夜就晕倒了,直到天亮才有人发现。急急忙忙找来大夫,喂了药,却总不见退烧。一直烧了五天,大夫都说只能听天由命了,没想到第六天却醒了过来。
这些天来看她的人很少——她的“母亲”李氏、乳母李嬷嬷、几个丫鬟而已,偶尔有一个胡子灰白的大夫来复诊。至于“父亲”,是一次也未得见。李氏总是安慰她,说父亲公务繁忙,不得闲,哪知女儿的身体里早已换了个异世的魂魄。
这天,文昕照旧躺在床上装睡。屋子里只有李嬷嬷一个人。
门被轻轻地推开来,走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
巧兰将手中的绣篮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掀起一角床帐,往里探了探头,看床上的小女孩熟睡,复又放下帐子。转身凑近坐在床边的李嬷嬷,压低声音问道:“嬷嬷,大小姐今天醒过吗?”
李嬷嬷停下手中的针线,轻轻叹了口气,道:“没呢,一直睡着。唉,可怜见的……”
她们俩说话声很轻,但因为离得近,所以文昕也听了个大概。
巧兰搬了个素鼓凳也坐在床边,整理起篮子里的针线,一边道:“说起来老夫人可真是狠心,大小姐可是她的亲孙女儿啊。”
李嬷嬷往门口看了看,低声道:“老夫人哪里把我们小姐看作亲孙女,二房那个才是她的亲孙女呢。若不是太后娘娘千秋节要见,老夫人怕是根本想不起我们小姐。我本来还为小姐高兴,以为总算出头了,谁知……唉,不说了。”
“嬷嬷,那规矩这样难学吗?”
“哼!”李嬷嬷冷笑一声,“那规矩再难,两个月也该会了,我们小姐虽老实了些,可也不笨。都是二夫人使坏,害我们小姐!”
“啊!”巧兰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话,惊道,“您老怎么知道?”
“那教习嬷嬷虽是老夫人请来的,却和二夫人娘家有亲,如果不是使了什么幺蛾子,为什么硬不许我去看小姐学规矩?”李嬷嬷拿起剪子恨恨地剪掉线头,“哼!就想害了我们小姐学不会规矩,好让二小姐一个人出头!”
“王大夫不是说小姐已好了吗,怎么小姐总也不说话?不然现在再学也来得及呀。”
李嬷嬷叹了口气:“怕是吓到了,小姐才三岁啊,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她放下剪子,拭了拭眼角,“眼见我们小姐全没有伶俐起来的希望,老夫人更是不把小姐当回事了。怕她进宫丢苏家的脸,竟然急急地就要小姐跟着大爷赴任,这可还没好全呢!”
巧兰见李嬷嬷红了眼睛,忙劝到:“嬷嬷,宽宽心。大爷上次外放还不肯带着夫人去呢,如今也算因祸得福。”
“唉,也只能这么想了。”李嬷嬷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门又被轻轻推开来,走进来一个身形瘦削的年轻妇人。
见是李氏,李嬷嬷和巧兰忙站起来,福了福身子。
李氏点点头,走到床边掀起帐子来,巧兰接过去扣在床柱上的带钩里。
李氏轻轻地摸了摸女儿苍白的小脸,又忍不住红了眼睛。刚要说话,“吱呀”一声,门被推了开来。
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华饰丽服的标致妇人走进来,原来是二夫人周氏。
周氏进门就道:“大嫂,老夫人让我来看看呢。”说着,往床上探了探,脸上竟是十分歉意:“哎哟!真是对不住,老早就想来看昕儿。但嫂子你也知道,这家里上上下下,事情实在琐碎的很,又没几个会办事的,什么事都要我来拿主意,竟一直不得空儿。”
李氏闻言也不好说什么,只道:“多谢挂念。”
周氏见李氏很有些委屈的样子,话头一转,又道:“前儿我特地把蔡嬷嬷训了一顿。作死的!白拿着月俸却不好好教,害得昕儿被老太太罚跪。可她硬说她没错,说是昕儿和茜儿一起学规矩,一样的教法,茜儿老早就学会了。她这么说,老夫人也点了头,我也不好再罚她。”又安慰李氏道:“大嫂,你也别太难过,有些孩子开窍是要晚些,不是有句话叫作‘大器晚成’嘛。昕儿这次烧了那么多天还能捡回一条命,谁知道了不得说一句‘福大命大’!”
李氏早已泪落连珠,呜咽道:“我也知道,昕儿能救回来,实在是菩萨保佑。只是,我就这么一个孩儿……”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是当娘的。这孩子啊,就是娘的心头肉。我们茜儿让绣针扎一下,我都要心疼个好半天。”周氏等李氏哭了一会儿,才道:“大哥如今要赴任了,既然老夫人的意思是让你们娘儿俩也跟去,你也该早些收拾,别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可昕儿还躺在床上起不来,我只怕这路上有个什么好歹。二弟妹,你看,能不能跟老夫人商量……”
“哎哟,快别这样说!要是别人听到了,还以为你是埋怨老夫人呢。王大夫不是说快好了吗?这人呀,老闷在屋里,好好的也给闷出病来了。昕儿去外面走走,看看花呀草的,说不定还好得快些!”
“可是……”
周氏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她:“老夫人让你今儿赶紧收拾齐整了,后天就要起程呢。我这也是偷空过来的,那里还一团事儿没解决,就不多留了。”说罢,拍拍李氏的手,带着她那群媳妇丫鬟走了。
李氏止不住哭出声来,想到到熟睡的女儿,连忙用帕子捂着嘴,无声地流泪。
一旁的李嬷嬷和巧兰早也红了眼,只是强忍着。
李嬷嬷见李氏哭得有些喘不上气,忙劝道:“夫人,您可要保重自己,小姐还指望您呢。”
“……”李氏点点头,待要张口,又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闭着眼睛装睡的文昕早觉得鼻子酸楚,她虽没法将李氏视为自己母亲,但这爱子之心她是很能体会的。将心比心,想到自己未能出世的孩儿,心里对李氏也有些同情。
她旁听了这一席话,对这府里的境况也有了更深的了解。
以后就要生活在这里了,再怀缅过去也是无用,既来之则安之,且当是老天爷给她从新来过的机会,好好把日子过下去吧。
想一想,如今的处境实在不坏。虽不受祖母、父亲待见,但母亲很是疼爱她。况且她又不是真的小孩子,需要父母关爱。再者,衣食无忧,生活安稳;不用工作,又不用做家事。这不就是她前世求而不得的悠闲生活吗?
上一世,周围的人都认为她是事业型女强人,可是她自己心里清楚,拼命赚钱只为偿还双亲欠下的债务。如今不用工作,就有吃有穿,又不用担心有人来逼债。越想越觉得这种日子再好不过。
下定了决心,文昕睁开眼睛,待要开口,又觉得有些别扭,挣扎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叫了声“娘”。
李氏先是一怔,看见女儿睁开了眼,先是一喜,既而又有些不敢相信似的,颤颤地轻喊道:“昕儿……”
文昕又用力喊了一声,却觉得喉咙有些堵,毕竟好几天没开口说话了。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小姐总算说话了。”巧兰喜道。
李嬷嬷听见小姐的声音有些沙哑,忙倒了杯温水端过来。
李氏接过去,亲手喂她喝下。看着怀里的女儿,忍不住把她紧紧拥在怀里。
“我的孩子……”
眼泪顺着李氏的脸庞滴下,流进文昕的衣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