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半卧在床上竟睡去了,众人也不敢叫她,候了约有半个多时辰,她才渐渐转醒。时已近巳末,李氏便命人传话与知客僧,就留在寺里用斋。
文昕还是第一次吃斋,觉得很新鲜。她之前对斋饭一点都不了解,只是听说过有些寺庙能把斋菜作出荤菜的色香味来,不过广云寺素不以斋菜闻名的,但那斋饭还是比她想象中的好得多,菜的种类还算丰富,味道清淡可口。据说那些米、菜都是寺里众僧耕种出来的。
在家时,每餐饭到最后都要剩下大半,一开始骨子里小市民出身的文昕每餐都要在心里连连叹惜“朱门酒肉臭啊朱门酒肉臭”。但这一顿,大家却都吃得很干净,饭碗里一粒饭粒都没留下,菜碟中甚至连菜汁都不见一点儿,文昕晓得这是惜福的意思。
这时寺里已是人来人往了,有来上香的信徒,有来游览的闲客,有兜售香烛金纸的小贩,虽不至摩肩接踵、人声鼎沸,但也不复早晨的幽静了。
候至午时,人渐渐少了,李氏便命收拾回府。
一行人下至半山腰,正遇数十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妪沿着石阶三步一跪而上,李氏敬她们心诚,便吩咐轿子让过一边,倚着草木暂停在阶旁。
阶旁原也有一对主仆让路站在那里,见十几个家仆打扮的人拥着两顶小轿停过来,晓得是良家,不敢顾盼,径自往后避去。未料那公子却被枝桠勾掉了帽子,边上的小厮忙捡起来,递过去道:“少爷,少爷,帽子落地了。”
那公子连连摆手道:“不许说‘落地’,少爷我要考举人呢,要说‘及地’。”
文昕在轿子里听见这对主仆说话有趣,便将窗帘挑了小小一角起来,透着缝儿觑看,见是一个纶巾儒服的年轻书生和一个才总角的书僮。那书生身姿绰约、眉目秀雅,倒比一般的女子还动人些,可惜眉目间透着些呆气;那书僮年纪小小,看着也不怎么伶俐的样子。
那书僮踮了半天脚,终于将帽子牢牢地系在那书生头上,自己满意地点点头,笑道:“这样就不会及地了。”然后得意洋洋地看着那书生,好似在等他夸自己改口改得快。
文昕忍不住笑了,余光瞥见李氏也是掩着嘴,眼角弯弯。
那书生听见轿子里隐隐的笑声,羞恼地轻轻敲了那书僮的头,低斥道:“真笨,以后不许你说话了。”
那书僮却还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委屈地耷拉着头。
这时那群老妪已过去了,李氏便命轿子复起。
文昕放下帘子,却又听那书生轻声道:“你怎么了,我不过轻轻敲你一下么,别垂头丧气的了,买肉包子给你吃还不行吗?”
文昕抿嘴笑了,这书生对底下人倒是不坏。轿子渐行渐远,那书僮的声音又隐隐传来:“少爷,我们还有钱买包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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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这两日已不再孕吐,渐渐进些滋补的汤品了。可文昕却觉得有些郁闷,因为李氏补就补吧,还总要逼她也喝几口。燕窝什么的倒也罢了,可炖鸽啊炖鱼啊炖鸡啊这些油腻腻的东西实在让人反胃。她也怀孕过,自是晓得怀孕初期其实不该这样大补的,不过李氏前些日子实在是消耗得太厉害,这时胃口转好,补一补倒也罢了,只可怜她跟着遭殃,好在李氏见她总是喝得面有菜色,渐渐也就不再勉强她。
这日,李氏正在抱厦里合计送给王州判的仪程。
一个媳妇子拿着张帖子进来,福身道:“夫人,门上有人递进名帖,说是大爷的故旧。”
李氏接过帖子打开来,文昕也凑过去看,见写着“谨呈族兄苏同知足下,弟不才苏士宸顿首再拜。”
李氏侧头想了想,对这个名字并没有印象,便问:“是什么样的人?”
那媳妇子回道:“是一个年轻的公子,还带着一个小厮。门房说他俩在大门外徘徊了大半天才递的帖子。”
李氏点点头,将那名帖递过去,道:“你拿去问问林管事,大爷是不是真有这么个族弟。”
那媳妇子接过,应声下去了。不一时便回来,转话说那苏士宸与苏家原不是一家子,只是大爷早年在越州做州判时偶然遇见的,因是同姓,大爷便随口连了宗,那以后其实并无往来。
李氏沉吟半晌,命林管事先将那苏士宸请进外厅奉茶,又派人拿帖子到衙门里去问丈夫的意思。半个时辰后传回话来,说当年确实是偶然连的宗,他是个木讷憨实的人,如今亲自登门,或许有什么难处,毕竟顾及同宗之义,不可太过简慢,让李氏自裁度着就是了。
李氏闻信便移步堂上,命人放了帘子,请那位苏公子进来坐。
过了好一会儿,那苏公子才带着小厮慢吞吞地蹭进来,作了个揖,低着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大概也觉得此次登门太过冒昧了。
文昕一见二人便觉那身形有些眼熟,再细看,不就是那日在广云寺石阶那儿遇见的那对主仆吗?于是附耳对李氏说了。
李氏点点头,请二人坐下,往来寒暄了几句,便委婉地探问其来意。
苏士宸咬咬唇,又抿了抿嘴,犹豫了半天方才张口,话还没说出来,脸倒先红了。
文昕偷偷抿嘴笑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忸怩的男子。不过大概是因他生得秀雅吧,看起来倒不显得娘娘腔,只让人觉得可爱。
“扑哧”一声,这却是含雪了,她是个爽利的性子,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比女子还秀气、还易羞的男子,一时掌不住才笑出声来。
苏士宸听见帘内的笑声,恨不能把头埋到椅子底下,脸更是红得简直像要滴出血来。
李氏笑着横了含雪一眼,歉道:“家人不懂规矩,还请苏公子勿怪。”
苏士宸慌得举起两只手,摆来摆去,道:“不怪不怪,呃……”
李氏见他这样腼腆,又好言语开导他几句,总算听他支支吾吾地说明了来意。
原来苏士宸是要往省城里去参加秋闱的,只是路上见了一群恶霸要抢一个小姑娘去抵债,一时不忍,便替人家还了债。但他带的盘缠本就不多,出了那些银钱自己便捉襟见肘了。后来连着几天清水馒头地熬着,熬到陵州已是只剩下几个铜板了。在广云寺寄宿了几日,也不好意思继续叨扰下去,想起当年与此地的苏同知有一面之缘,没奈何,只得厚颜往苏府求助。
文昕听了,倒是信他九分,因为这个人看上去实在是太老实太老实了。
李氏也不疑他,却有一点不解,问道:“秋闱却是在明年秋八月才开场,苏公子怎么这般早就动身?”
苏士宸闻言,低着头红着脸嗫嗫地说明了缘由。
原来他之前也参赴过一次乡试,但因水土不服,到省城里没多久便上吐下泻。拖着病体硬上了考场,却是奄奄一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因此,这次便想提早到省城里去适应水土,也就在那赁间屋子读书备考。
李氏见他已经臊的不行,不忍再问他什么,于是吩咐人带他暂到客房里去歇息。
苏士宸的身影一消失,含雪就撑不住了,倚着含雾笑个不停,道:“怎么一个男子,面皮儿竟这样薄?我看他那衣角都要被他绞烂了。”
李氏嗔怪了她一句,自己也捂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