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扬古见厅内的气氛沉闷,忙笑着上前介绍道:“天一兄,这是我小外甥女七七。其他几位都是她的兄长。”
虽说他深知陈潢此人性情耿直,才华横溢,是很值得交往的人。但鉴于几位皇子阿哥公主的尊贵身份,费扬古考虑了下,仍是轻描淡写地一言带过,并不多做解释。如若陈潢还记得当年的事,他断不会追根究底,自讨没趣。
听他一说,陈潢立时恢复过来,嘴角微微翘起,一抹浅笑随之跃上他的眉梢,使得他炯炯有神的双目看起来愈加精神。他的眼光随意扫过衣服容貌俱不俗的三位小阿哥,落到睁大眼眸盯着他瞧的七七身上。
看着她似曾相识的眉眼,清亮的眸子,努力在脑子里回想自己何时见过眼前这个小丫头的?纠结了大半天,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显然他完全忘记几年前救七七的事了。
陈潢不好意思的笑笑,自嘲的说道:“费扬古贤弟,我认识你的外甥女吗?”
“七妹妹,看样子人家早忘了你了。亏你还整日里念叨着要报答人家。”玄烨冷哼一声,颇为不屑陈潢的记性。
福全年纪大,听弟弟当场拆妹妹的台,忙呵呵笑着从中周旋:“三弟,陈先生贵人事多了,一时半会忘记了,也是挺正常的。”
“姐姐,你是不是很失望那?”常宁眼尖,一眼抓住七七眸底忽闪过去的失落,歪过头,伸出小手扯扯她的袖口,担心的发问。
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七七掩掉心头突然涌上的一阵落寞,装出孩子似的天真表情,笑容可爱的转开话题:“陈潢,听说你去宁夏那边了,可以给我们讲讲那边的风土人情吗?”
她故意不喊他陈先生,只喊他陈潢。但七七好像并未意识到,以她四五岁的稚龄,直呼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名字,似乎显得异常突兀。她本人或许没这感觉,然其他在场的人,可不这般想了。
费扬古清俊的脸庞立刻变得难看极了。
不止是他,连脾气素来温和的福全也现出为难之色。更别提本来就对陈潢极为不满的玄烨,他是气得白皙的小脸涨得通红。
常宁年纪小,弄不懂这些个破烂规矩,在他眼里,姐姐是当朝的固伦公主,直呼陈潢的名字是理所当然的。倒是费扬古舅舅逾越了规矩,不该将姐姐的小名告诉一个陌生男子。即使那名男子当初曾经在刺客手中救过七姐姐。但事情一码归一码,不能混为一谈。
陈潢怔忡了一会,凝神注视七七,见她丝毫不畏惧他的眼光,反而迎着目光而上,心里不禁赞道:满族的女儿果然与汉族的不同。性情更为胆大,率真。
他忽地想起沿着黄河向上游实地考察时,受到**、蒙古族的牧人们热情招待的事,肤色黝黑的脸上顿时露出纯粹干净的笑容,暖暖的,像冬日午后的阳光,能催发人心底里慵懒的睡意。
“七七,你应该喊天一兄陈先生。”费扬古丢了个眼色给装作未看见他变脸的七七,讲话的语气里带上一点长辈训斥小辈的告诫味道。
顺治皇帝是极端宠爱的七七这个女儿,可这并不表示他会无限制的纵容与她。不管什么都是有限度的?七七的行为举止如若过了他的底限,顺治一样会严厉叱责。到时候,最可怜的便是无辜被殃及池鱼的陈潢了。
“是那,七妹妹平日是最知礼的。”
玄烨眸光闪动,微微笑着嘲讽。他有些气不过七七厚此薄彼,对一个外人,比对家人更为亲热的态度。平常要她唤他一声三哥哥,她都三推四阻的,今日一见到那个姓陈的汉人,却是眼巴巴喊人家名字。
“三弟。”福全见他动了气,赶紧轻唤声,免得贻笑大方。
玄烨头一扭,别过去,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七七那边,观察她的动静。
“我喜欢叫陈潢。”
七七的脾气执拗起来,毫不逊色与顺治,小脸蛋一扬,眼神认真的宣告。瞧她摆出来的架势,仿佛是谁敢再多说半个字,她就要挽起袖子,冲上去与他干架一般。
见此,福全大为头疼,暗道:果然不能一天到晚带着七妹妹混在布库房里。瞧瞧她如今的样子,同传说的河东狮如出一辙。
玄烨斜眼瞅着她,眉头直皱,心里直犯嘀咕:不就是个无足轻重的汉人,七妹妹用得着这样子吗?此时的他当然不会将问题想得过于复杂,亦不会往风花雪月的事情上想。
等到多年以后,他与七七为了陈潢的事大吵大闹一顿,望着最为疼爱的妹妹拂袖而去的背影,康熙这才意识到,七七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对陈潢情有独钟了。不然,她不会在临走的时候,特意取下贴身佩戴的小玉佛塞到瞠目结舌的陈潢手心里。
陈潢左右看看,着实弄不清栋鄂一家在说些什么?那个小女孩一看便是满清贵族家的孩子,说不定还是哪位王爷家的小郡主。瞧她说话的语调,身上的穿着佩戴,以及费扬古格外恭敬的态度,就可以断出来了。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人家小姑娘要喊他名字,他总不能跳出来指责她,这不合礼仪规矩,你得避嫌。况且人家满族人的脾性原本直爽,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不会扭扭捏捏,含羞带怯的讲什么奴家……
费扬古沉下脸,喊道:“七七?”
福全干咳一声,踏步上前:“陈先生,舍妹年幼无知,言辞上若有冒犯之处,务请见谅。”
“姐姐为什么不能喊他陈潢啊?姐姐连索尼鳌拜他们都直呼其名的。皇阿玛也从未说过,这是不合规矩的。我想皇阿玛若是喊陈先生的话,一定也是跟七姐姐一样直接叫陈潢的。”
常宁疑惑的眼光在小题大做的费扬古,福全,玄烨三人身上转来转去,转了几个回合下来,他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问。
听到他的问话,费扬古他们顿时也感觉到自己有点过了,貌似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转念想想,七七才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怎么会瞧上陈潢这个足可以当她父亲的人呢?只是他们万万预料不到,七七那副看似天真可爱的皮囊里装的却是一个二十多岁成熟女子的灵魂。
一个对陈潢念念不忘多年的灵魂!
皇阿玛?陈潢面色微变,心里猛然“咯噔”一下,脑子里浮现深埋在心底某处角落,他故意忘掉的事。旋即他稳住心神,拿眼细细打量抬起圆润可爱的小下巴,笑眯眯立在厅中央的小女孩,想从她身上找寻出当年那孩子的痕迹。
仔细端详了会,他微微一笑,轻唤道:“七七,你是七七?”
一瞬间,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淡了之前的淡泊,激荡起陈潢埋藏在心底的愿望。他一直都记挂着那个镇定得像个大人的小孩。然而念及她是当朝最受宠爱的小公主,陈潢只得将所有的心思收起来,安慰自己说,人家是金枝玉叶,回到宫里面一堆人跟前跟后的伺候着,哪里会记得他那?
谁又想到,人家一见面就把他认出来了,偏偏他脑袋瓜子抽筋,一时间还想不起她来。
“呵呵。”见他欣喜若狂的样子,七七心头的落寞立即消弭殆尽,清亮的眸子里迸射出能耀花人眼的光芒,令玄烨的眉头情不自禁地皱起,愈发得想要拔脚回宫去。
就在这时,陈潢突然意识到七七当朝皇七公主的身份,脸色刹那间苍白起来,顿住身形,跪伏在地,恭敬见礼:“学生陈潢叩见公主……”他停住,眼光瞧向喊七七姐姐妹妹的三位小阿哥,考虑他们的称呼。
“陈先生,不必多礼。”福全窥看了眼妹妹刷得惨白的脸色,快步上去,弯腰扶住陈潢下跪的身子,眼眸含笑的客套。
“七妹妹,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不然皇阿嬷她们会担心的。费扬古舅舅,你先送我们回宫吧。”玄烨冰着一张脸,牵住常宁的手,径自越过跪伏在地的陈潢,向门外走去。
“陈先生,下回若是有空,我们还想听你讲讲塞外的风光。届时,请你定要赴约。”福全扶起陈潢,嘴里说着这话,眼光却瞥向呆愣在原地的妹妹七七。
“七妹妹,我们该走了。”他刻意提醒。
说罢,福全欲拉住七七垂放在身侧的小手,不想,七七手一晃,他拉了个空。
七七咬着下唇,定定地注视退到旁边去的陈潢,倏地抬起双手,在颈子里摸索了会,取下一个玉质温润的小玉佛,跑过去往他手心里一塞,而后眼圈泛红地奔出前厅,离开这个令她倍感伤心的地方。
福全瞧了瞧陈潢手心里掉出来的红绳,大约猜到是什么东西?他轻叹口气,转身出前厅,快步追赶先一步走出去的弟弟妹妹们。
等七七他们一走,厅里面死气沉沉一片,陈潢的面色灰白,手心里带着七七体温的小玉佛,灼烫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