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不知不觉间便到了五月。青州偏南，此时天气已相当热，大街上常见到富贵人家从城外冰窖往回运送冰块的马车，覆着厚厚的棉布，臃肿得有些憨然。斯媚生性怕热，便日日只躲在家中跟着婉娘料理事务。好容易五月初二这一日下了场小雨，天气微凉，世兰一早刚出门，婉娘便提议：“姑娘这阵子也闷得紧了，不如趁着今日出去转转？”
斯媚穿越之后，先是住在偏僻落后的小南岙，好容易来了青州，却碍着声誉从没有痛快逛过街。这一点她很羡慕以前看的穿越小说中的女主角，翻墙改装无所不能，运气好时还能旅个游，反观自己，差点头上长蘑菇脚下生青苔，郁闷如何之啊。就算在现代她深度宅、因病入院之后更是足不出户，但在这种几乎没有娱乐的环境里重复着几乎不变的日子，确实难为人。因此一提到逛街斯媚便有些心动，口里却笑道：“又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这会儿出门做什么呢。”
一旁宁秀立刻接口：“事情自然是有的。不说别的，只这热天的纱衫子就该换新的了，姑娘总不成穿一夏天的旧衣服？不如去布庄看一看也好。”
婉娘微笑：“也趁便看一看这边的铺子。”
斯媚想了想，点头答应：“那就不要带太多人，让宁叔预备那辆小车便好。”
宁叔是新买回来的下人中的一个，五十来岁，瘦小精干，看起来很精明，因为在原主人家负责出行事宜，斯媚便安排他继续照管家中的大小两辆马车。当然严五就不再管这些事情了，家中人手一多斯媚便升他做了管家。严五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办事利索稳妥，进退应对得宜，也并没有对同时进府的郭长有表现出任何得意之色，很有风范。听说斯媚要出门时，严大管家赶来要求同行，理由正当：“姑娘倘若有看上的铺子，总不好由女眷出面商议。”
婉娘却摇头：“这样到底不便。不若我们自去看，但有中意的，记下位置回来告诉一声就是。”
严五思忖片刻，点了头：“也好。只是到底还要再带个人，好有个照应。”
婉娘刚想开口，斯媚却再不愿意再和这位凡事稳妥为先的管家继续讨价还价，连忙插话答应，又多带上了一个年轻下人常冬。但这么一来几处屋子里都知道姑娘要出门，大小丫鬟一个个眼巴巴地瞧了过来，都是不能常出门的主儿，刚进府又得了斯媚赏的一个月月钱，哪有不想跟出去的道理？最后倒是婉娘见斯媚脸嫩，出面点了雁卿、秋君同行，反倒把宁秀留在家了，且没有带自己的丫鬟阿珑。斯媚趁人不见低声向宁秀笑道：“你别恼。有想要的东西只管告诉我，婉娘留下你们两个，不过为了平其他人的念想儿罢了。”
宁秀一笑：“自然这是正理。若带上我们四人，岂不显得太偏心了？”想了想又道，“如今要绣一副四尺的观音娘娘法相，家里的丝线怕是不够，姑娘瞧着带些回来罢。”
斯媚诧异，低声问：“好好地花这么大工夫做什么？难道许下哪家庵堂的愿心了不成？”宁秀抬眼见婉娘几人商议得差不多，便简单解释道：“不过绣来家里佛堂上好供着的。姑娘快去罢，再不走那边都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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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媚的“逛街”，也不完全是实际意义上的“逛”。清水弄都是人家屋宅，而西街因为地近官学，多半倒是些卖文具古玩书籍或是成衣的铺子。因此一行人坐着车穿过西街，直到隔窗远远能看见莲花池了方才下来。宁叔自寻了个偏僻角落去停车，那常冬上前道：“姑娘若要买什么，这一带便是极齐全的。小的以前跟着叔叔做过采办上的事，颇有几家熟识的铺子，一准儿能买到上好货色。”婉娘闻言笑道：“你可知道这边哪家卖的上好纱罗？”
常冬毫不迟疑地回道：“莲花池昌隆、回字记两家是有名的。不过回字记是连绣活儿也一并能做的，昌隆只卖衣料，不管裁衣。”顿了顿，又表情略有些诡异地补道：“那回字记的符掌柜是个女子。”
斯媚一听大感兴趣，想也不想便决定先去回字记看一看，再折回来看昌隆布庄。常冬极有眼色地不待吩咐便上前引路，这时又飘起了小雨，秋君雁卿撑起伞来，好在这家铺子不远，行了片刻，常冬伸手一指：“前面就是了。”斯媚有些好奇地顺着他指的方向探头去看，只见临街宽阔的廊檐下站着几个仆人小厮，想是在等女眷出来。
那布庄外面看起来并不显山露水，两间铺面，乌木烫银的招牌上简简单单一个古体隶书的“囘”字，寻常得紧。她微微笑了笑，加紧几步走了过去。刚踏进门，迎面便是一长溜儿摆满各色布料的柜台。再后面是层层叠叠的木架子，从高处垂下的布料如帘幔一般，硬是把不大的铺子隔出了庭院深深深几重的错觉。斯媚觉得自己听见了喁喁私语的声音，这场景，这氛围，怎生一个诡异了得！婉娘随在她身后，笑道：“居然没人照管么？掌柜的呢？”
“来了来了。”布料帘幔深处有女子的声音答道，“这就来了。”说着，旁边闪出一名小二，变戏法一般从前后左右的布料堆里拖了几个绣墩出来，又殷勤地奉上茶，“姑娘稍等，掌柜的这就出来了。”
婉娘看了这名小二一眼，眉清目秀，身段窈窕，显然是年轻女子换了男装改扮而成，不由得笑了笑，低声向斯媚道：“姑娘看这家，可有点意思？”
斯媚才想答话，帘幔一分，走出一名抱着满怀锦缎纱罗的女子来。她一瞬间只想起了红楼梦里描写王熙凤的出场的句子，“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真真绝了！那女掌柜斜斜一挑眉梢，笑道：“几位想看点什么？”
斯媚收回一瞬间险些也跟着她那眉梢飞了的心神暗暗感慨，这位老板娘才是极品祸水啊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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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绡罗，透额罗，双丝罗，凤尾罗，单罗纱，千重羽，金丝罗。一重重罗纱流光溢彩，却都比不上女掌柜一颦一笑里的风情来得耀眼。斯媚看着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常冬会特地提起“回字记的符掌柜是个女子”了，她并不绝色，也已经不再年轻，但女人的风华靠的不单单是青春和一张脸蛋。斯媚甚至觉得她每一步都踩在华尔兹的调子上，暗香沉沉，在深幽的锦绣堆里散发着微醺的靡然气息。符掌柜斜斜靠在摆满了绫罗的架子上，乌青的长发挽了起来，单插了一支朝阳九凤珠钗，披一领凤尾罗裁就的石榴红色华裳，衬着里面月白色的单罗纱地云纹底衣，腰间横束三指阔黑底绣金的带子，颜色艳丽分明。她抬起细白莹润的指尖划过几叠衣料，笑意隐隐：“若是做家常衣裳用，倒不如看看这些。”
斯媚从她身上挪开目光：“这些是？”
“单纱，质地也是一般儿上好，只不比那些华丽罢了。”符掌柜又拈起一卷布料，“这是文溪葛。虽说是葛布，织得细腻的葛布穿起来比纱还要好。既然姑娘惧热，不如做两件单衣在家穿罢。”
斯媚伸手捻了捻那卷文溪葛，触手柔滑微凉。身后婉娘道：“听说葛布中最好的增城女儿葛有价无市，其次就是文溪葛了？”
“是。”符掌柜含笑，“增城女儿葛质地精细，日晒则皱、水浸则缩，闺中女儿终岁方成一匹，以为嫁娶信物。市面上的女儿葛，多半不过仿其名而求利罢了，当不得真。就连文溪葛，也有拿松江葛来冒充的。”
斯媚这个外行人听着这么一串子名词有些无奈，便回身道：“婉娘你来挑吧，我只裁两身这种‘文溪葛’的衫子就行了。秋君雁卿也挑仔细着些，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回去了别再嚷嚷不中意。”说得两个丫鬟眼睛一亮。那符掌柜笑了笑，便唤了先前那名女扮男装的小二来招呼雁卿和秋君。斯媚四下张望，忽然看见满架锦绣后面露出一角绣棚来，连忙问：“符掌柜，你们这里可有绣线好卖？”
符掌柜微微一怔，旋而又笑了：“这可不巧了，咱们家染的彩线八成只管着家里绣活儿用，却是不够卖的。姑娘想绣什么？”
“一幅白衣观音像。”斯媚指了指那架绣棚，“四尺见方，彩线用不了那许多，倒是白色的要紧。”
符掌柜笑道：“那可巧了。”她引着斯媚转过木架子看那绣棚，虽说才绣到一半，斯媚也能看出那是幅鱼篮观音，且不似平常佛像那般沉静肃穆。绣像上观音长身细腰，衣衫线条流丽，束带逶迤，风liu蕴藉处竟有几分像是面前这花魁级别老板娘的神态。再定睛细看时斯媚更是惊讶，这幅图单靠绣线颜色深浅变化，竟然隐约绣出了立体感。她忙问：“这一幅是什么人绣的？”
符掌柜伸手抚了抚绣像上并不存在的皱褶，含笑道：“是舍弟。”
斯媚吓了一跳。于是这一日回家，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传来了常冬。
……可以认为是斯媚同学八卦之心发作了。但事实上只要是个人，见了这么一处诡异的布庄，这么一位美艳的老板娘，以及老板娘口中那很会绣花的弟弟，都会八卦症发作。
回字记美女老板符掌柜，小字凤瑶，祖籍盛州，母亲早亡、弟弟天生痴痴傻傻，到底在十岁上被父亲卖给了一名行商，日日学习歌舞。她生得明丽，人又聪颖，不到几年便深得这家主人宠爱，收为妾室。但这位行商已年过花甲，重病缠身，因不忍心见自己死后这年少的爱妾被人为难，于是趁着还能起身，让她分了一点产业出了府。那时她不过十七岁。也有人劝她再嫁，符凤瑶只是摇摇头，过了几天，便悄悄变卖了产业带上傻弟弟远远离开盛州——后来不必常冬再说斯媚也明白，自然是青州莲花池边多了一家名为回字记的布庄。
几名丫鬟听的一惊一乍，但斯媚和婉娘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怀疑。疑点实在太多。符凤瑶看起来并不是会和人八卦自己来历的女子，这些故事到底是谁传出来的？再说了，一个痴痴傻傻的弟弟绣得好花，十七岁的女子能独力支撑起这么一家布庄，未免离谱。何况美女门前是非多，倘若无人回护，这店能开得下去才怪。斯媚思忖了片刻，低声问婉娘道：“婉娘可留意过她装束？”
“违制了。”婉娘摇摇头，“衣料也就罢了，外裳石榴红暗牡丹纹，腰带金绣团龙，富贵逼人，哪是行商中人模样。”
斯媚笑：“何况还有朝阳九凤钗，这违制违得也忒过了。满青州的人都看不见了不成？”婉娘微笑道：“只怕看见了也只做看不见。既然如此，咱们也不必闲操这份心。”
斯媚略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看抱着一束丝线犹自欢喜的宁秀。符凤瑶给她配了足够的白色丝线，但仅白色就有十余种，再加上粗细不等，总起来直径竟然足有一寸两分许。难怪回字记生意好，撇开缠夹不清的背景，这些精细货物确实也足够名动一方了。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也罢，何必掺和这趟浑水呢？
还是先处理完家贼再做理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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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罗有话说：
公告过今日会多更。不过是把多更的部分合并到这一章里面，哈哈，不是单独一章。很快要调整下章节了，目前嘛……哎呀呀有点乱。
多担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