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小饭店吃鲜花宴,是在一个夏末的雨后。一个小厅,只放了不大的圆桌,厅外是个小园子,有些竹子和爬藤。而从临街的大门进来,还须绕过几段曲折的长廊:是那种现在的饭店里已经很难见到的安静。
鸽子茉莉、玫瑰花樱桃豆腐、香炸荷花、月季花烧大虾。菜出乎意料的好,非但好吃,而且漂亮,非但漂亮,尤见清雅。吃到一半,又听到雨声了。于是一种有别于明月清光的意境渐渐生成。这时,苏州园林博物馆副馆长钱怡借着兴致告诉我们,这样的花宴是极小规模的,通常并不向外开放。也就是说,并不是你想吃就能吃得到的。原因很简单,第一,这不是一个专业的花卉饭店,并没有通畅稳定的货源。第二,在苏州,也没有一个这种类型的花卉饭店,“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心里也还未料定,那只螃蟹是否真的可以一吃。
不管怎样,花宴绝对令人难忘。特别是那只鸽子茉莉,花味芳香,鸽肉滑嫩,汤漓味鲜香。鸽肉与花已经完全融为一体,肉的腻俗没有了,花的单薄也没有了。向钱怡讨教了做法,说是茉莉花25朵,鲜嫩鸽脯肉250克,鸡蛋2个,还有各种调料适鼍。茉莉花是在最后才撒入锅内,炒匀,然后出锅入盘的。整道工序可以说非常简单,而除了茉莉,在自然界中,可以食用、也经常被人食用的花是玉兰、菊花和桂花。
说到吃菊花,自然想起了陶渊明。陶渊明除了爱菊,也喜欢喝酒。他引用过别人的一问一答,“酒有何好,渐近自然。”他认为倾壶尽醉,便可以忘怀世事,而为什么要忘怀世事,则因为心中仍有不平。陶渊明到了晩年,家里很贫穷,经常没有酒喝。一年重阳节,有菊吃但是没酒喝,他就写了一首诗,表达了自己遗憾的心情。这说明这位当年的隐者,也已经预见出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需要同时建立的端倪。只有菊没有酒的陶渊明并不觉得快乐。
吃花发展到今天,仍然是一种类似于走近象牙塔的举动。单纯吃花而“近自然”,有一种大道不动干戈的意味,是大手笔。一般人是难以达到的。所以吃花,恐怕也得配以相应的点心、饮料与酒类,要搭荤腥、巧安排,是一种集团性整体性的事情。据说,北京已经有一家专业的“花卉饭店”,开张以来,生意红火,成为京城文人雅客们会友聚餐的绝佳场所。而素有“雅致”之称的苏州,倒是没有什么动静。讲苏州人精明,倒是真有渊源,前几年有人提议在苏州开“北京烤鸭馆”,被否决了,原因就是苏州人吃得精细。以前的苏州菜里有一个炒绿豆丝芽,是把鸡丝嵌在绿豆芽里,精细程度简直可以与苏州的刺绣媲美。还有苏州饮食文化中的经典之作:船菜,只准备一席,小镬小锅,做一样是一样,汤水不混合,材料不马虎,每样都有它的真味。这都是苏州人曾经引以为荣的事情。但现在的情况其实已经发生了变化,还举船菜的例子,它本身是以文化的、艺术的形态出现的,它的形式、性质就决定了它不可能形成更为广大的规模,它的风格也就是它的局限。那么如果说,在苏州,也开这样一家花卉饭店。它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是顾客盈门、杯盘交错、利润红火,还是清净素淡、每天一桌两桌还以本色,但以赔本作为风险呢?
还是陶渊明当年遇到的老问题,我们是抓物质文明,还是精神文明?
这是一个尴尬的问题。到了今天,其实我们的很多文化都已经处于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现在有入说,如今的苏州,已经与无锡、常州等一般的苏南城市没有太大的区别了。这其实也正是这种尴尬的客观体现。幸好,还是有许多有识之士,在为江南文化生活方式的传统能够得到保留而做着积极的工作。在第一届拙政园荷花节上,就举办过一次正宗的荷花宴,反响非常之好。那么,推而广之,我们的梅花节呢,我们的处境同样尴尬、一直在寻找出路的苏帮菜呢,我们的整个大旅游格局呢?
“最后的竞争是文化的竞争”,这句话是大家都很熟悉的。然而,要到达这样的“最后”,其实是非常艰难的一个过程。这个过程的本身是艰难的,因为在一个商品世界,在一个社会转型时期,文化似乎常常给人一冲难以触摸和把握的感受,要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生存,凭借的只能是信心、努力,与坚持。幸好,真正的文化毕竟具有它自身的力量,比如说,那天鲜花宴之后,大家都一致承认一那盘鸽子茉莉确实非常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