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一桶冷水泼向昏倒在地的少女。
江小蝶睫毛一抖,睁开眼睛。
“呜!好冷……”
水珠从湿淋淋的发梢落下,她打了个哆嗦,嘟囔一句,无意识地用手去撑地面。
不料刚一坐起,右肩就传来仿佛骨肉断裂的剧痛。
“你醒了。”
一个冰冷的嗓音从头顶响起。
江小蝶抬起眼睛。
面前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红衣男子,浑身散发出练武之人特有的凛然气息。他的个头相当高,四肢修长且健壮,一拳挥出估计够只老虎晕上半天。虽然一表人才,不过清晰的五官此刻却被怒气所覆盖。
江小蝶牵起嘴角:
“——司徒堂主起得好早。瞧,外边天还没亮呢!”
司徒良眯起了眼睛。
冷风飕飕地从敞开的房门蹿进来,门外夜色深沉。狭窄而压抑的空间里,炼日堂的弟子们手提光线昏暗的灯笼,照亮了周围整齐堆放着的柴禾与杂物。
“无需说这些废话,我们没有心思陪你戏耍。”左边有人低声开口。
江小蝶奇怪地转过头,恰巧对上两道比鹰隼还要锐利的目光。
那是一双仿佛阴天的海面般的眼睛。因为深,所以静。在看不见的地方,恶意像无数暗礁、漩涡和火山隐匿着,似乎随时可能张开撕裂的大口,掀起狂风巨浪,贪婪地吞噬生命。
这个人,正是司徒良称呼为“高世伯”的褐衣男子。
“如果没猜错的话,阁下就是金吾帮的帮主吧?”江小蝶压下不断涌上心头的寒意,镇定地问。
作答的却是躬身站在男子背后的钱莫予。
“不错,这位正是我金吾帮高沉,高帮主。”他嗓音嘶哑,脸上虚伪的笑容像正在蜕皮的蟒蛇,“贼人,事到如今,老朽劝你还是坦白交待吴常双侠遇害一事,休要再逞口舌之利,免受皮肉之苦。”
“……”江小蝶默。钱老头啊钱老头,你这哪里是叫我坦白交待?分明是告诉我即便说出真相,司徒良也不会相信,配合你们蒙他才是明智的选择。
“堂主,开始审问吧!”
这回响起的是一个极亮的嗓音。那是一名蓝衣妇人,年约三十,簪着一支耀眼的孔雀珠钗,容貌明艳,目光透彻。
“如果画眉姑娘没有异议,我们就不浪费时间了。”司徒良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向着屋内一个偏僻的角落抱拳,语气僵硬。
“那是自然。司徒堂主客气了。”
江小蝶循着那盈盈的嗓音望去,不禁眼前一亮。同炼日堂、金吾帮众人隔开不多不少的距离,一名杏黄色衣裙的美人端坐椅中。
眉如画,眸如漆,年轻的女子竟也在注视着江小蝶,朱唇轻抿,似笑非笑。两个俏丽的丫鬟落落大方地站在她左右。
“城主说了,炼日堂派内仇怨,他本不该过问。”画眉笑着说,“只是这女子既来到龙城,就受他的保护,于情于理,不能不派人前来,充当他的耳朵。还望司徒堂主不要介怀。”
司徒良冷笑:“岂敢!——刘幽!”
“属下在!”蓝衣妇人飒然抱拳应答,接着向前一步,俯视江小蝶,“丫头,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师从何人?犯下何罪?快快从实招来!”
江小蝶忍不住笑了。
“这位姐姐,原来你连我叫什么名字、做了什么坏事都没查清楚啊?别人抓了我,你也不管我有罪没罪就来审问,太轻率了吧?”
“你若没做坏事,我们又怎会抓你?”刘幽反驳。
江小蝶摊开左手,尽量不去动右臂:“这话可奇了。就连衙门一年也免不了抓错几个人,何况你们呢?”
“如果我们确实抓错了人,你就更该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好让我们查明真相,还你清白。”刘幽丝毫不被迷惑,镇定地说。
“哦?”江小蝶扬了扬眉,摇头苦笑,“……可惜,‘并不是所有的话都是用来说的。’”
并不是所有的话都是用来说的?刘幽一愣。
“刘幽,不必同她废话!”司徒良冷冷道。
钱莫予笑着向前踱上两步:
“刘护卫有所不知,这丫头实非寻常的刁钻,最擅长东拉西扯,指桑骂槐。现在又拖延时间想等救兵。不如让老朽来问问看。”
刘幽还没来得及回答,钱莫予就伸出鹰爪般的手,掐住了江小蝶的颌骨。江小蝶感觉呼吸一窒,难受得要命,抬头怒视钱莫予。
死老头,你就祈祷别栽在我手上吧!到时新张旧账一起算,我要你哭着埋怨你娘当年干嘛把你生出来!
不理会江小蝶的腹诽,钱莫予一脸冷冷的嘲讽,缓缓地问:“客栈的簿子上写着你的名字:江小蝶。那是你的真名,还是捏造的?”
“是真是假,有必要那么执着吗?”江小蝶冷笑,“今天我叫江小蝶,也许明天我就叫花蝴蝶,但我还是我,并不会因为名字变了就成为另外一个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钱莫予也笑,指尖的力却加大了。鲜红的血像一条线从江小蝶脸上流下来。
“这不是在和你玩游戏,丫头。你确定要继续惹怒老朽吗?”
痛!——这老头手指甲洗没洗干净?不会害她得破伤风吧?
“好啦好啦,我说我说!”江小蝶转了转眼睛,“我姓窦。听娘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还没有两斤重,爹怕我夭折,就要给我起个贱名字,好让我能活得长久些,所以我的乳名叫泥丸。”
钱莫予眯了眯眼睛:“窦……泥丸?”
那边的画眉扑哧一声笑了,抬起衣袖掩住半脸。
钱莫予顿时反应过来。
啪!
他狠狠地甩了江小蝶一个耳光,声音又清又亮。
江小蝶被打得整张脸别向左边,火辣辣地痛,脑袋里一片嗡嗡声,牙齿磕破了嘴巴,咸腥味一瞬间便充满了口腔。
司徒良和刘幽吃了一惊;画眉的笑容褪去,垂下手;至于高沉,还有后边的那些炼日堂和金吾帮的弟子们,表情比灯笼里的火光还要平静。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钱莫予冷酷的声音响起,“你要清楚,我们有得是方法让你开口。你一定要尝尝滋味才肯老实吗?”
“……”江小蝶用袖子拭去嘴角的血,沉默了片刻,突然一笑,“怕了你了!我说实话便是。”
“哼。”钱莫予松开她的脖子,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你姓什么?”
“余。”
“名字?”
“挑粪。贱名一个,请别笑话。”江小蝶认真地道。
“余挑粪?”钱莫予冷冷地重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江小蝶仰头狂笑,“——没错!就是你挑粪!”
“……”
钱莫予那双裂口似的眼睛眯起,右手手掌猛然一翻,向前打去——
“且慢!”清亮的嗓音划过,一只力道十足的脚凌空飞起,稳稳地架住了钱莫予的手掌。内力在空气中相互碰撞,轰然消散,就连灯笼里的火光都在疯狂地摇摆。
那只手和那只脚都停在半空,仿佛时间静止般纹丝不动。
单足站立的刘幽没有一丝吃力的样子,珠钗闪闪发亮,目光咄咄逼人。
“钱长老是想杀人灭口吗?”
“刘护卫想必非常乐见老朽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娃羞辱?”钱莫予面色阴沉得可怕。
“刘幽!”司徒良向前踏一大步,眉头皱着,抬起右手制止,“别说那些没根没据的话!”
高沉则是淡淡道:“钱长老,事情问清楚之前,休要伤了这女子性命。”
屋子中央,刘幽和钱莫予冷冷地对视了片刻,然后同时收回了动作。
“几位,不妨听我一言。”这时,旁边的画眉开口了,“眼下亟待查明的,是吴常双侠之死的真相;至于这女孩姓甚名谁,暂可不必纠缠。毕竟无论谁做了这样的事,我们都定要从他身上讨回公道!”
刘幽冷睨着高沉,哼了一声。
“既然画眉姑娘这样说,那就让证人前来对质吧。”高沉侧过脸,向身后一名手下递了个眼色,那人点点头,退了两步,转身走出门去。
证人?只怕是伪证吧。就连死在墨玉古道的那些黑衣人们,也不可能知道吴常双侠是互相杀死了对方。江小蝶瞥了钱莫予一眼,他却脸向着门外。
片刻之后,那人领着七个金吾帮帮众回来了。
那些人的脚步有些迟疑,是靠着引路人才蹒跚走到江小蝶面前站定,眼睛上清一色绑着黑布带。
司徒良不由自主地攥紧拳头,无比仇恨和厌恶地盯着江小蝶。
钱莫予爬满皱纹的嘴角牵起不易察觉的冰冷笑意。
“他们是谁?”江小蝶摸了摸下巴,若无其事地问。
不料一听这话,七个人居然浑身发起抖来。最前面的那个脸色发白、咬紧了牙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后面的六人却是跌跌撞撞连退几步,惊慌失措,差点夺路而逃。
江小蝶心生疑惑。一个人、和六个人?这个组合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是她吗?”还没等江小蝶想明白,高沉就开口问道。
七人一愣,先后恐惧地点头。为首的那个情绪激动,声音像哭又像笑:
“——是她!帮主,就是她!哪怕把我烧成灰我也记得这个声音!”
钱莫予用悲悯的目光打量绑黑布条的部下们,扭头冷视江小蝶:
“哼!怎么,还要装下去吗!确实,光看外表的话,谁能猜到你有这般毒辣的手段和心肠!”
“什么莫名其妙的!”江小蝶冷冷地说,“你不会想说,凭这些来路不明的人就能证明是我杀了吴常双侠吧!”
下一秒钟发生的,却是她始料未及的事。
钱莫予猛地揭开了离江小蝶最近的那个男子脸上的黑布条。
——仿佛是地狱的光景出现在了人间。
那张憔悴的脸映着火光,本该是眼睛的地方,现在什么都没有,只剩两个大而丑陋的暗黑色血窟窿,怔怔地对着江小蝶,好像就要流下哀伤的泪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江小蝶尖叫起来,手脚并用拼命向后挪,直到狠狠地撞上墙边的一摞柴禾,才安静下来,缩起肩膀,惊魂未定地喘息。
这个人!他不就是在吴常双侠死后袭击自己的那个金吾帮舵主吗?!
一旁的画眉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男子,又看着江小蝶。
“如今她右手已被我废去,再不能猖狂。当日在墨玉古道上发生了什么,你们但说无妨!”钱莫予用嘶哑的嗓音轻柔地道,拍了拍男子的肩。
男子打了一个激灵,连忙点头,断断续续地说起来:
“……是。那天我们奉了长老的命令,前去墨玉古道查探妖怪伤人一事,不料行到白骨坡前,却遇上炼日堂吴常双侠,正同一个白衣少年打得难解难分。
“我们想要出手相助,却被两位大侠喝止,说那少年乃是夜叉门派来搅乱试剑大会的,命我们速速返回龙城,将此事禀报司徒堂主、高帮主还有楚门主。
“我们不敢迟疑,立刻调转方向。谁料这时突然杀出了敌人的同伙,”男子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发抖,“那是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相貌无奇,唯独那声音,叫人听了就忘不掉。她说既然我们看见了那少年的脸,就——就留下眼睛再走!”
江小蝶听得怒火中烧,只觉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像被煮沸了一般,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胃也开始痛了。但这怒气不是冲着眼前的男子,而是在背后操纵着这一切的钱莫予和高沉!
“那少女身法诡秘,招式毒辣,我们虽有二十多个人,竟也不是对手,全灭不过是迟早的事。”失去了眼睛的舵主脸部肌肉不停抽搐,似乎想把牙给咬碎,“那时,我的十四名部下自愿留下缠住敌人,为我们争取时间逃走……可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沉痛的声音渐渐消失在灌入屋子的冷风中。
钱莫予提高嗓门问江小蝶:“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江小蝶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个彷如朱砂在水中晕开的笑容:
“这个嘛,要说的话太多,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呢!”
在场的人一瞬间表情都变得极为古怪。
钱莫予也好,司徒良也好,甚至画眉也好,一时都找不到可以说的话,就好像他们事先已经猜到了江小蝶可能会有的一切反应,但,唯独不包括现在这种。
江小蝶尽可能不去碰受伤的右臂,仅用左手的力量支撑起身体,缓缓地站起来,挺直腰背,坦然地笑。
“刚才这段所谓的证言,根本是漏洞百出,胡说八道!”
重新绑上黑布条的舵主两手颤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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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到临头,还想狡辩?”钱莫予眼中折射出刀刃般的光芒。
“啊啊,当然,假如你们只是要找个替死鬼,大可走个过场然后就把我杀了血祭吴常双侠。”江小蝶无奈地叹口气,“死的是像我这样的小角色,又有谁会抱不平、谁会骂你们名门正派草菅人命呢?”
“够了!”司徒良果然听不下去了,喝道,“你有什么要说的就赶紧说!我倒想听听你怎么狡辩!”
钱莫予憋了一肚子气,却又不能发作,只好瞪着江小蝶。
“多谢司徒堂主!”江小蝶从容道,“我们就一句一句地分析好了。墨玉古道有妖怪出没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据说事后不久,楚奈何门主就带人前去查探,却是无果而回,对吗,画眉姑娘?”
画眉微微颔首。
“不错。城主他曾带三十名随从,在墨玉古道盘桓十余天,但没有发现任何妖怪的踪迹。回城后,他便下令不允许城中百姓再从此处取道前往蓝蜃国。”
江小蝶又问:“那么,刚才这位‘证人’说他奉钱长老的命令查清妖怪伤人一事,楚门主是否知晓?”
画眉淡淡答:“城主不知。高帮主同几位长老虽是城主的贵客,但金吾帮在龙城帮众甚多,若是执行帮内事务,并不一定要通报城主。”
“哦?”江小蝶笑嘻嘻地望向高沉。
“——画眉姑娘切莫误会。”高沉开口了,“先前我等身在姜冕,不曾听说墨玉古道闹了妖怪;如今来到龙城,楚门主对我等关照备至,我等也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聊表感谢之情。只因门主事务繁忙,不便打扰,这才擅自行动。”
画眉叹惋:“高帮主太客气了。画眉没有埋怨的意思,只是想着假如帮主事先说一声,我们多少也能抽出些人手协力,或许就不会发生吴常双侠的事了。”
“是啊,世伯!”司徒良目光黯淡,言语间满是悔意,“假如我也同去,常大哥和吴大哥他们是不是……”
“这个世界就是充满了变数。高帮主,有时太过相信自己,反而会赔了夫人又折兵呢。”江小蝶笑着,虽然眼里全无笑意,“妖怪害人,帮主捉妖,是造福百姓的大好事;不过行动这般低调隐秘,不能不称赞帮主清畏人知、高风亮节啊!怕只怕——”
高沉用镜面一样没有波澜的目光向江小蝶望去。
江小蝶便接着道:“怕只怕有人胡思乱想,说这种行为是代表帮根本不相信楚门主调查的结果,甚至——说你怀疑楚门主和妖怪是一伙儿的!”
“一派胡言!”钱莫予怒而变色,“帮主、堂主,这丫头只会信口雌黄,挑拨离间,实在不必——”
“钱长老,清者自清,你又何必动气?”刘幽冷冷道,“大家心里明白不就足够了?”
画眉只是微笑:“这位姑娘,恕我愚钝,听你说了这么久,我还是不太明白所谓的‘漏洞’在哪里?”
“当然有漏洞。”江小蝶毫不犹豫,“高帮主和钱长老会下那样容易招致话柄的命令,就是最大的漏洞!”
金吾帮另一长老冷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能证明自己无罪吗?”
“着什么急?”江小蝶直视金吾帮龙城分舵的舵主,“你刚才说,你们行到白骨坡前的时候,看见吴常双侠正同一个白衣少年打得难解难分?”
舵主立即答:“是。”
江小蝶在心里骂了一句:睁着眼睛说瞎话!转念一想,又摇摇头,他确实已经没有眼睛了呀。
“你以前见过吴常双侠吗?”
这次舵主迟疑了片刻。
“……虽然没有见过,但久闻其名。当时,我见那两人一穿黑一着白,一使剑一用脚,便问是否炼日堂吴常双侠,两位给了肯定的回答。”
“唉,”江小蝶叹了一口气,目光忧伤,“不错,他们确是当世的大侠。白衣吴大哥的魔炎脚使得出神入化,而黑衣常大哥的一柄黑刃更是快如疾风、利如闪电。”
司徒良皱着眉,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刘幽使了一个眼色,他便忍住没说。
舵主似乎有点迷惑:“啊,嗯……可是他们都已经死了。”
“——哎哎哎?你赞同我说的话?!”江小蝶故作惊讶。
钱莫予脸色阴沉,提醒舵主:“常兴和吴远是交换了佩剑的结义兄弟,所以常兴用的是吴远的白剑,你记错了!”
舵主赶忙说:“对对!我记错了!常大侠用的是一把白剑!”
“呵,那就算是你记错好了!”江小蝶大方地说,“接下来,你说在你们掉头要走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少女,在很短的时间里挖掉了二十多双眼睛,然后你们七个人就先逃走了?”
“是这样。”舵主肯定地说。
“奇怪。”江小蝶一脸纳闷的表情,“她不是说留下眼睛就让你们走吗?究竟是她后来反悔了打算连你们的命一起要了,还是你的同伴们因为愤怒缠着她不放呢?”
“这——是、是她!”舵主再次话结。钱莫予则再次代他回答:
“夜叉门的人残忍嗜血,出尔反尔又有何不可?”
江小蝶无奈地耸耸肩:“是哦,反正什么黑锅砸到夜叉门头上就好啦!不过钱长老你要当心了,夜叉门的人既然这般喜怒无常,若是叫他们听到你刚才说的话,没准趁天还没亮,就潜进来把你给杀了!”
钱莫予的怒气已经快要掩饰不住了:“生死由命,老朽有何畏惧?”
江小蝶笑:“我听说,不怕死的人有两种,一种是最聪明的人,他们知道死亡时刻埋伏在身边,所以做任何事只求无愧于心;而另一种是最蠢的人,他们总以为死亡离自己无比遥远,所以肆意妄为。钱长老,希望你是前一种人!”
“说了那么多,”司徒良有些不耐烦了,“你根本没办法证明吴常双侠和金吾帮的兄弟们不是你杀的!你还有要辩解的吗?”
“这话该说给这位‘证人’听才对吧?”江小蝶一字一句地道,“说了那么多,结果他根本没有亲眼看见是谁杀了吴常双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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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噜噜噜……
阒寂的深夜里,龙城楚奈何府邸的一处屋檐上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唉,被追了那么久,肚子又饿了!”月光下,一道白色的身影从房顶轻轻跃上旁边的隔墙,萧长歌把手放在额头上,四下张望,嘴里乱哼哼,“厨房在哪里呀,厨房在哪里……”
喂喂,你来这儿不是为了找厨房的好吧?
“对啊!江小蝶被抓了!还不知道她有没有事呢。总之现在可不是吃东西的时候!”萧长歌一砸脑袋,终于想起正事。
“不过——比起担心那个凶悍又扭曲的女人会被虐待,还是担心金吾帮和炼日堂的人会全体发疯横剑自刎更现实一点吧!”萧长歌喃喃道,还自以为很有道理地点了点头。他可没有忘记一路上江小蝶都是怎么“温柔地”叫他起床的,被拳打脚踢他当然有知觉,只是醒不过来而已。
况且,不吃饱了哪有力气救人呢?最多等会给她带一些酒菜过去,够义气了吧?
这么想着,萧长歌便心安理得得意洋洋地踩着墙上的瓦片,在直觉的引导下向着可能有厨房的地方飞奔而去。
结果……他真的找到了厨房。
从敞开的窗户跳进屋里,借着桌上油灯的光芒,萧长歌四处搜索了一番,连连叹息,这里食材倒是很多,但并没有现成的饭菜。忽然他目光一转,发现桌上摆着一只食盒,于是走过去,揭开盖子,一股热腾腾的香气飘了出来。
“哇!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萧长歌开心地将那两道家常炒菜端出来,拿起碗筷,拨了一大口饭到自己嘴里,又添了一大筷子菜。
不料就在这时,萧长歌对面的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穿紫色纱衣的少女吃力地抱着一口大铁锅踏进门来,一抬头,看见正吃得不亦乐乎的萧长歌,不由地愣了。
萧长歌也愣了。脑中虽转过千般解释的理由,无奈嘴里填满了饭菜,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回望对面的少女。
两人就这样愣愣地对视了足有十秒钟,其间只有萧长歌不停地咀嚼着口中食物的声音。
“你——”紫衣少女睁大了杏状的眼睛,手里捧的锅也顾不上放下,“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来厨房?没领晚饭吃吗?”
这紫衣少女名叫知更,说起来算是府上的丫鬟,可幼年就因为父母双亡被楚奈何收养的她,在这里的身份倒像半个小姐。平日里她总是帮着画眉处理一些楚府和一袖门的杂事,兴致来了也会到各处打打下手。
方才她做完饭,正打算洗锅,可一旁的贮水缸已经见底,只好抬着铁锅出去井边;没想到回来的时候……与其说她是吃惊或者气愤,倒不如说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所以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萧长歌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东西,松了一口气:
“晚饭倒是吃了不少,不过累到现在,肚子又空了。”
“你是咱们府上的?还是跟着司徒堂主或者高帮主他们来的?”知更打量着萧长歌。她没画眉那么好的记性,哪怕只见过一次的人也记得清清楚楚。开始因为他穿着白衣,所以疑心是一袖门的人,可仔细一看,实在不像。
萧长歌又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灿烂地笑:
“这个蒜苗很好吃!是你做的吗?”
“哎?啊,是我,我刚刚做好准备送去给——”知更怀疑萧长歌是在转移话题,可他的态度那么自然……真有脸皮厚到能把别人府上当自家大院的贼吗?
“还有这个米,特别香特别糯,但是又不会黏成一团。是哪里的米呢?”萧长歌兴致勃勃地问。
“这可是姜冕国上等的贡米,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当然香啦!”知更忍不住笑了,走到灶台旁,将大锅放下,“叔叔用饭,最讲究材料和制作,就算是玉米面窝头加稀粥,只要烹制得精细,他照样会吃得很香!”
萧长歌当然不知道知更口中的“叔叔”就是楚奈何,但这回他很聪明地没有去问,只是一边点头一边抓紧时间吃饭。
知更转过身来,看见萧长歌吃得狼吞虎咽,活像饿了三天似的,心头原本还有一丝不快,现在也散了。
“唉,要是没吃饱的话,那边蒸屉里还有饭。”知更无奈地指示萧长歌,撅着嘴,撸起袖子从篮中择菜,打算重做一份。
“嗯嗯!多谢啦!”萧长歌举起筷子致意。
随后两个人一个忙着烧菜一个忙着吃饭,还不时聊聊天,很快萧长歌就将两盘菜两碗饭消灭光了。再一次向知更道谢后,他走到厨房的窗前,准备往外跳。
知更大惊:“干嘛不走门?”
“这样比较帅!”萧长歌不假思索地答。
“……”
萧长歌右脚一蹬跃起,在窗框上轻轻一点,便飞到了屋外的围墙上。他向下看去,厨房旁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方屋子,没有灯光,但有人在四个方向看守。
“那里应该是柴房吧?故事里被抓的人都是关在那里……”
萧长歌露出邪气的笑容,打了一个响指:“白痴!我才不会上当呢!最可能的地方就是最不可能的地方。又不是演戏,怎会真的关在柴房这么没创意?”
于是萧长歌自信满满地转过身,潇洒地踏着风,朝不可能的地方追索而去。
屋里,知更手拿锅铲瞅着窗子发愣。
“……咱们府上怎么有这么个怪人?明天我得去问问画眉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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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问的人全部离开后,江小蝶坐在柴房的角落里,静静地看月光穿过高处的小方窗投射在地面上,全无睡意。
门从外面锁上,房子四面有人把守,唯一的窗户小得连孩子都爬不出去,加上钱老头以“防止暴起伤人”为由坚持不让画眉治疗自己的右臂,逃出去的可能性约等于零啊。
不过,本来也就没想逃。
江小蝶忍着右臂的疼痛,微微一笑。今晚她虽然反驳了那人的伪证言,但并未说出真相,目的就是要等金吾帮来跟她谈判,非如此无法接近事件的中心。
有些后悔当初的天真,因为不想卷入漩涡,所以选择不看那封信,世上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算了,不做事后诸葛。现在她最挂心的,其实是——
“萧长歌,”江小蝶垂下眼帘,叹了一口气,“你要是不记得把我放在客栈的银子带到安全的地方,出去以后我一定杀了你!”
这时,门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江小蝶目光一闪,凝神谛听。
“高帮主?这么晚了,您……”门外守卫中的一个惊讶地说。
“我来看看那女孩的伤势。把门打开。”高沉的声音。
“是。”守卫不敢拒绝,拿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锁。
高沉推开干燥的木门,走进柴房,顺手又合起了门。
江小蝶也懒得站起来,只是坐在那里。
“没想到帮主大驾光临,我还以为一定会是钱老头呢。地方简陋,也没有茶水,您随意吧。”
“哼。你倒是随遇而安。”高沉走近两步,站定。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做不到随遇而安,只怕生命的大半部分都要在愁苦中度过了吧。”江小蝶随口扯道。
不料高沉断然否定。
“你错了。”他的表情依然没有波澜,嗓音也是惯常的淡漠,但江小蝶分明感觉到那话语深处的幽幽寒意,“随遇而安只不过是弱者逃避失败的借口。如若不争,这世间就连那三寸容纳你的土地,最终也会被人夺走。”
“帮主想说,人生不过是一场厮杀不休、相互吞食的棋局吗?”江小蝶摇摇头。
高沉的脸隐没在深青蓝色的阴影中。
“我想说的是,想赢,就要学会用任何方法!”
杀气随着令人战栗的嗓音蔓延开来。
江小蝶一震,双眉扬起,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心怦怦怦地狂跳。
“——帮主若在这里杀了我,难免有灭口之嫌吧!何况,你就不怕萧长歌把信交到司徒良手中?”
高沉动了动嘴角:“如果是你意图逃跑,我无意中击杀了你呢?至于信,虽然麻烦了些,但这段时间,我可以让你的同伴根本到不了良儿身边!”
“这、这段时间?——你是说!”江小蝶咬咬牙。原来高沉不打算再等了,他要趁司徒良还在龙城的时候动手!
高沉上前一步。
“你确实有点小聪明,更难得的是也有胆色。只可惜,你对世事始终了解太少,不然也不至于命丧于此。”他似乎很有些惋惜地抬起手掌,俯视着缩在墙角无路可退的女孩。
江小蝶的大脑有几秒钟的空白。死?
不!我才不要死在这种地方!
“你会后悔。”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说出了这句话。
江小蝶仰起脸,神色不复方才的惊恐,有的只是平静。
“……”高沉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本不该犹豫,直接杀死她才是对的。但不知怎么回事,她低沉但平缓如河川的嗓音好像有一种魔力,叫他非听不可。
“我会后悔?”他有点好笑。
江小蝶也笑了,用左手轻轻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
“你以为,吴常双侠会为了区区一封信而兄弟反目、相残至死吗?”
高沉起初似乎并未听懂江小蝶的意思;但仅仅片刻之后,他的瞳孔便剧烈地动摇起来。
“——常兴和吴远是相残而死的?!”
“我一开始就说了,凶手不是我和萧长歌啊。”江小蝶漫不经心地道,“如果那封信不足以换我活命,那么,加上‘那个’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