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咝——”萧长歌痛得倒抽一口冷气,推开江小蝶,“哇!你真的没有修炼过什么江湖上失传的邪门功夫吗?听力异于常人也就罢了;出手的速度居然那么快、踩人又这么疼!”
“谁让你鬼鬼祟祟的了!”江小蝶半点愧疚也没有,把剪刀扔在桌上,穿上鞋,又从床边的衣架上取下一件外衣。
“你以为楚府是我家后院想来就能大摇大摆地来不成?”
萧长歌无奈,拎起那把剪刀,借着月光端详:“真是乱来呢!拿着自己不会使用的武器比手无寸铁更危险。如果今晚来的不是我,你认为你现在安然无恙的可能性是多大?”
“这我当然明白。”江小蝶微笑着点燃一盏油灯,温暖的灯光很快充满了屋子,“可我就是讨厌坐以待毙!即使死,也得先在对方身上戳个窟窿,完了再死!”
典型的江小蝶式的回答!萧长歌扶着额头,哭笑不得:“本来听说你被当成妖怪我还有点担心,现在看来,纯粹是我想太多!”
江小蝶在萧长歌对面坐下:“灵华派说我是妖怪的事传得这么快?”
“也不尽然。绝大多数人只是知道楚府在闹妖怪而已。”
江小蝶蹙起眉头:“那你怎么肯定就是我?”
“那是因为——你,我……”
萧长歌忽然变得吞吞吐吐。
“啥?”江小蝶嗓音冰冷。
“难道你真的不明白吗?”萧长歌轻叹一声,抬起清亮的眸子,哀怨地凝视着江小蝶,“多么残酷而又迷人的不自知啊!借着今夜的月光,姑娘啊,我要向你一吐衷肠!自从认识了你,无论在哪里发生了什么衰事——我脑海中第一个出现的,都是你的脸!”
咚!江小蝶一拳捶在萧长歌头顶。
“——你给我死到龙城下水道最深处在黑暗中慢慢腐烂吧混蛋!”江小蝶狞笑着说,然后抬头望着屋梁,“别出声,坠露回来了。”
只听屋顶瓦片轻轻一动,接着有人落在院子里,轻轻叩响门扉:
“江姑娘?”
江小蝶提高音调,用略微困倦的语气说:“是坠露吗?有什么事?”
“——没事。”坠露听起来松了一口气,“刚才有些动静,我循声追去又不见人影,还以为……对了,姑娘怎么还未歇息?”
“我刚才从噩梦中惊醒,一时没有睡意,于是起来读一会儿书。”江小蝶不慌不忙地答。
坠露像是信了。
“如此,我就不打扰姑娘了。请早些休息。”说完,他退后两步,飞回到屋顶上。
“知道了,谢谢你。”江小蝶礼貌地说着,然后转过头,不出声地问萧长歌,这下你怎么走?
萧长歌想了想,然后一锤手,用唇语说,他这么紧张你的安全,干脆我劫持你?
江小蝶迅速作了回应,屁!
萧长歌又想了想,眼睛一亮,做口型,——要不你劫持我?
“……”江小蝶差点把牙给咬碎,默念了不下十遍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才终于克制住拿萧长歌去做人彘的冲动,站起来向外屋走去。片刻之后来,拿回一套笔墨纸砚摊在桌上,一边研墨,一边简要地叙述了那晚发生的事。
听了这么多,你认为金吾帮给出的证词最可疑的地方是哪里?说完后,江小蝶抬头望着萧长歌。
想考我?萧长歌随意一笑,指指自己的眼睛。
唔,就算你蒙对了吧。江小蝶玩笑道,随后目光变得认真起来,那么你说,挖去他们眼珠的人,究竟是谁呢?
萧长歌悠闲地抱着手臂,从容地说,首先当然要排除我们俩;接着排除他们七个自己动手的可能,虽然任务失败,但也不至于要挖目谢罪吧?退一步说,就算有必要,当时情况下也该优先回到龙城禀报,再听候发落。这样一来,可能的凶手就只剩下金吾帮以及我们不知晓的第三方人士了。
如果说是金吾帮做的,未免太难使人信服。他们知道你不会武功,所以大可把杀死吴常双侠和那群黑衣人的罪名都加在我头上。但是他们没有。理由也不难猜想,因为要将一个人的双眼挖出,其实比杀死他更难,换言之,假如我有挖他们眼睛的时间,根本不会让他们活着逃走。所以金吾帮不得不花大代价制造你也会武功的假象,并且谎称你先挖走他们的眼睛,之后又起杀心——
等等!江小蝶抬起手,皱着眉,这里的分析有问题吧?既然你不可能先挖掉眼睛再杀人、那为何而换成我大家就会相信呢?
唉,孺子难教也!让我用几句古训来回答你吧。萧长歌摇摇手指,一,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所以只有你会挖人眼睛;二,女人是善变的动物,所以只有你会出尔反尔;三,越难看的女人越不能信任,所以只有你……
最后那句是多余的!江小蝶咬牙切齿地卷起那叠纸敲在萧长歌头上,握紧拳头,义愤填膺,我算是明白世俗的偏见有多可怕了!有道是谎言传了一百遍也会变成真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好了,说正事。萧长歌难得严肃一回。别的全都不管,金吾帮既决定嫁祸我们,又让唯一的证人变成瞎子,这可能吗?只凭声音来判定凶手,有多少可信度?如果不是他们集体脑子进水,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七个人回到龙城的时候,已经失去了眼睛。
和我想得一样。江小蝶同意,他们应该是在跟我们分开后、见到钱莫予之前遇见了“第三方”。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没解决。
江小蝶拿起笔,蘸上墨汁,一抖一抖地在纸上画出一个正方形,正方形每一条边的中点画一个圈,又在周围添上几条曲线,最后在曲线中间空白处打了一个叉。她将图推给萧长歌,解说道:
这是龙城,拥有四座坚固的城门,不计埋入地下的部分,城墙高五丈五。东北这条山脉是离山,南方则是姜冕国扶摇山的余脉。这两条线代表墨玉古道的延伸,这个叉则是咱们途径的那个茶寮,旁边都是茂密的树林。
萧长歌仔细看了看,随后牵起嘴角,原来如此!明天我去查查看。
嗯。江小蝶点点头,那封信呢?
在这……萧长歌伸出手摸了摸腰间,猛地低头一看,啊,抱歉!我今天换了腰带!
拜托!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个有多重要啊!江小蝶跳起来,差点疯掉,换到哪里去了?!
萧长歌用手捂住了一个老大的哈欠,放心啦,是安全的地方。真的很晚了,睡吧!你这儿还有被子吗?
江小蝶无力地问,什么意思?
萧长歌露出灿烂的笑容,说:
——打地铺呗!
******
******
第二天早上,江小蝶从酣甜的梦中醒来,神清气爽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以为萧长歌这个懒虫肯定还在呼呼大睡,谁料起身一看,地板上已经空空如也,桌边有一张用茶杯压住的纸。
她穿上鞋走过去,拿起一看,只见上面写了六个字:
去也!晚上再来。
江小蝶感到好笑。转身打开柜门,见几床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里面,又吃了一惊。萧长歌这家伙还是挺可靠的嘛!如果不总是说些没大脑的话……
回想昨晚,虽然有坠露保护,自己仍深夜不能入睡,把剪刀藏在枕边,一有风吹草动就紧张地抓在手里,随时准备拼命……如果不是萧长歌睡在床下,她根本不可能会放心地闭上眼睛、安安稳稳一觉到天亮吧。
江小蝶微微一笑,又看了看那张字条,然后折起来,放在枕下。
待她洗漱完毕,知更也提着早饭过来了。于是,两个女孩加上坠露一起吃完了早饭。这次知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吩咐坠露把碗筷送回厨房:
“——至于我,我决定要在一个时辰之内对你进行彻头彻尾的大改造!”知更对江小蝶比出左手食指,意气风发。
“啥?”江小蝶眼皮跳了一下,“劳动改造吗?”
“今天我打算带你逛逛咱们的楚府。”知更来回打量着她,不停地摇头,“可是你看看你!上衣下裤短裙,一副村姑模样;头上好像几年没打理过,毫无发型可言。要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土!这样出去,丢我面子!”
江小蝶头痛:“我本来就是村姑啊!土才正常吧?”
“什么话!你可是大将军的女儿!”知更叫起来,“好了,不要狡辩!客随主便听过没?就从衣服开始!”
“我是嫌犯……”
知更无视当事人的抗议,把从刚才起就愣在一边的坠露赶出去,然后风风火火地展开了她的“江小蝶改造计划”。之后的半个时辰,屋顶上的坠露不断地听见屋里传出争吵、打斗还有乒乒乓乓的不知什么声音,害他根本没法休息。可他既不能离开,也不敢下去提意见,只好委屈地坐在那里,背诵迄今为止学过的心法。
啪。房门猛地打开了。坠露睁开眼睛,拿起剑跳下去,看见知更和江小蝶一前一后走出来。
“锵锵锵!——坠露,来得正是时候!看看本姑娘奋战的结果!”知更拽着江小蝶的胳膊,把她拉到太阳底下,得意洋洋,“是不是从内到外焕然一新了?差点认不出来她是江小蝶了?”
“……”坠露似乎对知更的话有些迷惑。在他看来,江小蝶不过是换了一身红色的衣裙、头发梳得整齐了一些而已,哪里会认不出来?但是看知更自信满满,若不顺着她的意思,估计又要挨骂。
于是坠露点点头。
江小蝶咧开嘴。她哪会看不出坠露是慑于知更之威才违心地点头呢?
知更得到了肯定,欢欣雀跃,又问:“是不是看起来漂亮了许多?虽然她宁死不愿擦粉,但现在这样子也还不错!”
坠露继续点头。
“你怎么光会点头!”知更有点不满,突然邪恶地笑了,“那,坠露你说,是我好看还是她好看?”
“唔……”这回坠露纠结了。他当然是觉得知更好看,可是的确从刚才起知更都在夸江小蝶,究竟怎么回答她才会高兴呢……拜托!这么复杂的问题他想不来啊!
“唉,知更你真是过分,居然问这种问题!”江小蝶摸着下巴,也邪恶地笑了。
坠露闻言,以为江小蝶要为自己解围,于是连着点了几次头。
不料江小蝶接下来说:
“明知道他碍于你们之间的交情,所以不敢说实话;但是事实就摆在眼前,撒谎也做不到。你就别再为难他啦!”
坠露点着点着发现不对,因为知更脸色变了。
“——你!”知更气呼呼地跺了跺脚,“哼!才不是那样的呢!你未免也太自信了吧!”
“当然。自信的女人才最美丽啊!反正你是不会懂的啰。”江小蝶从从容容地笑道,摆明了是要气死知更。
“哇!气死我也!我一定要揍你!”知更柳眉倒竖,鼻息喷火,撸起袖子扬起拳头就冲江小蝶砸去。
“哎呀,我好害怕的!”江小蝶侧过肩膀闪开,躲到桃花树后面。
于是两个人在院子里追打,玩得好不开心。坠露干脆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看来暂时知更不会追究他答错问题的责任了。
闹够了,知更打算带江小蝶去府上各处玩。开始坠露坚决反对,理由是楚奈何吩咐过他不可以让江小蝶离开这座院子。后来知更说,“大不了你也跟着,避开司徒良他们的住处,遇见谁就说是新来的丫鬟呗”。坠露没办法,只好答应跟在后面。
楚府虽然是在过去的将军府基础上建造,但真正原封不动的地方,委实少之又少。楚奈何明显不喜欢用别人用旧的东西。府邸的设计大半是出自他的手笔,不落俗套的楼台格局、臻于完美的纹饰堆砌、灵璧磬石的嵯峨假山、曲径通幽的竹篁别馆、曲水流觞的琉璃飞檐,行处有花,石上题诗,就连那些行走其间的侍女仆从,言语姿态都迥异于市井之民,一举手一投足,说不出的韵味。这楚府怎是风雅二字了得?
江小蝶忍不住感叹:无怪乎到现在为止遇见的楚奈何的人,一个个都像神仙精灵般了。
“怎么样?我叔叔很厉害吧?”知更灿烂地笑着,走上吹满了桃花花瓣的石桥,张开双臂转了一个圈。
吹面不寒杨柳风。江小蝶将一缕头发拨到耳后,说:“嗯,当然。”
“——而且又英俊不凡、见多识广、温柔专情、有钱有势!嘻嘻,所以你一定要把握机会哦!当心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
“是啊,可惜我高攀不上。”江小蝶已经习惯了知更没遮没拦的玩笑,于是随口说。
知更一脸怜悯:“连点追求都没有,你也太可怜了!”
“这叫自知之明!跟追求有什么关系!”
“有很大的关系!你不懂!”
“才怪!”
桥边的柳树下,坠露看见两个女孩又争执起来,微微一笑。在他的记忆里,知更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虽然门主、吟风和画眉都对她很好,但他们要忙的实在是太多了;而拙于言辞的他,尽管有很多时间陪伴知更,却只能沉默。
他不知道江小蝶是不是妖怪,也不在意她有没有杀死吴常双侠,不过因为知更的缘故,他愿意她能一直留在楚府。
******
******
这一天好像过得特别快,转眼就到了夜晚。
万籁俱寂。火光在灯盏中摇晃。
江小蝶端正地坐在桌边,面前放着一张纸,她用细狼毫小心翼翼地在纸上描绘今天走过的地方。
知更也好坠露也好,都是没有心机的人,即便在同行时江小蝶有诸如抬头观日校准方向、或是精确控制步长、甚至询问附近设施的行为,他们也完全不会怀疑。所以,江小蝶才能这么顺利地画出楚府大概的平面图。
等萧长歌把信送来,她就得利用这张图,想办法尽快见上司徒良一面。不能再拖延了。江小蝶搁下笔,拿起这张薄薄的纸,陷入沉思。
咚咚咚。
突然听见敲门声,江小蝶吃了一惊。她飞快地将一张白纸覆在地图上,然后折叠起来,塞到枕下。
“是谁?”
门外传来一个女子温柔的嗓音。
“江姑娘,我是画眉。抱歉深夜打扰,门主有话想同姑娘说,能否请姑娘随我前去?”
楚奈何?江小蝶皱了皱眉。
“好的。请稍等片刻,我打理一下就出来。”
江小蝶重新拿起笔,想给萧长歌留个字条。可是刚写下一句“楚奈何找我过去”,就不知道该续上什么了。
楚奈何找我过去……可能要对付我?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情报?你在这里等我?还是我会试一试套出他帮我的目的?
犹豫了许久,江小蝶猜画眉在门口都要无聊地数星星了,这才决定要说的话。
楚奈何找我过去……不必担心。
她把纸条压在茶杯下,然后吹灭油灯,起身向外走去。
打开门,只见画眉身披月牙色的薄斗篷,手中提着一只精巧的琉璃灯站在阶下,抬头望着江小蝶,巧笑倩兮。
“走吧。有劳画眉姑娘带路了。”江小蝶踏出门槛。
“江姑娘多礼了。”画眉说着,向屋顶上的坠露点点头,应是示意他不要跟来,因为本来站在檐上的坠露这时静静地坐了回去。
于是江小蝶就跟在画眉后面,走向楚奈何的住处。一路上,画眉没说话,江小蝶也没说话,只有风吹动竹林的声音呼呼地响着。
大约过了半刻钟,两人走到一座青灰色的拱门前,依稀可见门后的大片荷花池反射着幽凉的月光。
就在这时,荷花池对面传来了悠悠的箫声。
画眉停下脚步,将琉璃灯递给江小蝶:
“江姑娘,画眉就送到这里。你循着这箫声穿过荷花池,便能到门主的居处了。”
江小蝶想将灯还给画眉:“这灯还是你——”
“不妨的。”画眉笑着摇手,转身走了。
穿过竹林的夜风吹到身畔,平添了几分寒意。江小蝶深吸一口气,走进门去。
池中高高低低地生长着软糯的荷叶,月光下,连叶片上的露珠和绒毛也看得清清楚楚。箫声缭绕在水面上,如雾飘渺,又如冰凛冽。江小蝶提着灯,踩着埋在水中的白色大石,走向前方透出灯光的屋宇。
门没有关。当江小蝶踏进屋内,关上房门,箫声也随之停止。
清风从高处敞开的镂花窗徐徐吹入,窗外是一片澄澈的墨蓝色夜空。蓝衣的男子立于窗下,发冠微扬,眺望漫天星辰,手持一支古朴的箫。
楚奈何转过身来,从容一笑:“江姑娘!”
江小蝶将琉璃灯悬在墙上,同样露出笑容:“多谢门主!”
“谢我?这是为何?”楚奈何悠然发问,目光却无一丝迷惑。
“一谢门主为我准备了僻静清新的住处,家具衣饰一应俱全;二谢门主命坠露替我把门,默许知更姑娘前来探访,替我解闷;三谢门主今晚邀我来此,不然错过了这么美妙的箫声,我一定会遗憾的。”江小蝶娓娓道来,偏偏不谢楚奈何将她从炼日堂金吾帮手中救出一事,旨在暗示她知道对方这样做,目的绝不单纯。
“呵呵……”楚奈何轻笑数声,“江姑娘,为何你总能让我惊讶?——今日华京一位友人捎来了一坛梅花酒,独酌毕竟落寞,于是冒昧请姑娘前来,不知可否赏光共饮?”
江小蝶听了,也不等主人开口就大大方方地在桌边坐下,拿起胎质如玉的青花瓷的酒壶,一边往对面的酒盅里斟酒,一边笑说:“我一向爱吃敬酒。总归都逃不过,何必逼人家换成罚酒呢?”
楚奈何大笑,一揽衣裾,坐到对面。等江小蝶连她那杯也倒上七分满,将酒壶搁至一旁,他便端起酒盅,靠近唇边,轻轻一嗅,然后无声地饮尽。
随后江小蝶也端起酒杯。一缕清冽的香气扑鼻而来。她啜了一口,除去辛辣之外,更有彻骨的凉意。
“这酒感觉非常爽利,不过,”江小蝶叹了一口气,“实在是太冷了。真难想象冰镇以后会是什么味道。”
楚奈何嘴角牵起一个奇妙的弧度:
“这样说来,不是很像你吗?”
“哎!”江小蝶吃了一惊,抬头看着他,“像我?你说这酒?”
“不错。”楚奈何在空中转动着酒杯,“起初静静地坐在那里的时候,并不会引起任何注意;走近一些,又惊讶于那种冷淡却不凡的气质;可一定要等饮过,才发觉不但极辛辣,也极幽寒。”
“……”江小蝶愕然。半晌,才回过神来,用笑容遮掩内心的不安,“门主的话,我就当是夸奖,不客气地收下来啰!”
“江姑娘,今晚我们来谈谈往事如何?”楚奈何用修长的手指握住酒壶,斟酒。
江小蝶皱起眉头:“往事?已经无法改变的东西,有什么谈论的必要呢?而且我也没什么有趣的经历可以充当喝酒时的谈资。”
“或许,并非没有必要,而是还未放下吧。”楚奈何淡淡地说。
江小蝶脸色一变。
为什么偏偏要提起往事呢?这半年来,她竭力逼迫自己忘记的就是往事。往事是她二十三岁时戛然而止的人生,是她熟悉的整个世界,是母亲,是萧一弦……连偶尔想一想她都不敢,何况谈论呢?
的确像楚奈何说的那样,她根本还没有放下。
“既然江姑娘不愿说,那么便由我开始吧。”楚奈何啜了一口酒,缓缓地说,“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住着一名叛逆的少年。他讨厌父亲为他请的先生,很少去上课。书中的圣贤之道,他全不当一回事;文人的吟诗作对,他也以为是卖弄才情。他向往着府邸花园外真正的世界,无限的江山。于是有一天,他不告而别,只骑着一匹马,携着一柄剑,开始四处闯荡。”
江小蝶缓缓地抿酒,不知不觉认真地倾听起来。
“那时的少年空有一腔意气,剑技却不怎么高明,更没有防人的心思和柔软的手段,就这样横冲直撞,好几次命在旦夕。”楚奈何脸上浮现出半是自嘲半是怀念的笑容,“为了逃避追杀,少年躲进了一座深山,邂逅了一名隐世的高人。高人自忖与少年有缘,便将一生所学传授给他。就这样过了三年。
“三年后,少年告别隐士,回到了故乡,以为迎接他的一定有父亲的愤怒和责骂、姐姐的安慰和泪水,却没料到姐姐早已嫁给了当朝的皇帝,一个大她四十岁不止的男人。少年渐渐明白,即便父亲居于一国丞相的高位,也不能避免这样的命运。世间的事,并非拥有广博的学识和高深的武功就全都可以做到。少年想,或许自己的师傅之所以避世独居,也正是因此。”
江小蝶黯然地垂下眼帘,望向杯中的酒。
楚奈何接着说。
“靠着父亲的荫庇,少年虽无功名,仍然在朝中担了一个闲职,拿着不多不少的俸禄。后来——少年爱上了一个女子,那女子同样钟情于他。少年的父亲得知此事,便上门提亲,所幸两家算是门当户对,女子的父亲很快答应了这门亲事。然而,这名女子还有一个未出阁的姐姐;恰巧这时,又有另一户人家前来提亲……”
楚奈何像是在斟酌字句一样停顿了片刻,目光变得好似夜空般深冷:“于是——于是那女子的父亲便瞒着少年,将那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姐姐嫁了过来;而少年所爱的女子,则嫁给了一个姓孙的人。”
“……”江小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饮酒,辛辣的感觉穿过咽喉。或许酒的存在,就是为了所有无言相对的时刻吧。
“从那以后,少年无心做官,只是每日穿梭于歌楼酒肆,消磨光阴,就这样长为了一个成年男子。有一天,在一家酒楼里,他听见两个人弹琴唱歌。”楚奈何的眼底有温暖慢慢融化,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那是一对年轻的夫妻,看衣着举止,便知出身豪门大户。他们不顾旁人的眼光,一弹琵琶一吹箫,唱着自己填写的曲词。男子惊讶于他们的洒脱,便上前交谈。相逢恨晚说的应该就是这样,很快,他们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俗话说千金易得,知己难求,男子却一下拥有了两个知己,不能说不幸运。从那以后,三个人时常一起登高踏青、谈天说地、填词作曲,比神仙还要快乐。回到故乡后第一次,他忘记了忧愁。
“对,那个男子就是我。而我的两个知己好友,名叫骆犹寒和飞雪颜。”楚奈何至此才清楚地交待故事中的角色。江小蝶仍然默不作声,心中明白短暂的幸福之后情况必定会直转而下。故事从来如此,人生亦然。
“好景不长,很快,边境爆发了战争,皇帝明知敌国的将领乃是犹寒的岳父,仍要派他出征。于是我主动请缨,要求带兵。没想到犹寒和雪颜都明白我的用意,坚持要三个人共同面对。”说到这里,楚奈何的语气渐渐变得沉重,“于是我们一起攻下了长云,又包围了龙城。在第一次进攻的前夜,犹寒告诉我,青息和蓝蜃的边境争端由来以久,飞将军把雪颜嫁给他的时候,也捎来了一句话:万一将来有一天要兵戎相见,战场上相遇时,他们就不再是岳父和女婿的关系,只是分属于两个国家的战士而已。于是犹寒要求,如果飞将军出阵,一定要由他来对战。因为对他们两人来说,只有死在对方手上,才不算是耻辱……
“后来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楚奈何平淡地结束了他的故事。
江小蝶轻轻地闭上眼睛,然后睁开,微笑道:
“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之后便再不会有交集。纵然放不下,也还是不得不放下,这就是你所谓的往事吧?”
楚奈何笑着,敬了一杯酒:“江姑娘能耐着性子听到现在,我十分感激呢。”
江小蝶也端起酒杯——
轰!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巨大破裂声,两扇镂花的木门脱离了门框,在空中碎成四片,朝着桌边的二人飞来。江小蝶还在发愣,楚奈何已经腾空而起,向前打出一掌,木门被劲风震成碎片和木屑。楚奈何脚未落地,就看见一道炫目的白光穿过漫天飞舞的木屑笔直地刺向他的心脏。
“啊!”江小蝶惊呼一声,不是因为担心楚奈何,而是这个来袭的人分明穿着一身白衣!
“江姑娘,快躲开!”楚奈何一边吩咐,一边冷静地并起手掌挡在胸口,用内力制住近在咫尺光芒闪动的剑尖。
“知道!”江小蝶慌忙后退,从头顶掉下来的木屑迷进了她的眼睛,她不停地眨眼流泪,但就是看不清那个白衣人长什么模样。
白衣人无意与楚奈何相持,剑尖一挑向后跃起,然后剑柄在手中一转,剑身划着弧线,如同一道白虹由下往上刺向楚奈何,所有动作全在转瞬之间完成。
嚓!
楚奈何仰身躲避,可白色的剑刃挑破了他的右肩,血花在空中绽放。白衣人反手又是一剑,楚奈何为了闪躲跳到一旁。白衣人毫不犹豫地连劈三剑,一直把楚奈何逼到窗下。就在这时,他突然暂停了攻势,转向江小蝶。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用白色的纱巾蒙住下半脸的男子。
不是萧长歌!江小蝶立即转身,打算冲出去搬救兵,白衣人却从腰间摸出一枚暗器,嗖地射了过来。
胸口的某个地方重重地挨了一下,带来窒息般的恶心感觉。江小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
******
萧长歌是在陪飞皓珠到城中起义军各个秘密据点视察结束、回去的路上发现酒肆着了火。冲天的火光将夜空映成黑红色,呲呲啪啪的燃烧声和众人提水扑火的呼喊声即使隔着几条街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萧长歌当时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封要命的信还放在房间!
于是他当即施展轻功,全速向火场狂奔而去,连自己身边还有飞皓珠这回事都忘了。
到了现场才知道,不止起义军的酒肆,连两旁的民家也从头到脚被熊熊的大火包裹。鲜橘色的火焰张牙舞爪地向天空喷涂着浓浓的黑烟,哪怕站在街对面也能感觉到逼人的热浪灼灼翻滚而来。一桶又一桶的水泼上去,立即就被火焰吞没。木结构的建筑一遇上火只有毁灭的份。
“不行、完全不行啊!这火没办法扑灭!”
“屋里的人都出来了吗?没有谁留在里面吧?”
“人倒是都逃出来了,可是钱财全都放在屋里啊!”
“呜呜呜……娘!娘在哪里啊?”
“——大家听我说!不要慌乱,老人和孩子赶紧离开这里,其他人绕到两边,用水浇湿附近的房屋,阻止火势蔓延!快!”飞晶穿梭在救火的人群中,高声指挥。不小心吸进了一口浓烟,掩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仍然用手示意众人该如何行动。
酒肆的众人纷纷喊着:“照公子说的做!听公子的!”
“喂,你!把那个小孩带到安全的地方!是的,他娘亲在那边急疯了!”
“呸!这么大的火,到底是怎么着起来的?”
“闭嘴!没听见公子的命令吗?大家一起绕到边上去,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是!”
萧长歌急匆匆降落在街前,捂住口鼻艰难地寻找自己房间的窗口。屋子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强光和烟尘刺得他直想流泪。终于确定是某扇窗户后,他也不用水浇湿身上,就腾空而起,穿过火焰一头扎进那个房间去。街上的人群一片哗然。
“!刚、刚才那是萧公子?!”飞晶蓦然看见这一幕,震惊万分。
“他疯了吗?”旁边的人也是难以置信,“就算他不怕被烧死、熏死,也要考虑房子会塌啊!”
萧长歌进了房间,三两下拍熄衣角的火,屏住呼吸在一片红彤彤的屋中寻找缝在腰带里的书信。虽然视野还没模糊到方向不辨的地步,可问题是他不记得自己把腰带放到哪里去了!
地板在脚下咔咔作响,每踩一步都好像要陷下去。萧长歌翻完床铺又去找柜子,热得浑身冒汗,熏得眼泪直流。随着时间的流逝,火焰已经像岩浆一样蔓延了整个房间,目之所及几乎成为一片火海。
“——啊!终于找到了!”终于在屏风后面的水桶里找到腰带的萧长歌惊喜地大喊一声,随即呛了一口烟。
啪、喀嗒嗒!
脚下的地板发出了不妙的警告声。萧长歌赶紧站起来向窗口逃跑。就在这时,一段被火焰包裹的粗壮圆木从头顶轰然落下,恰好落在萧长歌鼻子前面一寸!地板终于承受不了这重击,彻底崩塌,猛然下沉。
最后一刻,萧长歌跳起来,踩着圆木笔直地冲向出口,撞破窗户带着一身火焰跳下了楼。
脚刚刚落地,一桶冷水迎面泼了过来,扑灭了身上的小火苗。萧长歌如获新生,抹一把脸,深深地吸一口干净的空气,定睛一看,站在面前手拿水桶的正是飞晶。
飞晶看了一眼萧长歌手中的腰带,然后不可思议地问:“萧公子冒死冲进火场,就是为了这个东西?”
“没错啊!这里面可是有——”萧长歌话到嘴边连忙改口,“这可是江小蝶给我的啊!”
“是吗……”飞晶表情十分复杂,但终于没有说什么。他知道江小蝶是个温婉善良的女孩,但他总也无法接受将来的妻子会是个白痴。大姐飞雪颜出嫁后,他对这桩婚约更是一天比一天憎恶和恐惧,几度因此顶撞父亲。为何萧长歌却心心念念的都是这个江小蝶?
“晶儿!萧公子!你们没事吗?”
身后传来飞皓珠略微喘息的声音。
“啊,姐姐!”飞晶猛地回过神来,发现姐姐脸色有些不对劲,“怎么了?”
萧长歌本想把多余的腰带收起来,可实在无处可放,只得依旧拿在手里。
飞皓珠忍不住看着他的动作,然后别过脸,说:
“……来这里的路上,我听到一个消息:就在刚才,有人潜入楚府,行刺楚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