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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此中真意谁能辨

“……彼岸花开,花开彼岸;花开叶落,叶生无花;此花与叶,生生世世不得相见!”

“我亦愿生生世世不再为仙!以我微绵之力,尽行可及之事,上不从于天命,下无惧于黄泉!”

……

细密的雨脚在天与地之间编织着一张网。渐渐地,编织到人的梦里去。

下雨的日子里,没有鸟鸣,没有喧嚣,连人也不自觉地沉默,隔着雨幕的呼喊难以传到对方的耳中。明明是悄无声息,不竖起耳朵就几乎分辨不出的雨音,却可以湮没一切。

正如人心中最深的感情,往往不似狂风骤雨那样激烈地发生,只是寂静地洗去装扮在整个世界的油彩,然后发现,视野的每一个角落,都已刻下了生命里那些最重要的人的影子。

在下雨的清晨醒来,是江小蝶最讨厌的事。

她缓缓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模糊糊地看了一眼屋梁。简陋。连屋梁都很简陋,这里不是楚府的任何一处所在。

可是为什么视线会模糊呢?她抬起左手揉眼睛,才揉一下,就好笑地停住了动作。不知昨夜做了什么梦,竟会让自己哭了出来。胸口还残留着痛觉,是被刺客打中的地方。

江小蝶坐起来,打了一个哆嗦。这张床也很简陋,完全就是一个土台,又硬又冷。身上盖的是素色且没有花纹的干净被子。移开目光,发现这这间屋子并不大,但因为陈设极少仍显得宽敞。简陋的饭桌上有一盏简陋的油灯,简陋的盆架上搁着简陋的铜盆,床脚有简陋的衣柜和简陋的马桶,隔着简陋的木门纸窗可以听见简陋的雨声——啊不,雨声倒是不简陋。

虽然把这间屋子诋毁了个遍,江小蝶还是承认它比墨玉古道的破庙强得多,至少干干净净这一点值得赞赏。

鞋就在床边。江小蝶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门前。因为下着雨,透进来的光线都是灰白色的。她正想踹开门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听见外面的檐廊里传来了闲适的脚步声。索性后退一步,以逸待劳。

果不其然,那人停在了门外。吱呀。门轻松地被推开了。原来对方并未上锁。

从容迈进门槛的是一名陌生的少年。

江小蝶望着他,继而瞪大了眼睛,吃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刚才她脑子里闪过不下几十种来者可能的身份,但绝然没想到对方会是个——

“和尚!?”

“姑娘当真慧眼,初次见面就看出贫道是个和平崇尚者!有缘,有缘。”少年仿佛猜到江小蝶会站在门后,目光澄净,双手合十,笑容可掬地说。

“啥……”

少年年纪和萧长歌相仿,穿一身象牙黄的道袍,踩土色的布鞋,举止很有些仙家的超尘之气,长得也眉清目秀,但偏偏是个光头。

他自称贫道,那应该是个道士啰?这里的道士是要剃光头的吗?至少江枫没这么说。

回想昨晚的事,江小蝶琢磨着自己八成是被刺客掳走了。原因猜不出,可单就把她藏在和尚庙(其实应该是道观吧)这点来看,刺客的行事显然超出了常理。

“……你是谁?”

“寻月。”

“这里是什么地方?”

“玄清观。”

“刺客呢?”

“贫道不知道有刺客。”

“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坠露。”

“坠露?”江小蝶讶异。这么说来,事实应该就是自己晕倒之后,坠露及时赶到打跑了刺客,并将她送到这个道观啰?可是——

“为什么?”

“楚奈何的命令。”寻月对答如流。

江小蝶差点吐血。她当然知道是楚奈何的命令!问题是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命令啊!

“姑娘,”寻月自顾自地说,“早饭已经备好,请随贫道一同去食堂。”

“不用了,我现在——”江小蝶摆手拒绝,突然发现自己的右腕不知何时套上了奇怪的饰品,“咦?这是什么?”

“伽南香木雕刻的念珠,可以宁心安神,驱邪辟秽。”

伽南香木!江小蝶不禁咋舌。正想仔细瞧瞧,却听见寻月的后半句话:

“——姑娘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妖气,故用此物压制。”

“你的意思是我是妖怪?可笑,怎么会有这种连我本人都不知道的身份!”江小蝶冷笑,说着就要褪下手腕上的念珠。

寻月也不制止,只是用宁静的眼眸注视着江小蝶。

“是吗?姑娘当真与常人无异吗?”

“我当然——”江小蝶愤愤的话音在空气中戛然而止。她一脸惊怔,不自觉地将手覆在心口。

有心跳,有呼吸,也有体温,但她毕竟是靠借尸还魂才活在这个世界上,怎能算正常人?亏她还暗地里骂沈曦妃是蛇蝎美人,原来不是人家说谎,是她没有自觉才对!

“我……就算有异,又怎么样?”江小蝶躲开寻月的目光,嘴硬道,心中却是惴惴。这个世界该不会也有执着的降妖者吧?

“姑娘无需惊慌,贫道对姑娘绝无任何偏见。”寻月轻声说,“只是并非所有人都作这般考虑。姑娘何不回归来处?”

“说得好像真的知道我的来历一样。”江小蝶苦笑,“我就是回不去啊!”

“那么,就找个避世之地隐居起来。姑娘岂不知,人都是不欢迎异类的?”寻月毫不避讳地指出:你就是个“异类”!

即使是江小蝶,听见这样直白的话也不禁发愣。

这里不是她的世界,她无法一辈子以江小蝶的身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不能想象江枫知道真相后会是怎样的反应,愤怒、茫然还是悲伤?萧长歌呢?一定无所谓吧……不过有什么关系?倘若这个世界没有预先留下她的位置,那么自己创造一个又何妨!

“欢迎也好,不欢迎也罢,”江小蝶听见自己用冰凉的嗓音说,“我已经来了,就不会轻易离开!多谢你的提醒,我会放在心上的。”

“……”寻月略微惊讶地沉默了。半晌,他的嘴角漾起温柔的笑意,双手合十鞠了一躬,居然径自转身向门外走去,在踏出门槛的前一刻,回过脸来:

“贫道明白了。早饭会由弟子送到姑娘房中。请姑娘不要离开本观。”

江小蝶眉毛一扬:“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寻月步上檐廊,隔着纸窗看见那道身影向东走去,话语渐渐消失在雨声中,“果然,是一个莫大的变数啊……”

“难道——我又被软禁了?”江小蝶扶着额头,无力地坐在方凳上。

廊外的雨像一张灰色的帘幕,将她同这个正在酝酿着变乱的龙城隔绝开来。

******

******

与此同时,吟风和画眉最担心的事发生了。不论走在楚府的哪个角落,都可以听见悄悄谈论淬魂剑的声音。从清晨开始,炼日堂、金吾帮的人就陆续来到阅兰轩外,名为探病,醉翁之意却不在酒。

说起淬魂剑,有一点萧长歌并不知晓。原来十五年前它重现江湖时曾搅起一场腥风血雨,不仅武林人士,连各国王族也蜂起而争夺,乃至演为尸骸遍野的战争。最后得到它的是前任炼日堂堂主司徒空。司徒空恨这死物夺去那么多性命,于是得到之后立即将其毁成碎片,示于天下英雄,随后投之入海。武林仰慕司徒空高洁,遂称之为“仁侠”。

当时也有人质疑:淬魂剑乃是以天上陨铁、海底魔晶冶炼而成,并非凡品,实乃仙器,怎会轻易被毁?但假如没有损坏,为何司徒空不用它去一统天下?及至八年前司徒空意外身亡,司徒良成为堂主,依然没有淬魂剑的半点风声,众人这才慢慢相信,淬魂剑真的不复存在了。

所以,这柄天下人都想得到的剑现在楚奈何手中的消息,如何能不掀起轩然大波?

画眉虽然心焦,但她有龙城及楚府上下百般事务需要处理,只得命吟风、坠露、知更挡住众人,未至正午,三人已经焦头烂额。

“画眉姑娘,刺史夫人登门造访,正候在偏厅呢。”府中的下人躬身禀报。

“——什么!柴琵琶?”真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画眉不得不叹一口气,丢下手头的事出去应对。

偏厅的红木嵌大理石桌旁,坐着一名柳绿色衣裳的女子,侧对着门,正手拈丝帕,蹙眉沉思。那端庄的风韵,仿佛是从古画中步出的美人,清秀隽永。

画眉挥退下人,走进厅堂。绿衣女子听见脚步,便抬头望去,双眸如春水般明澈聪慧。

“您就是柴夫人吧?”走到桌旁,画眉婷婷地行了一个屈膝礼,柔声道,“画眉有礼了!”

柴琵琶也在同一时间站起来,温和地低下头,袅袅地回礼:“原来是画眉姑娘。今日琵琶冒昧登门,还请恕罪。听闻楚大人昨夜遇刺,刺史同我都甚为担忧。不知能否劳烦姑娘领琵琶前去探望?”

柴琵琶态度如此谦恭,绝不是因为自卑情结。论出身,她是青息国骠骑大将军的女儿,除了后妃公主,没有哪个女子的身份比她高贵;论地位,她嫁给了尚书令的独子、云州刺史孙梦瑜,是众人羡慕的对象;论才学,她幼年便通读经书,能诗能文,琴棋书画样样不在话下。只是初来龙城她便听人说,楚府有吟风画眉,是楚奈何的左右手,年纪虽小,但不可轻视。今天能不能见到楚奈何,怕是全凭画眉一句话。

“哎,夫人如此大礼,画眉怎么受得起?快请坐。”画眉浅浅一笑,虚扶柴琵琶,然后自己也坐在她对面。

“门主辞官已有两年,再称之为大人,怕是有些不妥。”

柴琵琶一怔,嫣然一笑:“抱歉,是我失言了。不过即便辞官,楚门主应当仍是为皇上效力吧?偶尔讹误,想来他也不会见怪。”

“夫人此言差矣。”画眉面色和悦地指点着大理石桌,“上至宰相将军、下到贩夫走卒,这世间有谁不是为皇上效力?岂能因此便通通以大人相称,不加辨别?纵然门主不在意,我们这些下面办事的,也得提防有人借题发挥。”

“画眉姑娘果然思虑周密。”柴琵琶不想再打太极拳,于是切入正题,“不知楚门主伤势如何?”

“门主的伤势并不重。”画眉忧郁地垂下眼帘,轻叹一声,“怕只怕他抛不开这龙城事务,无心休息,思虑过多,会落下病根。”

“是吗……”柴琵琶不禁揣摩这话有几分可信。

“所以,您二位的情意画眉会代为转达,夫人请回吧。”画眉很快下了逐客令,“——来人,送客!”

“画眉姑娘!”柴琵琶温文有礼地阻止道,“我知门主需要静养,自然不会提及烦心之事。何况我们也算故交,说不定反能开解一二。”

画眉冷笑:“画眉何尝不知您同门主是‘故交’?画眉还清楚,您是已故的门主夫人唯一的妹妹。在奏京,两家不过相隔一条街,却连一次也不曾走动过。您明明知晓其中因由,还说什么不会让门主烦心,岂不可笑!”

柴琵琶脸色发白,细长的指尖扶住桌沿,紧抿双唇,缄默不语。

这时,画眉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于是起身施以一礼,稍微缓和了语气:

“画眉贫贱之女,不识礼数,今日多有得罪,还请夫人不要放在心上。府中事务繁多,恕不远送,夫人自便。”

说完,画眉转身向外走去。正要迈出门槛,廊上突然窜出一道人影,迎面撞上来。

“——啊!”少女惨叫一声捂着额头,后退一步,看清是谁后连忙道歉,“画眉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没撞疼你吧?”

画眉是及时扶上门框才稳住身体。她揉了揉右肩,嗔怪道:“你啊,怎么总是这样冒冒失失的?不是让你和吟风坠露一起守着阅兰轩吗?难道出什么事了?”

冒失的少女知更一吐舌头:“不用守了啦!那些人全都散了。”

“散了?”画眉将信将疑。

“嗯,因为叔叔从房里出来——”知更瞥了一眼里面的柴琵琶,接着道,“跟他们说了几句话,他们就散了。然后叔叔让我来找你。”

画眉轻捻鬓发:“门主有什么吩咐?”

知更小动作地招招手,示意画眉靠近。画眉奇怪地向前微倾,知更凑过去,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一句什么。

“……”画眉眉尖蹙起,脸色凝重。半晌,才黯然地点点头。

“就照门主说的做吧。”

画眉自嘲地一笑,移步绕过知更,顺着檐廊离开了偏厅。知更望着她孤单的背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转向偏厅里的柴琵琶,一手指着门外,冷淡地道:

“您就是刺史夫人吧?我叫知更,叔叔命我带您去阅兰轩。”

******

******

柴琵琶手擎油纸伞,隔着细碎的雨幕,漫观这座古雅中见恢弘的园林。是的,比起府邸,她认为称之为园林更贴切。

这里的一石一木都让她想起楚奈何。那个无法忘记的人。而今渐行渐远,渐觉虽悔难追。六年来刻意的回避,即便在姐姐的葬礼上也未曾四目交接,互道只言片语。如今又要怎样面对他?柴琵琶有些恍惚,轻轻地摇头。

这时,耳边传来一个难辨情绪的嗓音。

“你是……婶婶的妹妹?”一直走在前面的知更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问。那袭淡紫色的纱裙在雨中更显缥缈。

“如果你说的是柴锦瑟,她确实是我姐姐。”她露出清浅的笑容,“常听人说楚奈何有个养女,聪明伶俐,便是姑娘你了吧?”

知更强压着心中的愤怒。

“少扯那些没用的!我只想知道,婶婶病重的时候醒着梦里都是念着你,为什么你却一次也没来看过她?”

“念着我?……”诘责的声音穿透雨幕直刺而来,柴琵琶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伞柄,目光黯淡。

“现在也只有这种不痛不痒的感叹而已么。”知更掉过头,迈步向前,“真是令人齿冷!”

知更将柴琵琶领到阅兰轩外,连声招呼也没打就沿着原路返回了。曾几何时,自己不也像她这般天真?柴琵琶摇摇头,独自走进庭院。

名为“阅兰”,又正值春日,她还以为一定会有满庭的兰草,不意庭中虽遍植香草,幽气弥漫,却唯独不见兰的影踪。抬起头,浅色的木匾上写着“阅兰轩”三个大字,墨虽浓,笔却轻。她走到檐下,收起伞靠在栏杆上,然后轻轻推门而入。

第一眼,便望见了屋子的主人。

楚奈何身披一件象牙色暗花锻外衣,坐在黄花梨木的桌边,手持一卷书,静静地读着。墨发披肩,双眼深邃如龙渊。脸色虽苍白了些,却丝毫无损眉宇间的英气。香几上放着一只青玉熏炉,但并未燃起。不绝于耳的雨声既拉近也推远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恍如隔世。

“……既然受了伤,还是老老实实地休息比较好。”

柴琵琶轻声说。

楚奈何笑了,目光从书上移开。他的面容清晰得像是昨天才刚刚见过。

“不让画眉知道就没关系。何况,这只是一本琴谱而已。”他扬了扬书的封面。

“……”柴琵琶默默地关上门,然后走到窗前,望着那不停从天而降的雨。

她最是擅长音律,刚才离得这么近,却没发现那是一本琴谱。

楚奈何也无心打破这份沉默,但是毕竟胸口被贯通,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这两声似乎将柴琵琶从梦中惊醒。她从窗前转过身来,明眸直视楚府的主人,举止没有一丝本应属于女子的软弱,一字一句地说:

“楚奈何,将云州的权力交出来吧!”

******

******

“云州?”萧长歌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泪眼朦胧地问。

昨晚的火灾之后,飞皓珠姐弟被迫搬进了来归客栈,萧长歌也跟随前往。比起酒肆,这里的隐蔽性当然低了许多,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多亏今天清晨下起了雨,火才被顺利扑灭。飞晶被负责此事的一袖门人召去,估算火灾损失并协助调查失火原因。客栈里,飞皓珠同林凤阙正向萧长歌(好不容易从床上拖起来的)解释目前的情势。他们发现,虽然此人总是能说出一些让别人吓一跳的话,但在常识方面——同样无知得惊人。

“对。青息皇帝很早以前就将长云和龙城划为云州。孙梦瑜是他钦点的云州刺史。不过两城根本掌握在楚奈何手中,姓孙的有名无实而已。”飞皓珠系着鲜红的斗篷,俯在桌前,桌上是展开的七国全图。

“这个孙梦瑜是什么来头?”萧长歌瞄一眼窗外的灰蒙蒙的雨景,兴味索然。

“他是尚书令孙潜的独子,骠骑大将军柴进的女婿。不过听说此人无甚智略,个性优柔寡断,不足为惧。”飞皓珠显然不满意萧长歌的态度,皱起了眉头,“还有同来的军司马白世峋,一个下流无耻之徒!刚到龙城,他就因为调戏民女被街上的百姓追打,还命令官兵反击,正好被吟风手下的蝉知撞见,两边差点火拼起来。后来此人被吟风派去看守城门。”

“姓白?名字真难记!”萧长歌转了转眼珠。敢情他根本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么个人啊!

“如今龙城有三股势力,”林凤阙站在飞皓珠侧后,不理会萧长歌的抱怨,拿开垂到耳畔的一根儒巾带子,径自说道,“分别是楚奈何、孙梦瑜还有我们起义军。论兵力楚奈何最多,仅城内就有精兵三千,一袖门弟子千余;孙梦瑜的手下不足两千;至于我们起义军,加上没有武器的兄弟,总数超过三千。”

“那么城外呢?”萧长歌抱着胳膊。

林凤阙面无表情地在地图上指出几个点。

“这里是长云城外的断魂坡,楚奈何的主力所在,至少有七万人。而孙梦瑜带来的官兵大部分驻扎在龙城西面的山脚下,有四万人。”

听到这里,萧长歌终于来了点精神。

“哦?这个楚奈何真是大胆!姓孙的四万军队楔入两城之间,分明是要对长云形成夹攻之势,他竟若无其事地开门欢迎,只带着区区几千人留守龙城,佩服!”他扬起嘴角。

飞皓珠直起身来,冷笑:“楚奈何最是狂狷,莫说四万,就是孙梦瑜领来十万大军,他也断不会示弱分毫。不过这么一来——”

“不过这么一来,形势便不容乐观。”林凤阙突然插话。

“……林大哥?”飞皓珠向林凤阙投去讶异的眼神。

林凤阙轻轻摇头,对萧长歌说:“现在我们唯一的优势是:楚奈何也好,孙梦瑜也罢,都还不知道起义军的存在。然而万一他们得知,恐怕就会以消灭我们作为首要和共同目的。无论我们先进攻哪一方,都只会让另一方坐收渔人之利。敢问萧少侠可有对策?”

飞皓珠这才明白林凤阙是想试试萧长歌。虽然有些过意不去,但飞皓珠也希望能听见萧长歌的想法。

“对策嘛,总是有的!”萧长歌灿烂地笑着。他只是看一眼两人的表情,就全都懂了。

“愿闻其详。”林凤阙欠了欠身。

坐在对面的萧长歌却卖起官子来:“先不说我的!你们的计划,是不是联合孙梦瑜进攻楚奈何,夺下龙城后挟持他,再以刺史的名义发动龙城外的驻军从后方奇袭断魂坡,等双方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就协同长云的起义军一举收复两城?”

“!几、几乎一模一样!”飞皓珠大吃一惊。林凤阙眼中也有讶色。

萧长歌心里叹息:当然会一样啦,以你们的脑袋面对这种情况也只能想出这个办法了!

“恕我直言,你们的计划看起来好像没问题,实际上每一个环节执行起来变数都很大。”萧长歌换上认真一点的表情说,“首先,联合孙梦瑜后,你们的兵力只是同楚奈何不相上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其次,表明身份后,姓孙的就算再傻也知道要提防你们,挟持他会有那么顺利吗?再次,楚奈何一死,焉知断魂坡那些将士不会缴械投降,回到皇帝麾下?最后,就算计划完全成功,长云和龙城之间的军队不过是青息的一部分,倘若再次攻来,你们守着两座孤城,又能支持多久?”

林凤阙早有准备,轻轻一笑。

“萧少侠不必如此担忧。第一,楚奈何在明,我们同孙梦瑜联合在暗,占据先机,胜率没有十成,也有九成。第二,全城百姓无不拥戴少主,楚奈何一死,自会群起响应起义,孙梦瑜即使提防,又能怎样?第三,只要控制了姓孙的四万官兵,强行进攻,楚奈何的残部也不得不应战。第四,……”

一直侃侃而谈的林凤阙这时卡了壳。思索片刻后,他很有把握地说:“至于第四,孙楚两军相残,必使青息元气大伤,短时间内长云和龙城当可守住,只待陛下出兵收复河山!”

“是吗?”萧长歌笑笑,“墨玉古道的妖怪还没抓住,青息和蓝蜃两国消息几乎断绝,等他们来收拾河山要多久?”

可是妖怪明明已经抓住了啊!飞皓珠差点冲口而出。但她还是采取了比较委婉的说法。

“——萧公子,今早我接到密信,说是昨夜炼日堂堂主司徒良收到一封告丧的家书,信使正是从朱云国沿着墨玉古道而来,但路上并未遇袭。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萧长歌偏偏觉得不奇怪。

“当初我和江小蝶一起走的时候也没有遇见什么妖怪。”

林凤阙忍不住皱眉,很想敲敲他的脑袋。萧长歌多聪明的人,怎么愣是看不穿妖怪的真面目呢?不知那妖怪用法术把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想必比沈曦妃还要美。他摇摇头,深感古人“英雄难过美人关”所言不虚。少年啊,迷途知返,为时未晚也!

“就是说两次没有遇袭的情况,有一个相似之处。”林凤阙理所当然地说,“一次是那位江姑娘就在萧少侠身边,另一次则是江姑娘被软禁在楚府。真相不是呼之欲出了吗?”

“呼你个头啊!”

不料萧长歌火了,拍案而起,瞪着白面书生林凤阙。对面的两人都被吓了一跳。

“随便几个巧合就能导出真相人人都可以去公堂上断案了,还要调查取证审问验尸干嘛!你爱说江小蝶是妖怪就说去,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但你要说她无缘无故害人,我绝对不同意!”

“——你!”林凤阙也瞪着他,气结。

“萧公子,林大哥他只是……”飞皓珠想要辩解几句,可话到了口边,却又咬住嘴唇,说不下去了。倒不是萧长歌生气的样子有多可怕,而是“他会发火”这件事本身比较匪夷所思。

在她眼里,萧长歌是一个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人,永远用游戏的态度来面对一切,偶尔的冷酷也像是在开玩笑。为什么看见他这样近于执拗地维护江小蝶,自己心里会不是滋味呢……

萧长歌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坐回去,耸耸肩。不平则鸣,鸣完了他就懒得多说了。

“嗯,那个……”飞皓珠好不容易把思绪拉回来,“其实我和林大哥也认为计划还不够周密。依萧公子看,应该做哪些改变呢?”

林凤阙脸色也缓和了些,点点头,同意听取萧长歌的意见。

“想变就必须彻底。”萧长歌向后靠在椅子里,坏笑着,再次说出惊人的话:

“——要联合的人不是孙梦瑜,而是楚奈何!”

******

******

“——你以为我会乖乖地说‘好,请’吗?”楚奈何放下书,哑然失笑。

“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呢?皇上之所以纵容你到现在,全是因为仪妃娘娘!”柴琵琶语调悲愤,声音颤抖,“朝中每天都有大臣联名奏请对你进行制裁,皇上不胜其烦!就算你不怕,也该为丞相大人和你的姐姐想一想!”

楚奈何自嘲:“我早已是个不忠不义之人,又何妨再添上不孝不悌的罪名呢?看来刺史夫人没有准备充分,就来为夫君做说客了!”

“说客?你太高估我了。”柴琵琶摇了摇秀美的头颅,几缕青丝从发髻中滑落,苦涩地道,“世间没有谁能说服一个胸怀天下的人放弃他的抱负。”

“……”

绵绵的雨声在窗外将这沉默织成一匹流丽的锦缎。

“我原来以为在骆犹寒死后,你会改变。”柴琵琶望着角落里花架上摆放的兰草,静静地说,“没想到你还是像以前一样,绝不接受……自己选择以外的东西。”

楚奈何静静地说:“我当然改变了。犹寒死后,我终于明白无论是委曲求全还是放纵恣肆都不过是逃避。而逃避的结果,就是一再失去重要的东西。”

柴琵琶转过头,注视着他,表情复杂。

“你知道你将要同什么战斗吗?当今圣上确实昏聩,可东宫太子绝非等闲之人!太子建立的‘鬼澈军’,遍布青息,行事手段极为血腥残酷,已经暗中掌握了国家的命脉。对付他,你有几分胜算?”

楚奈何笑了,悠悠地答:

“——三分。”

柴琵琶如遭雷击。她怎么也想不到,就连楚奈何自己也承认胜算不到一半!

“那,昨晚行刺你的,莫非也是……”

楚奈何冷笑:“虽然不是,不过,他手下的‘那个人’已经来到龙城了,还无所顾忌地出现在我面前呢!”

“你说……那个人?!”柴琵琶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光景,“终于连他也被惊动了吗……你一定要加倍小心!”

“无论出于什么立场,都不该由你对我说这句话吧。”楚奈何开着并不有趣的玩笑,随后放低了嗓音,“——这些年,还好吗?”

柴琵琶点点头。

“梦瑜他是个好人。”说完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她又问,“你呢?”

“……无所谓好不好,只是整天忙碌。”楚奈何轻咳两声。

柴琵琶茫然地点头,想了很久,却不知再说些什么,于是感到是走的时候了。

“我该告辞了。”

“是吗?那么,不送。”

“……”柴琵琶转过身,走到门后,将手放在门闩上,低声说,“楚奈何,拜托你,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让我这么难过了!”

说完,她拉开门扉,走出了阅兰轩。

******

******

“钱长老,关于淬魂剑的真假,你怎么看?”

雨天昏暗的光线将房间衬托得更加幽昧。金吾帮帮主高沉负手站在窗下,低声问。

十五年前,高沉就已经怀疑司徒空毁去的并非真的淬魂剑;前几日审问江小蝶,得知吴常双侠乃是相残致死后,他更加确信剑只是被秘藏了十余年。吴常双侠手足之情坚比金石,试问天下除了一把淬魂剑,还有什么能让这两人反目成仇?高沉确信,江小蝶和萧长歌一定是趁吴常双侠死斗之时,坐收渔利,拿了信和剑;而楚奈何也是想到这一点,才软禁了江小蝶。

今早众人聚集在阅兰轩外,要求楚奈何给出说法,被吟风等人挡在门外。不料临近晌午,楚奈何竟走出门来,淡淡说了一句“淬魂剑是假的,诸位若有意一睹,试剑大会上,楚某自会奉出”。

所以,关于真相,就有了两种可能。

“依老朽愚见,有两种可能。”站在高沉身后的钱莫予嗓音嘶哑地说出主人心中所想,“一是楚奈何从江小蝶那里得到了真的淬魂剑,欲以假剑蒙骗我等;二是楚奈何手中只有假剑,真剑已经随着江小蝶消失。”

可笑钱莫予这般深思熟虑,却全不怀疑“真的淬魂剑在江小蝶手上”是个谎言。江小蝶要是听见,只怕会感慨万千。

情况复杂得超出预期,高沉也不禁叹了一口气。

“若是第一种,即是说根本没有什么刺客,昨晚的事不过是楚奈何自编自演的闹剧,但他要杀江小蝶,实在不必如此麻烦;若是第二种,刺客应该是那晚的白衣少年,可这同样令人难以置信。”

“不过事到如今,淬魂剑一事只能暂且放下。”钱莫予目露凶光,“苏夫人终于亡故,恐怕试剑大会一毕,司徒良便要赶回朱云。帮主,机不可失啊!”

“我知道。”高沉扶着窗框,目光就像这片雨空一样阴霾,“不过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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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轮回君千殇,这是一代人皇的幽叹,也是无情的催命符。重生洪荒,恰逢女娲造人成圣,近有巫妖争霸天地,后有妖族屠人,更要适应这肉弱强食的自然法则,让我们没有修炼功法的人族怎么生存。别急,一道荒天帝的神念伴随而来,从此轮海,道宫,四极,化龙,仙台以至证道成皇,看看两种不同的修炼体系会在这天地间碰出怎么样的浪花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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