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怎么了?”
江临轩拾起镜子,照了照,并无异常,于是怯怯地扯着安与君的衣角,问。
安与君恍恍惚惚地接过镜子,在手里握了一会儿,再次举起,向里看去。
镜中愁眉苦脸的少女,仍然不是她。
安与君自嘲地一笑。其实在飞机爆炸的前一秒,她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心里总还存着一丝侥幸,也许奇迹会发生……当然,奇迹的确发生了,否则此刻她应该是徘徊在冥界滚滚的三涂河前,贿赂摆渡的船夫吧。
没准这才是最好的结果。万一的万一她没被炸死,只是断手断脚,那更糟。试问世间有哪个女人愿意自己那副德行出现在喜欢的人眼中?安与君从来不是有勇气选择自我了断的人,萧一弦也远比表面来得重情,绝不会放着她不管,那么她的余生,很可能成为完全的煎熬……
“姐姐?”江临轩见她一直发呆,有些着急,“你回房休息吧,我陪着娘!”
安与君转头望着这个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孩子。生老病死、贫穷富贵、爱憎姻缘,皆是天命。安与君幼年失怙,成年丧母,并与所爱萧一弦无缘,她的一生本已完结;可老天给了她一次再世为人的机会,她应该珍惜。从现在起,她就要把自己当成江临轩的姐姐,江岳的女儿,努力地生活下去!
“姐姐没事的,枫儿不用怕。”安与君微笑着轻拍他的脑袋,这孩子长得真招人疼,“不过,姐姐因为生病,忘了很多事,枫儿可以讲给我听吗?”
江临轩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开心地“嗯”了一声。
“姐姐想知道什么?”
小孩子真是好骗啊……安与君感叹,不过自己倒是没有恶意的。她摆出一张苦思冥想的脸:“唔,——姐姐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江临轩毫不迟疑:“姐姐叫小蝶。”
“江小蝶?”安与君苦笑。这也太没品位了!不过听临轩说,江岳是一名武将,没给她起“江蝴蝶”、“江彩蝶”之类的,就该烧高香了吧?至于临轩,他的大名是枫……等等!枫?
“江……枫啊!”安与君更加郁闷了。江老爹啊江老爹,你给儿子起什么名不好,偏要和这个《绝代双骄》里选择了自己的真爱结果就惨死的美男重名?
临轩侧着头:“嗯,枫儿在这呢,姐姐怎么突然这么喊?”
“没事没事!只不过姐姐刚刚想到两句诗,里面就有枫儿的名字。你听,”安与君吟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临轩一愣,痴痴地赞道:“真好!姐姐,你怎么想到这么好的句子?”
看来这孩子挺有艺术鉴赏力!有前途!安与君笑说:“哪里是我想到的!我在生病的时候,梦中遇见一位仙人,听他吟出,我就记在心里了。”
安与君又问:“对了,‘临轩’这字,取的是什么意思?”
只听临轩闷闷地答:“——玉树临风,器宇轩昂。”
安与君噗嗤一声笑了。难怪这孩子不喜欢人家喊他“临轩”。江老爹,你果然有才,我崇拜你!
临轩急于转移话题:“对了,姐姐不是一直想有一个字?临轩从前找不到合适的,今天听姐姐念那两句诗,突然有了主意。”
“哦,是什么字呢?”
“因为姐姐是女孩儿家,所以‘月落’二字甚好。只是‘江月落’有些拗口,不如改成‘落月’,姐姐意下如何?”临轩认真地问。
江落月?安与君默念一遍。江潭落月复西斜。确实比什么小蝶强多了。刚准备夸奖这孩子的心意,就听临轩补充道:
“这取的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意。”
“……”看见临轩若无其事的神态和眼中隐约的狡黠光芒,安与君无语了。敢情江枫这是在揶揄她,以报刚才她笑话“临轩”二字的一箭之仇。现在的孩子啊,真可怕……
“行。江落月,我很满意。谢谢你了,枫儿!”安与君只是笑。
这下子,江枫倒有点不好意思,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不过,‘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好像很不切实际啊!”
耳边传来江小蝶郁闷的声音。江枫抬起头,看见姐姐今天第三次拿起镜子,眉头皱得很紧。他奇怪地问:“有什么不对吗?”
“非常不对!”安与君放下镜子,心里有点憋屈,“枫儿,你说实话,我是你的亲姐姐吗?会不会是同父异母?为什么你和……娘,都美得天怒人怨,我的容貌却这般——这般——寻常?”
身为B大才女,不代表安与君就不看穿越小说,只不过怕被萧一弦鄙视,所以从来都是上厕所的时候偷偷看。这样当然看不了太多,但她也知道,凡女子穿越,不论生前胖瘦美丑,到了异世界后总是倾国倾城惊为天人,然后就开开心心地去做她们的红颜祸水,美男三千,只取一瓢饮。
可这个江小蝶的容貌……倒是不会影响成都市市容,可是否会影响北京市市容呢,就不好说了。安与君生前可是一个容貌清丽气质上乘的美女,突然变成这样,说她不受到打击,绝对是撒谎。
唉,安与君啊安与君,说你不衰有谁信?
倘若这个样子见了萧一弦,他还能认出我吗?安与君苦笑着摇摇头。
“姐姐当然是爹和娘的孩子。姐姐也很美。”江枫乖巧地说,“在枫儿心里,比姐姐美的只有娘一人。”
“是这样吗?”安与君忍不住笑了。这孩子倒挺会哄人开心。
江枫点点头,然后望向床上女子的尸身,目光暗下去,不说话了。
安与君猛敲自己脑袋。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应该快快买一口棺材,雇人送殡,让枫儿的娘——当然现在也是她的娘——尽快入土为安啊!江枫还这么小,总不能让他来做这些吧。
“枫儿,我们葬了娘,可好?”她抚摸着江枫的头。
江枫别过脸去,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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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异世界中,总共有七个国家,其中,较大的是西边的青息、南边的姜冕、东北边的朱云、还有中间的蓝蜃。绛霞是蓝蜃国位置偏僻的一个州,因为两年前江岳将军败给青息,失去两座城池,国境被迫后退六十里,绛霞便成了蓝蜃国与青息国的新的边境。本就土地贫瘠,再加上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打仗,绛霞的百姓能迁走的都迁走了,再美丽的山水也挽留不了他们的脚步。
这里便是绛霞最靠近青息国的村子,挽江村。月霰山上的积雪融化成清澈的溪流,弯弯曲曲地绕过村子。村中原本有几十户居民,总数两三百;可是瘟疫过后,幸存的还不到一百人。
今天是十月廿九,难怪天气这么冷,搁北京都该下雪了。江枫说,现在他们身上穿的已经是冬衣。在江枫的指导下,安与君扣好那几件像是宋代出土文物的薄薄的衣裳,搓搓冰冷的手,苦笑。
他们找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全部收获只是一小堆铜钱和几星碎银子。江枫仔细数了数说大约有一两,够买个棺材了。
所幸村里业余做棺材的大爷没有死于瘟疫,棺材也有现成的,但他一开口就是“少于二两没得谈”,这不是趁火打劫么?气得安与君恨不得他已经死了。但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于是她强压住火气,按照之前的计划,让江枫在旁不停抹泪儿,自己也哭得梨花带雨跟对方讲道理讲感情再不行就耍无赖,终于,老大爷不胜其烦,同意以六百文的价格卖给他们一口棺材。
接下来就是找人挖坑、抬棺材了。江枫说,这两年来他们娘仨过不下去的时候,村里的几户好心人家都会来周济,若请他们帮忙,或许不必花钱。安与君便带着江枫找了这几家人。这些朴实的乡下人,听说江将军的夫人昨夜已死,均是一脸难过,不等姐弟俩开口,便主动要求帮忙下葬,还说若有难处,直言便是。安与君感动得红了眼睛。
墓地在村外的山坡上。没有石碑,只能用木牌。明明已经入冬,江枫却抱着不知从哪儿采来的一大捧白色野花,放在墓前,说母亲最喜欢白色。他持一支早已用秃的毛笔写出漂亮的繁体字:涉水江岳妻林念初之墓。然后问安与君,旁边该题何词?
这可把安与君问住了。她想了想,说:“——碾冰为土玉为坟。”
不料江枫说“好”,便将这句山寨版的林黛玉咏海棠诗题了上去。
等这一切都结束,日已西倾。来帮忙的村人们挥手下山。江枫却站在墓前没有动。安与君在一旁默默地陪着他。
半晌,江枫郁郁地问:
“姐姐,娘听不见唢呐的声音,能否走得安心?”
安与君没有回答。他们根本没有那么多钱大操大办。但这毕竟是与至亲至爱的诀别,倘若没有人吹奏丧曲,只是茫茫一片寂静,让幼小的江枫情何以堪?
于是她轻轻地哼起了莫扎特的《安魂曲》。哀婉深挚的旋律,萦绕在萧索的山林间,随风卷起墓前的白色花瓣,飘至天空的高远处。
多少眷想、多少思恋?几分无奈、几分伤怀?
人生一世,永远不能避免的,唯有二字——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