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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书我天下代春秋

趁楚府上下一团乱时,江小蝶悄悄摸到炼日堂所居的院外。正要进去,远远却看见画眉走来,她只得躲在一边。直到画眉传过楚奈何吩咐的话后离开,她才上前。

门外守卫的炼日堂弟子见她不似楚府侍女,提高嗓门:“站住!你是什么人?”

江小蝶稍微拱手:“劳驾两位大哥通传一声,就说江小蝶想见堂主一面,她必定明白。”

那两名弟子吃惊地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飞快地转身跑向院内。没过多久,只听房门被用力地推开,炼日堂堂主刘幽迈着急促的步伐亲自穿过院子迎来。走到束起长发站在月下的江小蝶面前,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忽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神仙保佑!江姑娘你平安无事!若不是这样,我刘幽从此再无颜面于江湖立足!”

江小蝶忙说:“刘堂主言重了。您肯相信我不是杀害吴常双侠的凶手,我已经非常感激了!”

“这是应该的啊。”刘幽叹了一声,问,“江姑娘,这些天你究竟身在何处?萧公子与我们炼日堂上下,差不多把龙城翻了个遍,还以为……”

“他竟这么用心找我?真够义气!”江小蝶笑着说,“我如今也正找他呢!堂主可知他的下落?”

“萧公子现正在起义军中,恐怕江姑娘得暂时同我们炼日堂一起行动,待龙城局势最终平定下来,再作打算。”

江小蝶吃了一惊:“起义军?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江姑娘不知?”刘幽奇道,“似乎已有一段时间了。萧公子说他因故失忆,我还以为此事系出自姑娘的授意!”

“我的授意?!”江小蝶更吃惊,“我是第一次来到龙城,根本不知道什么起义军!何况我与萧长歌萍水相逢,他又怎会凭我的意志行事?”

刘幽惊讶之余又有些迷惑:“姑娘应是蓝蜃国江岳将军之女吧?路远迢迢来到龙城,难道不是为了声援飞皓珠的起义军?听说姑娘还随身携带了大笔银钱,若不是充作军费,又是……”

“我是!但我、不……算了,那不重要。”江小蝶扶着头,摆摆手,“等我见到萧长歌再好好跟他问清楚。”

刘幽点点头,一边吩咐弟子收拾行李,一边对江小蝶讲述这些天发生的事。一刻钟之后,江小蝶跟着他们离开了楚府这个是非之地,穿过起义军的包围圈,在一家简陋的客栈安置下来。

刘幽为江小蝶单独要了一间房,免得她跟人去挤通铺。刘幽叮嘱道:“今夜江姑娘千万不要睡得太熟,如果有什么状况,我或手下的弟子必会第一时间赶来;若是姑娘感到有危险,也可以来找我。”

“是。多谢刘堂主关照。”江小蝶礼貌地低下头。

“还有一事……”刘幽欲言又止。

江小蝶侧着头:“何事?”

“接下来这些话,或许有背后议人短长之嫌,”刘幽用彻亮的眼睛望着江小蝶,“但请姑娘不要误会,我对你、对萧公子都是一样充满感激和敬重,因此才不愿有事相瞒。”

“我明白了。堂主请说。”江小蝶认真地说。

刘幽单刀直入地问:“江姑娘可知萧公子与一伙黑衣人往来甚密?”

江小蝶一头雾水,摇摇头。

“事实上,我门下的弟子在找寻姑娘你的下落时,发现同时还有好几股势力在做同样的事。其他势力的身份很容易就调查出来了,只有两股——”刘幽思忖着说,“现在想来,其中一股应当是龙城起义军的情报网,另一股则是我刚才所说的黑衣人。据我所知,萧公子曾同他们秘密会面过。”

“黑衣人……”江小蝶锁着眉,不自觉地含着左手食指的指尖,“堂主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组织吗?”

刘幽严肃地说:“只听过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他们并非江湖中人,而是青息某位人物培植的势力,谁也不想和这些‘鬼’一般的人扯上关系……江姑娘,你懂吗?”

江小蝶抱着衣袖单薄的手臂,垂下眼帘。出现在龙城的黑衣人,和那晚用刀威胁她交出紫金幻景镯的黑衣人,会是同一伙吗?如果刘幽没有说谎,明明失去了记忆的萧长歌,又怎能驱使这种危险组织替他办事?除非……

江小蝶心头一凉。

除非他打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不会、不会的!”江小蝶尽管心乱如麻,还是立刻否定了这种可能,她握紧萧长歌给她防身的剑,像是努力说服自己而不是刘幽,“虽然我认识他时间不长,但如果他有恶意,我绝对会发现的!所以我无法相信……”

刘幽扶着她的肩膀摇了摇:“江姑娘,你先冷静些!”

“啊……”江小蝶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刘幽。

“我说的话害你这么担心,我很抱歉。”刘幽叹了一声,转而坚定地道,“但也不能只凭那些事,就怀疑萧公子!等你们见面的时候,一定能全都问清楚的!我相信这点。”

江小蝶勉强压下混乱的心绪,点点头,露出一个微笑:“我知道了。多谢你能告诉我这些,刘堂主。”

刘幽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江小蝶关上房门后,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只是在狭小的房间中转来转去。

今夜无法入眠的人不止她一个。脚下这间客栈,甚至整个龙城都被一种躁动不安的氛围包裹,昏昏沉沉的灯火和窸窸窣窣的窃语填满了本该属于夜的寂静。

“喵——”窗外传来了一声猫叫。

起初江小蝶没有注意,但接着又是几声。她忽然意识到这叫声属于谁。

两步走到窗前,刚支起窗棂,一道白色的小影从楼下的雨檐上跃起,轻灵地跃进了她的怀里。

“九命!真的是你!”她惊喜地抚摸着它,“你去哪儿了?没有受伤吧?我很担心你!”

九命跳到一旁的桌上,月球般银亮的双眼似乎想要诉说什么。

“今天你救了我呢,谢谢!”江小蝶笑着俯下身,“你是不是累了?那就休息吧。”

“咪呜……”九命把雪白的脑袋转向窗外。

江小蝶正觉得奇怪,楼下突然响起了像是狼嗥的可怕声音。她细细辨认,又觉得那更像是狗的声音。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客栈掌柜就在底下叫嚷起来了:

“阿黄!给我回来!大半夜的发什么疯?快回来!——啧,这不听话的东西!想挨揍吗?!”

名叫阿黄的狗似乎不打算听从主人的命令,嗥叫的声音愈发悲凉。然后,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遥远的城南也传来一阵犬吠。接着是西面。最后是北面。

陆陆续续地,越来越多狗加入到这个行列中来,像是冥冥中有什么在召唤,嗥叫声响彻月夜,满城皆闻。

城里的其他动物也开始骚乱起来。鸡在鸡舍里扑腾,猫在树上和猫头鹰一起怪叫,猪在猪圈里嘶吼,任主人怎么安抚也没用。本来今晚睡着的人就不多,这下更是全都醒了。狗的主人大骂着、邻人抱怨着、差不多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议论着:

“这些畜生是怎么了?活了半辈子,从没见它们这样闹过!莫不是有大难临头?要地震?”

“别唬人了!地震了狗是这个叫法么?多瘆人哪!那时候得把人往屋子外面拖!”

“——天生异象,万物不宁,不是圣人将死,就是妖魔出世啊!”

“您说啥?现在龙城要死的不就是楚……”

“嘘!”

江小蝶从窗户向外望,许多人打开门走到街上,彼此宽慰。摸摸自己的脸,吹过面颊的风说不出的古怪。圣人妖魔之说恐怕是无稽之谈,但这些聪明的动物们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否则不会如此异常。

回过头,只见小猫九命弓着身子站在那里,尾巴竖起,全身的毛像沾了静电那样发散开来。它的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噜声,美丽的银色瞳孔开到最大,满含着恐惧。

“乖,别怕。”江小蝶关上窗,伸出手搔九命的下巴,温柔地降低了嗓音,“来,我们一起休息吧。没什么问题不能解决!”

“咪~”九命似乎不太相信,但还是低下头,走向桌旁的她。

******

******

“明天天一亮,大胜就会带着三百战士由密道潜入楚府,发动突袭,冲破敌人的防御阵型。随后我们就从东——”林凤阙手持一张草图,详细地解说着作战行动,突然发现一旁的飞皓珠心不在焉,“少主?您在听我说吗?”

幽蓝的月光下,飞皓珠陷入深深的思绪。

成河的鲜血也洗不净的憎恨,是唯一支持着她走到今天的力量。向楚奈何复仇,向青息复仇。如今,她终于做到了。这一切应该,没有错吧?可为什么,心里却……

“少主!”

飞皓珠猛然回神,抬头望着林凤阙:“怎么了,林大哥?”

林凤阙轻轻叹了一声,卷起图纸:“少主,您是累了吗?决战在即,您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这边先交给我。”

“不必,我不累。”飞皓珠揉了揉太阳穴,“作战的事都通知吟风了?”

“是。他会配合我们的行动部署楚府的兵力。”林凤阙微笑颔首,“大胜从来不信任吟风,可如今楚奈何大势已去,我们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飞皓珠环顾四周,问:“怎么不见萧公子?压制城门后他不是应该与我们会合吗?”

“抱歉,是我忘了说。”林凤阙敲敲额头,“刚才接到萧公子的字条,说是去查探一下西边的情况,他会尽量在天亮前赶回来。不过这一仗就算没有他,我们也不会输。”

“所以你的意思是,万无一失了?”飞皓珠淡淡地反问。

林凤阙正要回答,忽然有人前来通报:

“少主!禀告少主,那个……有人要见您。”

飞皓珠见他吞吞吐吐,觉得奇怪:“是谁?”

“——我。”

伴着轻柔的嗓音响起,飞雪颜一身白衣,怀抱琵琶,无声走向自己的妹妹。

林凤阙吃了一惊。飞皓珠目光震动。

“你来做什么?”飞皓珠撇开脸不看她,生硬地说,“那天我应该说过,不想再见到你的吧!”

飞雪颜带着淡淡的哀愁说:

“皓珠,你终究还是选了这条路。”

“那是当然!因为我和你不同!”飞皓珠冷笑,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我是蓝蜃的飞皓珠,而你是青息的飞雪颜。我忘不了的是爹娘的死,你忘不了的却是跟那个男人有关的一切!”

“可爹和娘并没想用他们的死,来换你今天做的这一切。”飞雪颜的声音仿佛叹息。

飞皓珠激动地转过头,双眼迸射出愤怒的火光,大声指责:

“爹和娘没想这样?——你知道什么!飞雪颜!你凭什么说爹娘是怎样不是怎样!我猜你连他们的样子都不记得了!从始至终,你都站在楚奈何那一边!”

林凤阙见状不妙,焦急地捶着手心,偷偷从飞皓珠身边溜走,去找孟竟滋和飞晶。

“你不是我的姐姐!不是!飞家早就只剩我和晶儿两个人了……”飞皓珠的嗓音浸着深深的悲伤,像要把每一个字咬出血来,“你走,飞雪颜。这都是当初你自己选择的!我这辈子都不想看到你!现在立刻离开!”

面对指向自己的手指,飞雪颜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她垂下眼帘,转过身,抱着琵琶经过飞皓珠身旁,走出两步,面朝楚府紧闭的大门,停下脚步,开口:

“我听说,今天在街上,是楚奈何的部下拼死保护了众多百姓;而白世峋的人烧杀抢掠时,你的起义军,却没有任何动作。”

“……你、说什么?”飞皓珠一瞬间心虚,声音抖了一下,“那时我们没有选择,暴露就是死路一条!只有忍一时之耻,才能换来胜利!”

飞雪颜半侧过脸,露出一个皎洁的微笑:

“皓珠,你固然可以找到诸多理由,但是扪心自问,为了复仇不择手段,甚至以龙城的百姓为筹码,这样的你,和你仇恨的那些人,究竟还有什么区别?”

“!……”飞皓珠怔怔望着她,握成拳的手在不断发抖。

飞雪颜手指轻轻拨动琴弦,凛冽的琵琶声升入天际,仿佛乘着那碎银般的月光,在龙城冷光熠熠的檐头屋瓦蔓延开来,随风四散。

每一名起义军战士都听见了琵琶声,一开始只是讶异谁在弹奏,但很快,他们被那琴声所吸引,仰望着寂寂夜空中那轮孤独的缺月,几乎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忘记自己做过什么,或是将要做什么。

那些在心中纠缠的痛与悲,怒与怨,仿佛厌憎这琵琶声似的,如同饥饿的猛兽啃噬着飞皓珠的心。闭上眼睛,想起曾经的相依与欢笑,想起龙城城外鲜绿醉人的春天和满树盛开的杏花。只是一切都成回忆。

一切毕竟都成回忆。

一曲终了,飞雪颜转身欲行,飞皓珠却拦住了她。

“你说,为什么当初蓝蜃和青息要打仗?”飞皓珠低着头,“为什么爹非要死?为什么……姐夫非要死?就因为他们是军人吗?这个理由就够了吗?如果他们还活着,是不是一切都……”

飞雪颜疼惜地看着她,伸出手,轻轻揽住她的肩。

就在这时,一名起义军战士慌慌张张地朝这边冲过来:“——少主!少主!”

飞皓珠的护卫们拦住了他,他着急地喊“急报!我有急报”,飞皓珠便示意放他过来。那人赶忙跑到飞皓珠面前跪下,道:“禀少主!我是萧公子的部下,萧公子在渡口遇险,命我回来报信,还给少主送来一样东西!”

“他遇险了!?”飞皓珠陡然失色,催促道,“什么东西?快拿给我!”

“——就是这个!”起义军战士的脸霎时扭成狞笑的表情,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跃起来刺向飞皓珠的心脏。

变化来得太快,飞皓珠大脑一片空白,没有想到躲闪。但是有个人用力将她推到了一旁,却将自己暴露在了兵器下。

锋利的匕首斜斜地刺入了飞雪颜上腹,足足没入了两寸深。鲜血从那一点开始蔓延,始终抱着的琵琶掉在了地上,她跌了下去。

姗姗来迟的孟竟滋、飞晶还有林凤阙恰好看到这一幕,脸色瞬间煞白。飞皓珠的护卫们冲上来,将刺客乱刀砍死。那人浑身是血,临死前眼中仍闪着狂热的光芒,留下一句“青息万岁”,睁着眼睛断了气。

“快找大夫……快找大夫来!去啊!”飞皓珠嗓音刺耳地叫,跪在地上,抱着飞雪颜的上身,右手颤抖地试图捂住伤口,但是鲜血却从她的指缝中不断涌出,“没事的,这种伤绝对不会有事的!我不许你有事,听到没有!”

愣在一旁的林凤阙这才打发人去找大夫。孟竟滋站在那里捂住了脸。飞晶跪在飞雪颜另一边,握住她的左手。

飞雪颜强忍疼痛,脸孔呈现出青紫的白色,却仍抬起手,用毫无血色的指尖拭去飞皓珠脸上的泪水:“别哭,因为……我就快见到爹娘,还有犹寒了……”

飞皓珠用力地摇头,眼泪拼命往下掉:“不行!我不许!你欠我们的,忘了吗?欠我和晶儿!欠了那么多……想就这样逃掉吗?!”

飞晶红了眼圈,没说一个字,只是深深地、悲伤地注视着飞雪颜。

“对不起……可是、最后能保护你,我觉得……很值得!”飞雪颜的目光变得迷蒙,声音也越来越轻,“皓珠,晶儿……”

“不要、不要!别离开我们,别走!——姐姐!”飞皓珠哭着喊。

“……不要恨。”飞雪颜说完,莲花般的手臂失去了力量而落下,安静地合上了眼睛。洁白的衣裙中央,殷红的血迹像一朵绽开的烟花,永不凋零。

飞皓珠的哭声一下子中止了。飞晶将头埋在自己的手中,泪水沾湿了地面。

“大小姐?”孟竟滋颤抖着喊了一声,“大小姐……大小姐啊!”他痛苦地哽咽了。林凤阙扭过头,拍拍他的背。

飞皓珠满脸泪痕,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嗓音嘶哑:“你说……不要恨?不要恨。不要恨……不要恨!”

她突然抽出腰间铁剑,向前踏出两步,剑光一闪而落。

噗。

刺客的脑袋与脖子齐齐分开,骨碌碌地滚向一旁。飞皓珠紧握着滴血的宝剑,浑身发抖,孤独而无助地站在那里。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喊:没用了,太迟了。无论她做什么,飞雪颜再也不会回来。

那些声音在她脑海不断回响,旋绕,放大,震颤,最后成了一句致命的咒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飞皓珠仰天哭泣,渐渐地又变成了笑,像个疯子那样大笑,笑得整颗心都在颤抖。为何?为何苍天如此无情,非得一次又一次夺走她最重要的人!夺走之后,居然还叫她不要恨?如果她连恨也失去的话,究竟还能剩下什么!

林凤阙向她走近两步,难过地说:“少主……节哀。”

飞皓珠的笑声渐渐止息。

“——林大哥,把这个人的尸体拖去喂狗。”她的话语冷酷如刀锋,“孟叔,姐姐的后事就交给你和晶儿了。这种时候,我不能离开这里。”

孟竟滋低声应。飞晶仍在原地,没有站起来。

抬头望,东方仍是深暗。

既已不能回头,那便往前吧。飞皓珠凝视着手中的剑。

风荷馆中,楚奈何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正独自饮酒。

打坏的那扇门已经修复如新,无论是房间的布置,桌椅的摆放,还有散发着清冷香气的酒壶,都和过去一模一样。

有人吱呀一声推开房门,迈过门槛,走进屋来。

“——幸而你借行刺高沉败露之机,命坠露携印信前往断魂坡坐镇,否则可想而知此刻军心如何大乱了。”寻月带着淡淡的笑容,望着楚奈何说。

楚奈何站起来,恭敬地行一礼。

“师父。”

寻月抬起袍袖宽大的右手,示意免礼:“你可曾想过,万一失败后果会如何?”

“淬魂剑归于灵华派之手,我则身死为天下笑吧!”楚奈何浅笑,自负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但是师父,我相信你。如果我会死在这里,两年前你就不会亲自下山,把淬魂剑交付于我。只待时机一到,形势就会瞬间逆转!”

他挥动左袖,一股劲风吹向正对着门的檀木柜,镶有铜环的第二层抽屉应声而开,露出一只简陋的黑铁长匣;他再一挥手,匣子飞出抽屉越过半空,稳稳地落在两人之间的桌上。

“自然会逆转,”寻月静静道,袍袖一拂,铁匣的盖子自动揭开,一股幽蓝色的光喷涌而出,“沉睡在剑里的,可是那个千年以前天界诸神也为之丧胆的‘魔’啊。”

平躺在匣中的,是一把看不出材质的巨剑,剑柄与剑鞘均是漆黑,刻着失传的曲线文字。蓝光正是自剑鞘与剑身的缝隙里透出,时强时弱,仿佛会呼吸一般。

楚奈何深深凝视着匣中宝剑:“师父所说的条件都已具备,但我仍无法拔出淬魂剑。究竟是差了些什么呢?”

“或许,只是时机未到。”寻月的双眼映满淬魂剑的幽蓝光芒,好似不属于这个世界般诡谲,“最后一刻,拔出这柄剑的人一定是你;只有你能够唤醒他——

“‘三途川主’。星缀。”

咚咚。咚咚。有人敲门。

楚奈何合上铁匣,问:“是谁?”

好一会儿门外的人才回答。

“……吟风。”

******

******

战争总是相似的。交战前紧张的整编、部署;遭遇时疯狂的冲撞、厮杀;以及完结后怅然的伤痛、血泪。从来如此,今后仍将不断重演。那些在战争中失去生命的人,与其说是被敌人杀死,不如说是被战争本身的黑洞吞噬。

日出与东方。曙光现于山巅。

“——诸位!准备好了吗?”飞皓珠剑锋指天,绝然地吐出两个字,“开、战!”

一声令下,数千起义军喊着听不清辨不明的口号,潮水般抬着长锤抱着竹梯涌向楚府开始强攻。第一道防线的守军依靠弓箭阻敌,从墙头飞出的箭矢虽然准确而有力,但就像精卫衔石无法填满大海,前仆后继的起义军位数之多使这样的防御犹如螳臂当车般可笑。很快,楚府外围打开了数个缺口,宣告崩溃。有些一袖门的人倚仗优秀的轻功撤走了,剩下的则留在原地与数倍于己的敌人拼死搏斗。

起义军乘胜推进,大幅缩小包围圈,飞皓珠冲在最前线。就在她估计丁大胜的潜入部队差不多已经动手之时,前方传来轰隆一声沉闷的巨响,大地在脚下震颤。不等起义军反应,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尘烟飞散遮蔽了视野,惨叫声声声入耳。

“撤退!先——”飞皓珠话没说完,就被一名起义军战士扑倒在地。眼前的地面爆炸开来,碎石像喷泉一样飞溅。巨响和冲击令飞皓珠耳鸣反胃,她咳嗽着爬起来,掩护自己的那个人已经不会动了,周围满是伤痕累累甚至残缺不全的尸体。

“少主!您没事吧?”其他的护卫赶来焦急地问。

“放箭!”命令的声音在不远的前方响起,嗖嗖的破空声如狂风席卷竹林那样密集。飞皓珠立刻挥剑,斩断了大部分箭矢,只有一支擦过她的肩胛骨,温热的血****了衣衫。为什么地下会有炸药,而吟风没有预先告诉她?

待爆炸的烟尘散尽,飞皓珠才发现,敌人不仅炸伤了一部分起义军,还毁坏了许多原本可以通行的道路。楚府本就有不少河湖,恰可用来防御。虽然敌军人数处在劣势,但个个善战。飞皓珠咬咬牙,下令强行突破。

两轮进攻之后,起义军虽付出极大代价,但仍被阻滞于原地,前进不得。飞皓珠只看见地上的尸体越堆越多。

“少主!他们占据地利,再拖下去我们的损失会很严重!”

“大胜的人应该早就发动袭击了,为何敌人阵脚丝毫未乱?”林凤阙烦躁地说。

这时有部下匆匆来报。

“少主!”此人灰头土脸却掩不住喜色,“我们终于在东边打开了一个缺口,还抓住两个人,看来像是楚奈何的养女和府里的画眉!”

“此话当真?!”林凤阙闻言激动得像是要把报信人吃下去,“少主,天赐良机!我们正可以此二人为质,要求楚奈何投降!”

“人质吗……”飞皓珠咬了咬牙,抬起头,“把那两个女子带到阵前,告诉楚奈何,如果不想亲眼看见我杀了她们,就停止抵抗,立刻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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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对不起,画眉姐姐!都是我连累了你!早知这样,我一定乖乖待在房里……”知更一边嘤嘤地哭,一边道歉。她和画眉都被起义军刀架在脖子上,赶着往前走。隔着大片荷花池,就是楚奈何与最后的守军所在的风荷馆。

画眉脸色苍白,摇摇头。事已至此,责怪知更又有什么用?她低下头,美丽的罗裙沾满污垢,不禁自嘲地一笑,何曾想过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抬起头,荷花池对面,似近而远,她追随了两年的那个人一身墨蓝,姿态一如初会时傲然。

“楚奈何,我们结束这场战斗吧。”飞皓珠走过画眉身边,面无表情地向对面喊,“和我先前承诺过的一样,只要你投降受死,其他人我都会放过;否则,我现在就杀了这两个人!”

她的话音响彻池水上空。

“你真卑鄙!”知更虽红着眼睛,但还是狠狠地骂,“叔叔绝不会向你这种人投降的!”刚说完就被押送她的人踢了一脚,疼得跪了下去。

“你!”吟风带着怒容,懊悔,“门主,此事全怪吟风,没能……”

楚奈何冷笑,试着拔手中的淬魂剑,但剑纹丝不动。由剑鞘透出的蓝光被曙光遮掩,加之距离远,起义军中无人注意。楚奈何低声道:

“飞姑娘,我对你颇有几分敬重,愿与你光明正大一决胜负;没想到你根本不似将军是个磊落之人!令尊倘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我已经不想再看见有人牺牲了!”飞皓珠一瞬间有些激动,但很快恢复了冷酷,“纵然来日泉下相会,家父责骂,此事我也非做不可!倒是你,还要为了自己苟延残喘拉多少人陪葬呢?”

头上负伤的壑晴怒道:“士为知己者死,死得其所!”

“不战到最后一刻,焉知谁胜谁负?”蝉知一身灰尘,目光却如刀锋般闪亮。

“没错!宁可战死,决不投降!”守军众人激愤赞和。

飞皓珠见这些伤痕累累疲惫至极的人,不知被什么力量支撑着,不仅不放弃,甚至视死如归,清楚这场仗不能继续打下去。她铮然拔剑,剑锋直抵画眉咽喉:

“好!那么你们就看着她死!”

楚奈何神色一动。但出声制止的人却是吟风。

“住手!”吟风上前一步,握紧手中的折扇。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有怀疑有不解。

“呵,”吟风微微一笑,目光准确地放在飞皓珠身上,“少主,直到现在也没遇上本该偷偷潜入的丁大胜,你是否很奇怪?”

“吟风……你说什么?”飞皓珠恐惧地感到,很多事情开始超出了她的掌控。

“多少也该察觉了吧?他没来当然是因为——已经来不了了。”吟风的折扇轻打掌心,“本该用来欢迎你的炸药,被我拿去活埋你忠诚的部下了。”

起义军中有人怒吼:“你这叛徒!两面三刀的家伙!”

飞皓珠变了脸色:“你不是说,留在楚奈何身边,只是为了等待时机……”

“抱歉,你找到我时,我已经决心要追随门主了。”吟风的眼神多了几分认真,嘴角却仍是嘲讽的笑,“正如壑晴所说,士为知己者死。少主,你最大的错,就是以为仇恨可以抹去一切。结果仇恨蒙住的只是你的眼睛,所以你既看不清别人,也看不清自己!”

飞皓珠的心跳剧烈,她的怒和悲快要夺走理智,喊道:

“就算今天楚奈何必败无疑,你也坚持这么说吗,吟风!”

“……没错。”吟风云淡风轻地说,“一开始我就认为,你领导的起义军成不了什么气候,所以才听之任之。若非乘着骤起之风,你又怎能将我们逼到今天这个地步?”

“混账!敢对少主无礼!”林凤阙怒不可遏。

吟风笑着瞥了他一眼,突然改换了话题:“少主,我知道以你的个性,不愿将无辜的人牵扯到战争中来。所以——

“用我的命来交换那边的画眉吧。要知道,我们是绝不会投降的,若错过这个机会,你就无法亲手杀了我这个叛徒了。怎么样?”他淡淡地笑,青衣飘飘。

“吟风!”壑晴与蝉知听傻了。起义军中也是一阵骚乱。楚奈何紧咬着牙,再次拔剑,可这该死的淬魂剑仍然不动分毫!

画眉心一震,远远地望着对岸的吟风,泪珠就快要落下。她慢慢地垂下眼帘。是啊,她怎么会不懂?因为在自己的心里,同样装着一个不可能的人,无法接近,只能守候,却不后悔。

宽不过数丈的荷花池,仿佛奔流在冥界的滚滚三途川,此岸与彼岸,就是生死之别。往事历历浮在眼前。抉择的一刻,漫长得仿佛经历了几个永恒。

“……吟风,谢谢你!”画眉露出最美的微笑,温柔如春风,然后转向楚奈何,颔首,“门主,画眉惭愧,让您分心了。画眉想说,能够追随在您身边,是我一生都值得骄傲的事,即便现在依然如此。您绝不会止步于此,我相信。”

飞皓珠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名女子。是什么?是什么让她和吟风会毫无迷茫地相信楚奈何,甚至笑对生死?她不接受!

“别……”吟风预感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他眼中,雾气弥漫开来。

“我,不后悔。”画眉轻声说,“吟风,今后也请你陪在门主身边,画眉先走一步了。”

“画眉住手!”楚奈何那一刻竟忘了淬魂剑,震惊地抬起手阻止,无奈他们一在此岸,一在彼岸。

画眉突然用双手握住横在面前的剑身。飞皓珠愣在原地,看着这个女子上前一步,送上雪白的脖颈,削铁如泥的剑锋深深地切开了她的咽喉。时间变缓了。

刹那,鲜血四溅在空中,喷了飞皓珠一头一脸,温热湿润。画眉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倒在脚下,再也不动。

吟风手中的折扇跌落在地。林凤阙和起义军通通怔住了。蝉知壑晴不约而同别过脸。

“——画眉姐姐!”知更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冲过来扑在画眉身边,一遍又一遍呼唤她的名字。

飞皓珠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一动不动,只是听着知更的哭声。

“为什么,为什么啊画眉姐姐!为什么要这样做?回答我啊……我一直、当你是真正的姐姐……”

手中的剑在颤动。但是楚奈何分不清,究竟是他持剑的手在颤抖,还是淬魂剑感应到他的愤怒而震动。他甚至分不清,此刻自己心中是怎样的情感。低下头,剑鞘里幽蓝色的光极盛极衰地闪烁,他却迟迟没有动手去拔。

“我、恨、你、们!”知更啜泣着,撕下半截衣袖盖住画眉的脸,抬起头,血红的眼中含泪,用仿佛燃烧的目光逐一扫视起义军众人,“我恨你们!总是……总是要夺走我最重要的人!我从来没有招惹过你们!从、来、没、有!”

当啷。染血的剑掉在了地上。怎么会这么相似?飞皓珠退后一步。这个女孩怎么会和两年前的自己这么相似?一样满脸泪痕,一样痛到揪心,只能用憎恨武装自己,用复仇作活下去的食粮,不断地声嘶力竭地问着:

为什么?为什么逼死我的爹娘?为什么夺走我的一切!

荷池那畔,楚奈何缓缓伸出手,拉动淬魂剑的剑柄。惊人的蓝光溢了出来。

有声音在他心里最空旷处响起。迷人而懒散,其力量又足以淹没现实中的一切。

——绝望。还有压倒绝望的愤怒。仿佛不再畏惧失去任何东西。

——和我那时,有点像呢。

——我曾经承诺,要帮唤醒我的人达成一个愿望。可我无法使死去的人复活。说吧,你的愿望。

——……好。

“我就为你取得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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