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康复中心出来,哥俩都哭了,把父亲一个人留在医院,让他一个人面对医生、护士,面对同他一样病症的病人,哥俩是放心不下的,他们以前曾听说过一些关于精神病医院不好的传闻,但父亲是精神病患者,想治好他的病,他们没有其他的选择。记忆中,哥俩曾无数次地在一起哭过,父母被许大雷抓走时他们哭过,那时和他们一起哭的还有妹妹,他们那时哭是因为无助,是因为亲眼看见父母挨打;妹妹和母亲死时,他们哭过,那是因为伤心,伤心亲人过早地离世,留下他们孤苦伶仃;爸爸刚刚疯的时候,他们哭过,那是因为害怕,害怕父亲永远都是这个样子,让他们再也没有了依靠……
从康复中心回来,哥俩又一同回了家,将家门锁了,把钥匙送到姑姑家。他们还要和姑姑、姑父商量商量这笔赔偿款到底应该怎么花。
这些年姑姑为了他们家的事几乎每年都去上边找几回,可每次都被那些个部门反复地支来支去,毫无结果。开始那几年她每次都要带上张云、张星哥俩一起去,但后来,张云、张星说什么也不肯去了,因为他们受不了接待他们的人的眼神,那是一种鄙视的冷漠和厌烦,那眼神让他们觉得自己好像是个等待施舍的乞丐。而姑姑却忍了下来,不停地去找,找了十二年,说了十二年的小话儿,流了十二年的眼泪。她说她相信她终究会为哥哥一家讨回一个公道。如今公道讨回来了,她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公道!迟到了十二年的公道还可以解释为公道吗?
当着姑姑、姑父的面,张星说了自己想开酒店的打算,并说了他所在的酒店生意是如何如何的好,一个月能赚多少多少的钱。没等张星说完,张云第一个表示反对,他说开酒店是赚钱,可赔钱的也不少,风险太大,不适合咱们干。姑父也不同意张星开酒店,理由跟张云差不多。
家人不支持,张星不免心情低落,回到他工作的酒店后也一直是无精打采。
张星在酒店里负责采买,每天早上,他拿着厨师头天晚上开的单子去农贸市场,照单买货,回来之后再帮着干一些零活。因为心情的原因,那几天他一直闷闷不乐。二哥欧阳亮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忍不住向张星询问缘由。别看二哥对有求于他的非法占道户黑,对店里的服务员们却一直都不错,平时谁遇到了难心事,他都要帮着参谋参谋,很有大哥的样子。见二哥问起,张星便把自己想开酒店却得不到家人支持的事说了。二哥听完,马上流露出一种特别赞赏的表情,他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既然你敢想,你就已经成功了一半,为什么同样的人,有人当老板,有人却一辈子都给人打工,这就是当老板的人敢想,有创新意识。但光敢想还不行,还要敢做,做了才有机会成功,才有机会利用别人为自己赚钱,而不做却连成功的机会都没有……”二哥的话让张星备受启发。
几天以后,张星意外获知二哥想把酒店兑出去,原因是不想干了,太累。
近一段时间以来,二哥带人来吃饭的次数明显少了,冤大头不好宰了,酒店的收入自然也就少了。其实这家酒店的位置不错,对面就是一家三级甲等医院,即使不用二哥拉客饭,单靠患者家属宴请大夫及患者和家属的一日三餐,收入也会很可观。只是二哥赚惯了大钱,对小钱看不上眼罢了。这是酒店服务员们私下里认可的出兑原因。
看着街对面出出进进的穿着病号服的患者和他们的家属;看着酒店里依然红红火火的生意,张星的心活了,几乎着了魔一样想自己当老板。他向二哥的弟弟欧阳光仔细地询问了酒店想要出兑的价格,房屋、水电、许可、执照的花销,以及一些管理上的细节。
原来这家酒店的房屋是区城建和区园林为了创收利用街边绿地建起来的临时用房。当初建房时,作为区城建局占道科科长的二哥利用职务之便把最好的位置留给了自己,然后让弟弟经营。每年他们以每月每平方米三十元的价格向区城建局交纳租金。这个价钱要比市面上同等房屋的租金便宜许多,以致不少靠关系租赁到房屋的业户都将房屋出租出去,靠租金的差价来发家致富。
当初二哥租赁的是一百二十平方米,第二年又在后面悄悄接出来一百多平方米,这样他们的实际经营面积就是二百多平方米。
据欧阳光说,二哥打算出兑的价格是四十万,少三十五万不兑。三十五万,张星没有,如果是十几万,张星还可以考虑。欧阳光把张星的意思转给了二哥,二哥特意赶回来,对张星说,你想兑这个酒店可得想好了,毕竟这些钱对你来说不是小数目,你要是实在想兑,钱的事咱先不用提,作为二哥,我首先得送你几句忠告,那就是守法经营,因为啥,就因为你是平头百姓,没权没势,出了事儿没人给你兜着。不过张星你放心,我早就看出你这小伙子不一般,不能一辈子出不了头,你要是接手这个酒店,工商、税务、卫生、防疫我都能替你说上话,但你不能小气,一年到头,怎么也得请大伙吃一顿。二哥的话说得很实在,也很让张星感动。好像是突然之间,张星就对二哥又亲了一层。
最后张星以二十二万元的价格兑下了正在红红火火经营着的酒店。因为兑酒店的事,张星和哥哥彻底闹翻,并说了不少很伤感情的话,他说哥哥当初是如何如何的自私、冷酷,丢下他和爸爸不管……这些话句句都捅到了张云的痛处,让张云感到无地自容。也许是觉得愧对弟弟,想做一些补偿,张云最后还是向弟弟妥协,同意了他兑酒店。
正式签协议前,张云和姑父都去酒店看了看,也都觉得这个酒店不错。这样张星才顺利地接手了酒店的经营,自己当上了老板。
第一个月,张星赚了七千多,第二个月赚了九千,这让张星备受鼓舞,他计算了一下,照这样的进度,两年多一点就可以收回本钱,然后净剩个酒店。张星不知道,他左邻右舍的同行们已经开始惶惶不安起来,只是这种不安都隐藏在他们心里,隐藏在他们故作镇静的笑脸背后。他们怕一旦说出来,影响了生意,更影响了酒店的出兑。
张星接手酒店的第三个月,他们这一排十几家酒店几乎都贴出了出兑的字样,有的甚至还写出了低价出兑。这样集中的出兑不能不让张星多想。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块地皮是市政府前些年规划出来的绿化带,也就是种草植树的地方。后来区园林和区城建联合起来,以创收为目的在这块地皮上盖起了一排房子,三十平方米一间,每平方米每月收租金三十元,一年一收,如今已经收了五年,真正肥了某些人的腰包。今年市政府下决心要还市民绿地,要让市民有个健身锻炼的好去处,所以正在清查各区侵占绿地的事实,铲除非法违建的房屋。而张星他们这一排酒店用房正是区里个别部门占用绿地违法违建的,是否能保得住还很难说。不过从二哥早早就把酒店兑给张星这件事看,这排房子十有八九保不住。
刚一听到这个消息,张星的腿都软了,赶紧给二哥打电话,想问个究竟。电话打过去,二哥的口气依然是亲亲切切,像个处处替他人着想的大哥。二哥听清了张星所问的事后,说他也正为这事发愁,二哥说,你说我把酒店兑给你,真要是扒了我这良心能安吗?但没办法,我说了不算,这事得市里定。“这么说,真的要扒?”张星的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差不多吧,不过还没最后定,今年不是换了新市长吗,新官上任三把火,该烧的不该烧的都要烧一烧,要不老百姓怎么能知道换市长了。”说起这些,二哥也是满腹怨气。张星没有心思听二哥的牢骚,他得想他自己,想他刚投进去的二十二万。
几天以后,上面下了通知,通知要求所有业户必须在十天之内将室内所有物品清理干净,否则后果自负。
张星和四五家业户是最后搬走的,他们一直坚持到最后,希望有奇迹发生,希望自己的坚持能够让上面改变决定。但螳臂挡车的行动只能招来粉身碎骨的结果。期限一到,穿着制服,威风凛凛的二哥率领着由二十几个棒小伙和几辆大铲车组成的执法队前来清理整顿非法违建。二哥背着手,在那几家拒不搬迁的业户门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一通讲,讲法律,讲法规,讲市里的决定,讲作为一个公民的义务,讲他作为一个干部的胸怀,他说你们损失这点算什么,大不了换个地方再开,我们哪,我们城建局一年损失四十几万,四十几万呐!五年是多少,十年是多少。尽管是区城建局当初违规建房,并已经收了五年的租金,但五年的额外收入已经让他们觉得一切都是应该的、正常的,一旦中止了这笔收入,倒让这些得到好处的人觉得心理不平衡了。
二哥还算是文明执法,他让他手下的那帮执法队员们将拒不搬迁的业户屋里的东西都搬出来放在路边。其实那些业户包括张星在内都是做着两手打算的,他们把饭店里值钱的东西先搬走了,屋里剩下的不过是几套桌椅板凳以及装修后起不走的墙皮。
张星的发财梦终于在铲车的轰鸣声中彻底地结束了。
张星没有把酒店动迁的事儿告诉哥哥张云。他在离原来酒店不远的地方又租了两间门市房,把从酒店里搬出来的东西搬进去,摆好,开了一家小饭店。这样前后一折腾,张星才知道,他酒店里的那些东西总共也就值个两万多块钱。他真想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就像神鬼催的一样非要兑二哥的酒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