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正是从陆二家烧起来的,靠近房门的窗户正喷吐着火舌,整个房屋都陷入一片浓烟之中,浓烟烈火中传来一声声惊慌失措的哭嚎。许大雷和张云跑到跟前时,陆二家的左邻右舍刚刚拉亮了电灯,他们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不等他们站稳,几个人就从着火的房门中冲了出来,正是拖着孩子的陆二和他的妻子,他们的身上还冒着火苗。出于一种职业的本能,张云拽出手铐迎上前去,想对陆二实施控制,谁知却被许大雷一把夺过手铐,“都什么时候了!”在烈火的映照下,许大雷的目光异常严厉,而且还带着从未有过的愤怒,这目光让张云顿感无地自容。
许大雷快速地冲过去,帮陆二扑打身上的火苗。“屋里还有人吗?”许大雷问,他知道陆二家有两个孩子,而且和他们住在一起的还有陆二七十多岁的老母亲。许大雷的话提醒了陆二,他凄惨地叫了一声返身向屋里冲去,可还没有跑到门口就扑倒在地。屋里还有人!许大雷没有片刻的迟疑,他顺手拣起地上的一个麻袋在旁边的水缸里浸了一下顶在头上,转身冲进了火海……
这是一间只有二十几平方米的厢房,因为正房盖到一半没有钱继续投入,陆二一家已经在这间厢房里住了四年,家里的全部家当也都堆放在这里,厨房和卧室只用几块胶合板隔开,厨房里备下的干柴早已化为了灰烬,现在正燃烧着的是木头的房梁,木头的门窗以及木头的家具。靠近墙角,一摞塑料椅子正熊熊地燃烧着,释放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许大雷屏住呼吸一口气冲到里屋,浓烟使他根本看不清屋子里的一切,烈火烤得他露在外面的皮肤火烧火燎地疼。他顾不上这些,以最快的速度从炕头摸到炕尾。没有,炕上什么都没有,他不死心,又从炕尾摸到炕头,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有人吗?还有人吗?”许大雷顾不得浓烟烈火的攻击,大声地喊起来,热浪、浓烟一下子涌进他的咽喉,他感到嗓子火烧火燎地疼。可屋里除了烈火燃烧时的噼啪声之外再没有任何回音。“所长!所长!”张云在外面喊。许大雷听到了,却无法回答,他已经被呛得喘不过气来。
面对熊熊燃烧的烈火,张云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村民递过来的浸了水的棉被裹住头脸冲进门去,他已经从陆二口中得知屋里还有一个孩子。
张云迅速冲到里屋,这时,间隔里外屋的胶合板已经被烧得塌下来,两个屋子连在了一起。“所长!”张云喊了一声,立刻感到热浪直冲咽喉,他赶紧闭了嘴。此时里外屋已经连成了一片火海,顶棚上被烧断的木头噼啪地落在地上呼呼地燃烧着,火焰驱走了浓烟,使张云能够清楚地看清眼前的一切,只见在还没有燃烧的里屋墙角,许大雷正将一个半大的孩子从一堆破烂中拽出来。张云迎上去,将浸了水的棉被搭在许大雷身上。许大雷对张云的闯进并没有感到意外,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孩子往张云怀里一推,张云就势将孩子护在腋下,浸了水的棉被重又被许大雷搭在张云身上。“快走!”许大雷沙哑地说了一声,将张云向外推了一把。此时,形势已是万分危急,外屋的房梁随时都会塌落下来。张云来不及多想,护着孩子飞一样向门口冲去。
许大雷冲到外屋时,外屋灶台边的一个木桌正反常地燃烧着,同时可以听见哧哧的声响,许大雷清楚地看见一个液化气钢瓶正立在木桌之下。刚进来的时候,许大雷就看见了它,这也是他让张云先带孩子出去的原因。现在,液化气钢瓶上的胶管已经烧化了,阀门处正呼呼地往外喷吐着火舌。许大雷冲过去想拧紧阀门,呼呼的火舌舔着他的手腕,让他疼痛难忍,但他没有把手缩回来,他想就算这只手废了,他也要把阀门拧紧,此时此地他已经别无选择。
许大雷知道被火烧烤过的液化气钢瓶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其威力不亚于一颗重磅炸弹。来不及过多的考虑,许大雷就已经将烧得发烫的液化气钢瓶扛在了肩上,身体与钢瓶接触的部位瞬间冒起一股白烟,痛彻心肺,几乎要将许大雷痛倒在地,但许大雷还是咬着牙挺住了,十几年的从警生涯,十几年的坎坷经历已经把他打造成了一个铮铮铁汉,可以不畏任何的艰险。但是,光有坚强还是不够的,想脱离险境不仅仅需要坚强,同时也需要时机,如果错过了时机,即使你有百倍的坚强也将无济于事。
就在许大雷扛着液化气钢瓶准备冲出去的时候,外边的半边屋顶瞬间塌落下来,彻底挡住了他的出路。
张云裹着孩子冲出火海,回头看见许大雷没有跟出来,就又披上棉被想再返身去救,被陆二一把拖住,说:要去我去。就在这时,半边屋顶塌落下来,所有人的心也随之塌落。“完了,所长完了。”张云的心一下子沉下来。
这时许多村民都赶了过来,他们聚在陆二家门前,看着被火烧塌的房子吵吵嚷嚷地喊着,争执着,有人提议打119,马上就有村干部站出来反对,说打119根本不赶趟儿,不如大伙把火救了,至于陆二家的损失村里可以补助一些。
人群终于静了下来,因为大家从张云的嘴里知道火里有人,而且还是派出所所长。
人群越聚越多,所有的人都知道派出所所长为救陆二家的孩子还被困在火里,生死难料。
在张云沙哑的呼喊声中,许多村民快速地把一盆盆一桶桶的清水端过来,张云站在离火最近的地方,接过村民们传递过来的清水奋力地向火中泼去……
火依然在燃烧着,整个房架都已经烧塌下来,变成一堆熊熊燃烧着的烈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的味道,所有人的心也都在这焦糊中煎熬着。张云机械地动作着,口干舌燥,仿佛心里都在燃烧,他渴望着奇迹的出现,渴望着许大雷的身影能从熊熊的烈火中完整无缺地走出来,冲他笑一笑。五年了,许大雷那种父亲般的笑容已经让张云再熟悉不过。十几年来,张云曾那样憎恨着许大雷,盼着他不得好死,盼他出车祸,甚至想亲手杀了他。但是现在,当许大雷真正置身于生死边缘的时候,张云却希望他能够活着,健康地活着。尽管张云知道许大雷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还是忍不住这样强烈地盼望着,五年来的点点滴滴,五年来许大雷对他的关心和照顾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渗透到他的心里,使他对许大雷有了一种心理上的依恋,尽管张云不敢承认这种依恋,但这种依恋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现在他就那么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种依恋。想起几年来自己对许大雷的冷眼和排斥,张云后悔不已,这时他才真正明白,自己对许大雷的仇恨早已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泊,早已随着许大雷对他无数次实实在在的关心而不复存在。当年的仇恨不过是一段无法忘却的记忆而已。
火终于被扑灭了,张云和村里的几个男人踏着残存的火苗在黑乎乎的灰烬中翻找,他们找什么,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把一块块没有燃尽的木头搬开,他们想把许大雷完完整整地找出来。尽管他们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这样盼望着,特别是张云。
陆二家的门前已经聚集了全村的男女老少,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人群静得不能再静,大家都在注视着那堆灰烬,希望许大雷能从那堆灰烬中完完整整地走出来。人群里有人发出了极轻微的哭声,既而这哭声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远处一个人正跌跌撞撞地向这边走来,借着陆二邻居家射出的灯光,张云看清了,那个面孔漆黑的人正是所长,是许大雷!他没死!张云叫着,欢呼着,“所长没死,他还活着。”张云迎了上去,没有任何的扭捏和迟疑,张云和许大雷就那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所长,我以为你……”张云说不下去了,眼泪已经不知不觉地漫过了眼眶。
许大雷伏在张云的肩上,让张云承受了他身体的大部分重量,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踏实。张云这个他曾经深深伤害过的人,这个一直憎恨、排斥着他的人现在就这么没有距离地和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多么让他高兴啊!
自从儿子夭折以后,许大雷就把所有对儿子的期盼和感情统统转嫁到了张云的身上。他把张云当成了儿子,唯一的儿子,张云的每一个微小的变化,每一次加以掩饰的心理波动,都逃不过许大雷的眼睛,看着张云一点点的成熟起来,看着张云从狭隘的自我仇恨中一点点地走出来,许大雷感到既高兴又愧疚,他多么希望张云能够永远像现在这样没有隔阂地对待他,不再给他脸色看。终于许大雷感到了张云的哽咽,感到了有湿湿的水珠一样的东西滴落在自己的脖子里。这是眼泪!这是张云为自己而落的眼泪呀!许大雷更加激动了,他拍了拍张云的后背,说:“张云,你怎么哭了,真没出息。”说着许大雷自己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原来,许大雷见出路被封死,就扛着液化气罐迅速退回到里面。这时火苗已经在他的周围蔓延,许大雷扫了一眼周围,看见后窗的火势相对弱一些,于是扛着液化气罐冲过去,抬脚就踹,没开!从外面钉死的窗户还很结实。许大雷并不甘心,继续一脚一脚地踹下去,毕竟这里是他唯一的出路,也是防止液化气罐爆炸的唯一办法,他不甘心自己就这么被烧死,更不甘心把液化气罐留在火里。终于,后窗的木框在许大雷和烈火的共同作用下向外跌落下去。许大雷飞快地跨到外面。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他感到一阵兴奋。许大雷不敢有片刻的停留,他知道,已经被火烤过的液化气罐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他必须马上把它转移到远离人群的地方,否则一旦发生爆炸,后果将不堪设想。
许大雷来不及呼喊一声就扛着几十公斤重的随时都可能爆炸的液化气罐向村外奔去,一直奔到村外的田地里才停了下来。这时许大雷浑身的力气都已经耗尽了,任凭他怎样努力都使不出一丁点儿力量。他索性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终于脱离了险境,许大雷一直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这时他才感到自己的手、脸、脖子以及身体的暴露部位都火烧火燎地疼,他猛然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被烧伤了。这个念头一动,眼前立刻浮现出烧伤病人狰狞的面孔。
不能这样呆下去,许大雷在心里喊着,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奔到田边的草地上,把脸和手埋在半尺高的青草里,草叶上的露珠凉丝丝的,疼痛的感觉顿时减轻了不少。许大雷知道人在烧伤或者烫伤后立即用清水冲洗降温可以减少皮肤的损伤程度,防止损伤继续向深度发展。可是这里根本没有水,只有草叶上的露珠。为了给皮肤降温,同时也为了缓解疼痛,许大雷用手在周围猛扫,然后把湿漉漉的双手捂在脸上,之后再往前挪动一下身体,继续重复刚才的动作,如此反复。他觉得他现在最应该保护的就是这张脸,他还不算老,他不想丑陋地面对余下的人生,更不想丑陋地面对他周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