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推断,许大雷受伤的时间大约在凌晨一点至凌晨三点钟左右。当天夜里寒流经过,气温很低,大约是零上2度。过量的失血使许大雷很快陷入昏迷,所以寒冷就成了致命的帮凶。伤害许大雷的棒子是在距现场几公里远的地方找到的,上面找不出一枚指纹,显然凶手对棒子进行了处理。另一个让警方感到吃力的事情就是现场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尽管张云到来后对许大雷倒卧的坑底现场进行了有效的保护,没有让更多的村民涉足其中,但后来认定的伤人的第一现场水塘边却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大批的村民聚集在那里,把犯罪分子可能留下的脚印及一切其他的痕迹踏得无处可寻。
经事后查证,许大雷身上的手机被打碎,兜里的二百多元钱分文未少,可见凶手不是为了劫财;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凶手下此狠手呢?情杀?好像不大可能,许大雷和妻子分居期间确实传出过“桃色新闻”,可那是以前的事儿了,对方也是有身份的人,自从许大雷和妻子和好以后好像再没有纠缠过他;那么是仇杀?这一点的可能性很大,因为许大雷在这个所里已经工作了十几年,处理过的治安案件无数,调解过的纠纷数不胜数,并先后把上百人报送了劳动教养和拘留,也亲自抓过像陆二那样的刑事犯罪分子,得罪一些人是难免的。根据以上掌握的情况,警方将调查范围锁定在有前科劣迹的人员身上。
张云向刑侦人员提供的情况是这样的:许大雷出事的头天晚上,他和许大雷去了辖区内的一个村子调查走访,因为回来时正经过自己住的村子,许大雷就和他一起去看了他的父亲。许大雷在他家里只呆了几分钟就走了,当时天还没有黑透,张云把他送到路上,问他回哪里,许大雷说是要回所里,至于许大雷为什么会在夜里一点钟以后出现在水塘边,张云表示不得而知。
许大雷去世的那天,张云一直都在忙。
医生宣布许大雷死亡之后,张云先是和何之水一起送许大雷的妻子回娘家,然后又送何之水的父母回家。在何之水家里,张云为何之水一家做好了晚饭,四菜一汤,可惜因为心情不好谁也没有吃,都看着那些饭菜发呆。张云劝了一会儿,一点儿效果都没有。傍晚,张云送何之水归队,路上,何之水紧紧地搂着张云的腰,把头伏在他的胸前一颤一颤地哭,泪水很快打湿了张云的衣服,洇湿了他的皮肤,让他感到心都是凉的。张云将何之水紧紧地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说:“你要是难过就打我吧,使劲儿打,这样你就可以解恨了,就不会再这么难过了。”何之水没有打他,而是更紧地搂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脸上,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说:“我让你向我保证,一定要将杀害我舅舅的凶手抓到,让他受到最重的惩罚,替我舅舅报仇……”那一刻,张云感到了何之水脸上的冰冷和那块红记的灼热。
张云回到所里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了,所里的同事们都还没走,都在等他,都想从他这里了解一些关于许大雷非正常死亡的细节,毕竟他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警察。
白天张云不在的时候,分局搞刑侦的同志已经来过派出所了解了情况,并将许大雷的东西检查了一遍,把对破案有价值的小件物品带走了几样,同时就地封存了一部分,剩下被认为是毫无价值的就被清理出来,堆在房间的一个角落,等着返还给家属。或许是都知道张云和何之水有层特殊的关系,或许是他们都不愿意整理死人的物品,反正他们谁也不愿意碰一下,都等着张云回来,看见张云就都嘱咐他把那堆东西收拾收拾,明天给许大雷家属送过去。
张云找来一个大号的纸箱,将胡乱堆着的东西一件件齐齐整整地放进去:两套半新的老式警服,一双还没有上脚的警靴,几本发黄的信纸,几十个十多年前常见的那种老式信封……最后地上只剩下一个圆筒形的茶叶盒,用手晃一晃,里面是满的。出于好奇,张云将茶叶盒的盖子打开来,看见里面是一卷卷得很紧的纸单,几乎将茶叶盒塞满。张云掏出一看,原来是一些邮局开具的汇款凭证,挺厚的一摞。张云下意识地往收款人栏里扫了一眼,立时愣住了,连血液都几乎凝固,因为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张云(收)”。“张云”,“张云”,“张云”……张云一连看了十几张,张张都是自己的名字。再看汇款人一栏里无一例外地写着“高山”,“高山”,“高山”……再看日期,“1993年5月”,“1993年6月”,“1993年7月”……那时正是自己上高中的时候。张云什么都明白了,那个连续资助了自己七年的高山就是许大雷,许大雷就是高山,就是一直像父亲一样关心自己鼓励自己的人。
张云的心突然间就疼起来,很剧烈很剧烈的疼,这种剧烈的疼痛在他的身体里肆意蔓延,似硫酸侵蚀他的内脏,侵蚀他的肌肉和骨骼。很短的时间,他的全身就灼痛难忍,仿佛被火焚烧,疯狂地焚烧,烧得他面目全非,支离破碎……
“你就当我是你的父亲,你只要把我对你所做的一切当成是一个父亲为儿子所尽的义务……”高山的声音,不,是许大雷的声音就那么清晰地响在张云的身后,张云回过头,身后什么人都没有,空寂的屋子里只有他自己,可刚才自己明明听到了许大雷的声音。张云不迷信,他想自己可能是出现了幻觉,于是他转过头来继续整理许大雷的东西。他将那些汇款凭证重新装回到茶叶盒里,然后将它放进纸箱,同时又将叠好的衣服拿出来,抖开,再放进去,不对,这样不对,他把衣服又拿出来叠好再抖开,不对,这样做不对,他对自己说。他已经无法专注地做任何事了。这时许大雷的声音又在他的身后响起来,比刚才更清晰更响亮,“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定不要太节省……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把钱按时寄给你,我的经济条件很好,这一点你不用怀疑,如果你能考上大学的话,我一定会继续资助你,直到你完成学业,走上工作岗位。……你不用打听我是谁,只当我是你的父亲,真的,我真的已经把你当成了我的儿子,我一直都在关注你,关注你的成长,关注你的学业,如果你想感谢我的话,那就不要让我失望……”这次张云没有回头,但他能肯定这确确实实是许大雷的声音,这声音从他上高中时起就一直响在他的耳边,这份父亲对儿子的关爱从他上高中时起就一直萦绕在他的周围,并一直持续到今天,也终止在今天。
张云将那些东西胡乱地装进纸箱,然后抱着它回到自己和许大雷共同的寝室,他感觉就像是抱着许大雷回家一样。张云将纸箱小心地放在许大雷的床上,回身取下摆在桌上的高山的画像,捧在手里仔细地端详,仔细地一点一点地抚摸……自己早该看出来的,画上的高山与许大雷真的很像,特别是面对自己时那种慈爱的目光简直一模一样。
张云想起来,许大雷曾几次站在画像前,静静地看,仔细地端详,甚至还冲着画像做过鬼脸做过怒视之状,自己当时都做了什么呢?是以取东西为幌子硬硬地将许大雷挤到一边去,同时用眼睛敌视地盯着他。张云不喜欢许大雷站在自己床前,不喜欢许大雷那样专注地看自己的“父亲”。每次许大雷都讪讪地走开,回到自己的床上,或躺或坐,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他那时该是多么的伤心啊!那时张云已经知道了许大雷儿子夭折的事情,他只是轻微地同情了一下就又恢复了常态——仇恨许大雷的状态。自己对许大雷的仇恨是很固执的,虽然自己没有把他怎么样,但这份仇恨却自始至终都隐藏在他的心里,在他的潜意识里支配着他,使他常常不自觉地就对许大雷怒目而视,也许在许大雷重伤之际,自己没有用身体去暖他的身子就是出于这种仇恨吧。这个想法让张云心里猛的一惊,发现自己原来也是这么卑鄙的一个人。
一切都不可以挽回了,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对他说一句感谢的话了,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请求他的原谅了,一切真的不可能挽回了,一切都不可能重新开始了……张云终于感受到了许大雷所说的内疚,许大雷的内疚是年轻时的猖狂铸成的,而自己的内疚呢,是揪住恩人的衣领打他的嘴巴,是冷静而漠然地看着一个资助了自己七年,被自己一直尊为父亲的人冰冷地死去,是经常对他恶意排斥,哪怕是他对你表示友好的时候。虽然张云以前不知道许大雷就是高山,虽然张云可以找出很多理由为自己开脱,但是他依然无法原谅自己。他,终于走上了和许大雷相同的内疚之路。
张云将头埋在许大雷穿过的衣服上,仿佛是伏在许大雷的怀里,可以感受到来自许大雷的温暖。张云的手里依然抱着高山的画像,就像搂着许大雷的身体,可以感觉到那身体的冰冷。
猛然,张云急急地冲下楼去,径直冲到院子里的摩托车旁,在一楼值班的同事见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就喊他停住,问他要去哪里,张云没有回答,他也不想回答,他发动了摩托车。同事追出来时,张云已经冲出了派出所的大门,消失在夜色之中。
此时正是夜里十二点钟左右,路上车少人稀,张云将摩托车开得飞快,车轮摩擦路面发出一种啾啾的怪声。张云只想快些见到许大雷,见到他找了十几年的“父亲”,他要去暖一暖“父亲”冰冷的身体,让这位“父亲”感受到一点来自儿子的温暖;他要亲口叫许大雷一声“爸爸”,他要亲口对“爸爸”说几句感激的话,感激他七年的养育之恩,感激他给了自己父亲一样的关爱。可是许大雷无论如何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许大雷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许大雷的尸体已经被送往公安医院,等待解剖后确定死因。
张云的摩托车很快就接近了市区,路上行驶的车辆渐渐多起来,车灯不时从对面晃过来,照在张云苍白的脸上。灯光里不时映出许大雷的身影,往事又一幕幕地重现在张云的眼前,他看见许大雷弯腰替他挽起裤腿;他看见许大雷跑前跑后为他挂号取药;他看见许大雷红肿着双手为他往腿上敷捣碎的仙人掌;他更看见了许大雷面对自己横眉冷对时黯然神伤的表情……
自己早该看出来的,除了父亲谁会对你那么关心,除了父亲谁会对你那么宽容。而自己又对他做了什么呢?是自始至终的憎恨,是一如既往的排斥和刁难。一想到这些,张云便感到撕裂般难受。
尽管张云一再告诫自己要冷静、要冷静,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使自己真正冷静下来,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就要化为灰烬……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他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向一边斜过去,他努力扶正车把,但不管用!车把还是向一边偏过去、偏过去,哧……哧……一长串的怪声过后,张云终于连人带车冲向路边,远处的楼房,近处的景物都在他的眼前倾斜、翻滚,唯一和他保持一致的就是许大雷微笑着的面容,这面容自始至终停留在张云的眼前,与他一起沉入黑暗。在沉入黑暗之前的一瞬间,张云已经看见了公安医院的大门。
两个路人将张云就近送到公安医院。
张云的伤不重,除了表皮的一些擦伤以外只是脑部受到了震荡。他只是暂时丧失了神智,刚被抬到急救床上就已经醒了过来。清醒后,张云的第一句话就是“送我上太平间,我要见许大雷”。
按照当地的风俗,许大雷的家人在自家的院子里为许大雷搭起了灵棚,设立了灵堂。许大雷没有子女,但在灵棚里却有两个全身重孝的人一直守在那里,这就是张云和陆二的儿子。每隔一个小时,张云就会跪下来在许大雷的遗像前郑重地磕上一个响头。按照老辈的规矩,每当有人来许大雷的灵前行礼时,作为死者的儿子都要磕头还礼相谢,磕头时只需点到为止,但张云却是真磕,额头落地时咣咣有声,以至他的额头青紫一片。没有人能理解张云的心情,没有人能理解张云的苦处。许大雷的几个叔伯侄子站在一旁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张云,好像张云是个精神病人。张云以儿子的身份主持许大雷的丧事是经过许大雷妻子苏然同意的。许大雷资助别人上大学的事儿,苏然是知道一些的,只是那时她还不知道许大雷资助的人就是张云,她也是在许大雷死后才从张云嘴里知道实情的,她终于理解了许大雷的苦心,理解了他们之间不同寻常的父子之情。所以当张云向她提出来的时候,她很爽快的答应下来,她不想让许大雷走得太冷清、太孤单。
张云的表现让许多人议论纷纷,这也引起了分局刑侦人员的注意,尽管他们已经知道了许大雷曾资助过张云的事情,但张云的表现还是让他们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