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警方预料的那样,张星并没有离开这座城市。不是他不想离开,也不是他没有机会离开,而是他狠不下心来,他担心哥哥张云,不知哥哥到底是死是活。好不容易熬到第六天,张星再也忍不住,跑到街上,用公共电话拨打了哥哥的手机,电话是哥哥接的,尽管张云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但张星还是高兴得差点哭出来,也许是过于激动,他的第一句话竟是“哥,你还活着!太好了!”在电话里张云不失时机地劝弟弟自首。张星则求哥哥替他照顾好父亲,口气像临终遗言,听得张云泪流满面。
正是张云这部已经被监听的手机暴露了张星的藏身之地。很快大批的警员赶来,张星束手就擒。
落网后的张星痛快地供述了他棒杀许大雷和与哼、哈交往的经过,既没用政策攻心,也没劳审讯精英,张星不想隐瞒什么。根据张星提供的线索,警方立即锁定了哼、哈哥俩,并向全国发出通缉令。同时一举端掉了为哼、哈哥俩销赃的黑窝,挖出了黑窝的幕后老板,使发生在周围其他几个城市的杀人抢车案相继告破。
那段时间,报纸电视频频报道本市公安人员的神勇大智,说得神乎其神。
张星被抓以后,张云将他们家与许大雷之间发生的恩怨原原本本向何之水全盘托出,他说许大雷当年的滥用职权和知错不改给他们一家造成的伤害是毁灭性的,妹妹和母亲相继惨死,父亲精神失常,而他和弟弟心中的伤口则至今都没有愈合……这是张云第一次这么详细地向何之水讲述他家庭的遭遇,坦白他和许大雷之间的恩怨。而在以前,他从没有向何之水提起过这些,他甚至一直都在回避这一切。张云说,他说出这一切并不是想为弟弟开脱罪责,而是想让何之水了解弟弟犯罪的前因后果,他说在他自己的潜意识里也一直憎恨着许大雷,也想过要报复他,但是自己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许大雷竟是一直资助他鼓励他的高山。十几年来,自己一直都把高山当成父亲,并相信高山也把自己当成了儿子,他们之间的这份父子之情是真挚的。正是这种感情上的真挚和现实中的残酷时时刻刻折磨着张云,无时无刻不在加重着他内心的痛苦和矛盾,他在希望惩治杀害许大雷的凶手的同时也为身为凶手的弟弟鸣不平。
何之水是个善良而又单纯的女孩子,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受苦受难,看见张云整天皱紧的双眉和那越来越瘦削的没有一丝笑容的脸,想起死去的舅舅无论如何也不能复生,何之水犹豫了好一阵,终于对张云说:“我们给张星找个好律师吧,争取让他活下来。”她说的是“我们”,而不是“你”也不是“我”。
张云在医院里住了不到半个月就提前出院。出院后的张云没有休息一天就开始往城里的各个律师事务所跑,然后详细地咨询,仔细地倾听,冷静地比较,他要给弟弟找一个出色的律师。与此同时,他还找同学、托朋友,希望弟弟在里面能够少遭一点罪;希望法官在量刑时能够在可伸缩的范围之内适当给予照顾。而在这之前,张云是非常憎恨这一类行为的,并认为正是这一类行为妨碍了司法的公正。但是,为了弟弟的生命,为了弟弟能有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他只有选择低头,只有违背自己做人的准则。在找律师、求法官的同时,张云还三番五次去看许大雷的妻子,以一个儿子和赎罪者的双重身份包揽了她家里所有的脏活累活,他不但要替弟弟赎罪,同时也要为高山(许大雷)尽孝。
张云一家十几年前的遭遇在附近一带是尽人皆知的,许大雷的妻子自然也不例外,她更清楚许大雷对张云一家一直怀有很深的愧疚,所以她没有催促公安机关从重从快处罚凶手。她甚至希望法院能够给张星一个活命的机会,让他悔过自新。倒是马凤珍不时往法院跑,以许大雷好朋友的名义要求严惩凶手。
因为张星的坦白交待,许大雷被杀案很快大白于天下,因为再无悬念,法院很快开庭,公诉方和被告方律师在法庭上唇枪舌剑,围绕张星到底是故意伤害致死还是故意杀人展开激烈的辩论,双方都据理力争。最后法院认定张星故意伤害致死罪名成立。鉴于张星在另一起抢劫案中有重大立功表现,并能主动交待罪行,协助公安机关破获重大案件,法院决定对张星从轻判决,最后法院以故意伤害罪、袭警罪判处张星有期徒刑二十年。随后张星被押往监狱服刑。
2004年9月上旬,也就是张星服刑刚刚一个月以后,为杀人抢车者收赃销赃的犯罪嫌疑人被提起公诉,考虑到犯罪嫌疑人在当地的势力背景,有关部门指示异地审理,地点选在青城市,张星作为本案少有的几个证人之一必须出庭做证。
青城市距张星被关押的监狱有五百多公里,虽说途经山区,道路多是依山而建,但因为都是国家级公路,路况较好,出于安全考虑,行前监狱有关领导才为押解小组选择了这条线路。
张星属于重刑犯,监狱方面为此次押解选派了两名狱警、一名武警外加一名司机,同时配备了两只微型冲锋枪。两名狱警的年纪都在三十岁左右,血气方刚、经验丰富,具有在监狱这种场合练就的一切能力与特征。武警年龄较小,看样子还不到二十岁,稚气的脸上显现着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严肃,自始至终都如临大敌。司机四十多岁,话不多,往往一问一答,惜字如金。张星作为此次被押解的唯一囚犯,行前就已经被反复交待纪律,不许这,不许那,仿佛他是一段木头才好。
囚车是早晨五点半钟从监狱出发的,这时天虽已大亮,路上却少有行人和车辆,用了不到半个小时,囚车就穿过了整个市区,然后一直向东南方向行驶。透过车窗,张星看见了外面的景致,葱郁的树木,碧绿的草坪,开启的门窗,晨练的身影……这些再平常不过的街景是那么的让他感动,让他向往,让他从心里往外地想融入其中。一个年轻的小伙儿推着满满的一车青菜从他眼前一闪而过,说不清为什么,张星竟有种想哭的冲动,他是羡慕小伙子的自由啊!“低头!看什么看!”铁栏外一个狱警厉声断喝,张星赶紧低下头去,心却依然停留在窗外,停留在对自由的向往之中。
这是张星入狱以来第一次走出高墙。一个月,张星似乎已经熟悉了监狱里的生活,表面上他已经从最初的紧张和胆怯归于了平静,而心里,他却从最初的安分和忍耐转向了躁动不安,他不敢保证他能永远这么冷静下去,二十年,他要在监狱里住上二十年,二十年后他四十六岁。二十年,多么漫长啊!一想起自己一时的冲动竟要付出如此的代价,张星真想一头撞死。他是死不了的,他是随时随地都要被人看押的囚犯,他没有机会自杀。
9月份已经不是雨水泛滥的季节,可不知为什么,今年却不同以往,连日的大雨刚刚停歇了十几个小时就又开始下起来,明媚的阳光刚刚露脸就又被乌云遮蔽,视野里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行在雨中,人的心情也是灰的、暗的,那些不如意的往事,那些让人懊恼的现状都在雨水中肆意膨胀着,直堵得人喘不过气来。
囚车继续前行,雨也越下越大,阴湿的气息已经在囚车中蔓延开来,浸染着车内的每一个人。“妈的,怎么下起来没完了。”一个狱警烦躁地骂了一句,回头扫了一眼同样一脸晦气的张星。张星此时的感觉相当敏锐,虽然他没有刻意东张西望,但他却听得清车内的每一声细小的响动,也能准确判断出这声音出自谁口,狱警的烦躁已经让他捕捉到了,他有些担心,也跟着恐惧起来。
张星从不敢想许大雷,有时不自觉想起来又马上强迫自己去想别的事情,他觉得他和许大雷之间的仇恨也许就算了结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会给哥哥造成那样大的伤害,上次见到哥哥,他发现哥哥的眼角已经长出了鱼尾纹,脸色也黯然无光,自己杀了哥哥的恩人,杀了一直被哥哥尊为父亲的恩人,哥哥怎么能不伤心呢?
囚车开始起伏。张星抬起头向外面看去,雨雾中可见忽高忽低的丘陵,再往远看则是大大小小的山岭,目光触及的地方都被绿色覆盖。绿色,充满生机的绿色,它将张星的心刺得好疼。
顺着公路,囚车开进了山的腹地,这里有连绵不断的群山,一峰接一峰,一岭连一岭,而公路就在山与山的中间,路面平坦,走向起伏,不时会有下坡和转弯出现在眼前。
转过一个山口,囚车突然减速并鸣响了警笛,但警笛声并未驱散前方拥挤的车辆,囚车被迫停了下来,挤在排列无序的大车小车中间。等了大约个把小时,一个狱警终于熬不住,拉开车门出去打探情况。车门被拉开的一瞬,张星听到了更大的雨声、喊声、骂声和喇叭声,这些声音响成一片。过了好久,那个狱警才转回来,身上似乎都被浇透了,淌着雨水,“完了,天黑也走不了。”那个狱警说,同时掏出手机拨号,怎么也打不通,他的同事掏出手机又拨,还是打不通。两个狱警和司机耳语了几句,然后开始倒车,原路后退,尽管鸣响了警笛,但后面的车辆毫不退让,狱警下车交涉了几次,囚车才勉强后退了十几米。看着后面挤成长龙似的车队,想退回去谈何容易。狱警回到车里,又拨了一通手机,还是不通,山高林密又是阴雨天,手机根本没有信号。
后面的一辆小型农用车已经拐下了国道,顺着岔路向山里插去,它后面的几辆挤在一起的大车小车随后也蠢蠢欲动,前后协调了十几分钟终于一个跟着一个拐了下去。囚车后面腾出了一块空地,不等囚车退过去,从后面赶上来的几辆大货就挤了上来,把后面的道路彻底封死。眼看前行不通后退无路,狱警和司机一对眼神,双方会意之后,狱警就将半个身子探出去,又挥手又瞪眼,总算镇住了后面还欲前行的车辆,囚车后退了几米,然后循着前车的踪迹拐下了国道。他们想绕过这段出事的路段。
盯着前车的车尾,囚车一路摇晃颠簸似醉汉一样向山里驶去,它的后面是一辆威武的大货,大货后面就再也没有了其他的车辆。
路很窄,且曲曲弯弯,向前望去,感觉就是一条七扭八歪的带子随便蜿蜒在群山之间,有时是在两山的夹缝,有时是在山的当腰,行在这样的路上,人人心里都捏着一把汗,都感到了末日来临的恐慌。
行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前方依然没有看见国道的影子,这时雨已经停了,天却阴得更厉害,乌云从西北方向快速地压过来,短时间内就罩住了所有的一切,有那么二十几分钟,天好像完全黑了一样,竟与夜晚无异。黑暗中,囚车打开了车灯,但也仅仅是照亮了前后一小块地方。在巨大的黑暗之中,囚车在这一小块光亮的引领下,跌跌撞撞地前行……
黑暗中,几个人都听到了异样的声响,好似有千军万马从远处奔来,他们知道那是雨的声音,是大暴雨的声音,那声音转瞬之间就覆盖了山野,覆盖了囚车,覆盖了囚车里的每一个人。每个人都紧张到了极点,谁都知道在这样的天气里在山里行车是多么的危险,塌方、滑坡,泥石流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囚车里的每一个人都紧张地向外张望着,但除了那一小块光亮以外到处都是漆黑一片。一个狱警转过头来对也向外张望着的张星一声断喝,“看什么看!忘了自己是谁了?”大概是觉得自己在这种时候过于严厉了,那狱警转回头时又补充了一句:“坐稳了,这路不好走。”声音中竟透出一种少有的关切,张星的心瞬间温暖了。
黑暗终于被闪电所驱散,如泻的雨柱几乎要把囚车砸烂,前方的车辆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在这样的鬼天气里,在这样荒无人烟的深山里,什么样的险情都可能出现。
囚车开始在雨中加速,前方出现了一个向左的转弯,转弯处的路面明显宽阔一些,也许拐过去就可以看见前面的车辆,就可以跟着驶出这片深山。
囚车刚刚驶到转弯处,一直随后的大货突然加速,从弯道的内侧抢先拐了过去,囚车司机猛见一个庞然大物挤来,心里一慌,向右一打方向盘,也许仅仅是稍稍过了一点点,只听轰隆一声响,囚车斜着向山坡下冲去``````
囚车里张星是第一个苏醒过来的人,因为他坐在车的最后面,所以他也是最幸运的一个人。张星的头撞在锁着的铁栏杆上,醒来时血已经凝固了,他挣扎着抬起头,马上被眼前恐怖的情景惊呆了,眼前到处充斥着血腥,两个狱警、一个武警都以不同的姿势被挤压在座位之间,鲜血染红了周围的一切。而司机的上半身则已经冲出车外,显然他是在车体突然受到撞击之时,因为惯性作用而以头脸冲破了挡风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