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结束，老戴在一根柱子后面找到我。“杨，你不该生气。”他站在我面前。
我说：“我不想生气，可我怎么也受不了。”
他说：“你替我想想，是她主动要和我跳，我不想在大家面前显得怕你。”
他要的只是面子。
他又说：“你想，我带你来跳舞，也算正式把你介绍给大家，说明我们关系已经定了，谁也破坏不了了！”
我抬起头，被他最后的话所感动。“杨，”他用顽皮的声调逗小孩一样问我，“还想和我跳吗？”
我们步入舞池，不断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就不断地把我介绍给人们，我也不断地点头，微笑。我象大病初愈的病人一样心情舒畅，身体慵懒，靠在他肩上，随着他起舞。一会儿，我们转到一个角落，他轻轻地在我耳边说：“贺云霞看着我们呢：哼，也让她尝尝挨锯的滋味儿。”
我一愣，惊问他：“你？你和她之间还会有这种感情吗？”
他也刚刚意识到，后悔不及，便说：“她反正说过她特别后悔。”
我黯然地说：“你和她刚才跳舞，想过我也在挨锯吗？”
他有些烦躁，说道：“看你，又来劲儿了。贺云霞不是坏心，她刚才还问我，你会不会生气哪！”
“她既然想到了这点，为什么还缠着你跳舞？”是的，她就是这种女人，成心在男人面前惹你，还要让你表示宽容，否则你将自己证明你是个小心眼儿。
老戴一肚子气，不说话，连扯带跳把我拉回位子。我俩坐着，呆呆地看着面前欢乐的人群。一曲刚停，一曲又起。老戴管也不管我，径自走进舞池，消失在人群中。
我识趣地抱起自己的衣服和手袋，走出大厅。既然这么痛苦，不如早分手。我又一次地怀疑自己的价值，短短一生中，我有过千千万万次。我不是那种幸运的女人，能使男人终生不渝；我没有艳美，没有风姿，没有才华！没有迷惑人的技巧和手段！想来想去，可能只有一颗心是真诚的，然而心又有多大份量呢？
走在长安街上，这样想着，眼泪就汹涌地奔淌出来。路人开始看我，有人甚至停下来盯着我。我钻进一个电话亭，扔进五分硬币，拨了一个号码，为了让情绪平复。铃声响着，无尽止地响；眼泪流着，渐渐变得缓慢了。
我总有预感跟随，确信世上一切的不幸都有可能落在我头上。尽管如此，当一些事情来临时，我仍会惊恐不安，甚至悲痛欲绝。这是他的号码，他办公室的号码。每次他接电话，都要亲切地问道：“杨？”杨，杨，天底下只有他这么叫我，只有他能给我如此亲切的爱：
四天过去了，没有他的音讯。我坐卧不安。对面韩科长的两道具有穿透力的目光，让我越来越顶不住了。终于这天，他问：“小杨，你怎么了？”
“没事。”
这令他很不满意。他哼了一声，冷冷的，然后，他突如其来地说：“你还有十天干部休假没用，不行就去外地散散心。”
我一下子怔住。眼里呼地涌上泪水。他看也不看我，又低下头爬他的格子去了。韩科长尚能若此，可是你的老戴呢，他在哪里？
晚上，有电话找我。在拿起话筒之前，我反复警告自己，“不是他，你别妄想；别妄想是他……”事实证明，的确不是他。
但是，是春晓。“杨，”他的朋友们都沿用他的习惯称呼我，“杨吗？老戴撞车了！不不，他没伤着，可是，……你来吧，来就知道了。反正他特别想你。来吧，啊——”她把地址告诉了我。
老戴浑身散了架一样躺在一张单人床上。房间里弥漫着超浓度的香烟的浓雾，桌上好几只茶杯，看得出朋友们是刚散去。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杨，你终于来了。”
他和我都惨兮兮地笑着。我第一次到他的“单人宿舍”来，这实际上是他的家。一个单身男人的家。“坐在这儿。”他拍拍床沿。我坐下来，抓住他。他的大手热呼呼地包住了我冰凉的五指。
“怎么回事？”我问。
前天下小雨，他骑单位的摩托车出去办事。在一条小街上，路旁猛地冲出来一个老工人，去赶街对面的公共汽车。老头一下子就从侧面扑在摩托车前轮上，把老戴连车带人撞翻在地。老头本人也悲惨万状地趴在地上，老戴一条腿在摩托车下砸得象断了一样，人们围上来，先扶起了老头。老戴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看车，还好，除了后车灯歪了，一切都好。
众人面前，老头一个劲地说好话，生怕让他赔车，还使劲讲自己五八年当工人现在还是四级工，连徒弟都比他拿得多，等等。看他说得挺可怜，摔得也不轻，老戴也就算了。回来之后，老戴才发现自己半身全紫了，左腿越来越沉，第二天就抬不动了！想不到这时交通队来了通知，把他叫去了。“撞了人，为什么不报告？”警察问。他说了实际情况。“有证人吗？”当时没想到会如此，当然没有。民警说：“就算你说的是实情，就算主要责任在他，你也得交三十元。”
老戴当即扔下三十元就走了。“就算我交学费了！这还是一个老工人呢。我可怜他，饶了他，他倒反咬我一口。——这事真让我对人对事都丧失了信任。杨，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我还相信谁，那就只有你了。”
就为最后这句话，我请下十天假，照顾他。每天每天，我都泡在老戴的小屋里，三天以后，他能上班了，我就自己留在他的房间里，打扫卫生，拆洗被褥，晚上做好饭等着他。隐隐地，我想就此下去，做他的妻子，过甜蜜的小日子。
过得舒服了，人就往往容易忘形。当年，受好奇心驱使偷吃禁果的，是夏娃而不是亚当，是女人而不是男人，恐怕是有一定道理的。
在我看来，我和老戴之间，好象一个新的阶段开始了。
一天，在他凌乱的抽屉里，我发现一堆信。其中有几封是贺云霞丈夫单位的信封，然而上面女性的字体使我又犹豫再三。真不知这颗禁果该不该吃。不吃呢，我很难敌过自己的好奇心；吃它呢，放下老戴的隐私权不说，不知后果是凶是吉，命运将带我去向何方。
我慢慢地把它们一封封挑出来，按邮戳日期排好，在手上掂来掂去。终于，我抽出一封日期最近的信来。
是的，我将做一个明明白白的妻子，我想知道一切。当一切都若有若无、若隐若现之时，我会被每一个疑点所惊扰！而倘若我清楚地面临一切的时候，我相信自己会十分清醒地对待它们的。
戴元：
我来上海后是第一个给你写信的，没有给他。他是谁？一个陌生人。我为什么要给他写信？不过你别说出去，否则又该闹不愉快了。
想到你，你应该把别的事都放下，应该在摄影上更进一步，大摄影家同志，争取早日办‘个展’。那时我将去作第一个参观者。
而且，你答应过我，不论今后如何，你永远对我好，你不能忘了啊！
我想我是幸福的，也是幸运的。想你。
你的云霞
无可非议。她紧紧抓住前夫叙说她的关怀和要求，这是她的自由；但她要求老戴实现“永远对她好”的诺言，这便有些霸道了。难道老戴不应再有自己的幸福？难道老戴将来的妻子也该命里注定要和她贺云霞共同分享一个男人的关怀吗？
第二封信。
戴元：
你在电话里说，再也不理我了。是的，你是这样说的。你不能这样。记得我演出时唱过的“夜空”和“再看我一眼”吗？那都是为你唱的！只为你。你不能说不理就不理。第一，咱俩有十几年的感情。虽然我后来离开了你，但人总有一时糊涂的时候，你应该能理解这点，你也表示过谅解。第二，我还是信信的母亲！信信要由我们共同抚养大，因此你也不能不理我。再说，好多事情过去一直是你帮我做，我依靠你已经习惯了，你得对我负责到底。
如果你平时太孤独了，就找个情妇吧。
想你。你的云霞
我不否认，我开始嫉妒了。因为我望尘莫及。她在老戴这里似乎享有永远的绝对的权利。十几年的感情，信信的母亲，这在她的新选择面前曾经黯然失色的东西，今天又被她抬出来作为继续纠缠前夫的借口了。她自己造成的后果，为什么还要由老戴甚至他未来的妻子为她承担呢？她将是老戴今生今世永难推卸的包袱，精神上的，也是行动上的。我有这个预感。
第三封信。
戴元：
你的那些话不知是谁说的，但我敢肯定它不是我说的。你，心里不会这么想。这不是你的主意。我认为，你是自由人，无论将来出现什么状况，你永远有你的自由。你想和谁来往就可以和谁来往。别人管不着！
我毫无破坏你和你女友的关系之意。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我配不上你。但我想象朋友一样和你来往，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人和人之间永远有戒备，为什么就不能互相关心，互相热爱，真诚相待？为什么？
想你。
你的云霞
看得出来，她所要求的关心、热爱、真诚都是为她自己行事方便而提出来的。她就是要在老戴这里占一份权利，占一块地方，可以任意发泄她的剩余情感。老发说的，“她现在又拿老戴当情人了”，一点不错。
想来，她在舞会上找老戴跳舞是故意做给我和人们看的。她和他在信里早已讨论过的事，事实上，都在按照她的意志进行。老戴没有能力扭转它。也许是他不愿扭转。她的行为表示了她信里的一句话：别人管不着！
还有一些，都是更早的。我不想再看了。我抵抗不住嫉妒的情绪对我心灵的侵蚀。稍稍令我欣慰的是，老戴似乎一直在寻找解决的办法，尽管他的提议都被她一一否决了。
我恨她。虽然对于她过去抛夫弃子的行为我无权评议，对于老戴当时的痛苦我也无法领受，但我恨的是她的现在。她有丈夫，却还要死死拉住老戴，不愿他有新生活，不愿他更幸福；她想永久地占有他。是的，永久的。
中午，我躺在老戴床上打了个盹儿，睡得有些冷，就醒了。醒来才看见老戴坐在床边默默地端详着我。我羞怯了，赶快坐起来。他把我扶住，慢慢地搂过我来，贴着我的脸，轻轻地说：“杨，我可喜欢你呢！”他笑笑，“看你睡觉也不盖东西，蜷得象个小狗蛋一样！”
“怎么这么早回来？”我问。
“请你看电影啊！”
我从他腋下钻出来，连忙洗了洗脸。走上大街，便觉得神清气爽，一上午缠绕着我的那种忧伤已一扫殆尽。走到临近影院，买了两张《总统轶事》的票，还买了两个蛋卷冰激凌。我接过一个，顺手放进衣袋，他吭哧一口就下嘴了，冲我笑笑，说：“自己呆着闷不闷？我伯你待得没趣……”
正说着，走到门口，他被收票的一把揪住。“哎哎，出去出去，吃完再进！”一个老妇女推他一把。
“我吃完把纸放在自己包里还不行？”老戴说着又往里走。
不料当胸又被一个小伙子拦住。“叫你出去就出去！”
这就是当今的服务水平！我和老戴只好门里门外站着，牛郎织女一般。我担心他气着，就不断地在里边冲他微笑，招手。他面无表情，一直安心吃完。
坐定之后，我劝慰他：“你别生气啊，不值得。”
他说：“我现在又有了新的理想啦！”然后改用苏北话嘻嘻哈哈地说，“我现在只想当他们的院长啦，电影院长，先把那个老娘儿们给开除了，再把那个小小子儿给拘留起来，关他个十天半拉月……”
晚饭是老戴请我在花竹餐厅吃的；然后，他第一次请求我留下来。我心跳失常，头脑发懵。我不敢，怕第二天没脸回家见爹娘，又不想拒绝他，怕因而伤了他的自尊心，还有我俩的感情。我就只好愣愣地望着他。
他的眼睛里透着寂寞和不抱希望的乞待。渐渐地，我的心软了，浑身发热，险些就冲他扑上去，告诉他，我决定留下来了。我们对望着，老戴似乎也有了预感。然而，恰在此时，贺云霞信里的一句话击中了我——“如果你太孤独了，就找个情妇吧！”它使我一下子站稳了脚跟。我要纯洁的爱情。要做就是妻子，绝不做情妇。老戴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表情变化，终于说：“杨，你真冷静啊！我都要为你发疯了！过去我没有要求，仅仅是因为我一直不愿吓着你，在这样的时候，你怎么还能这么理智呀！”
我无言以对，默默地拎起皮包。“那，我走了？”我站在门边，等他的回答。
他盘腿坐在床上，冷青着脸，挥挥手说：“走吧！”
不欢而散。
第二天，我没有象往常一样到他家里去；因为我觉得没脸见他了。特别是，当－个男人提出了那种要求而又被拒绝后，他可能也不想再见到我了。然而下午三四点钟，他若无其事地找到我家来。
“哎，今晚大家聚会，在克山家，让把媳妇儿们都带上，去做饭，……你去吗？”他站在房间当中，和我保持着距离。
“你说呢？”我滑头。
“去吧，走！”他一伸胳膊，当下把我拉过去，帮我穿上外套，把条长围巾在我脖子上缠了三圈，这才搂着我上了街。直到车站了，我才用微弱的气息告诉他，我快憋死了。他给我松了一圈围巾，那条胳膊却仍比围巾紧十倍地绕着我。等车的时间，他悄悄告诉我：“杨，我昨晚一整夜都没睡；在长安街上转……”
说完，他观察着我的反应。我心里一顿，当然明白那是因为我的冷情所致，于是很感动很歉疚地望着他，乞求他的原谅。
然后他说：“后来我发现，长安街夜景中仍属天安门最值得拍，封建帝国的气派仍然咄咄逼人……”
好哇，一晚上跟我有什么关系？！他突然笑了，带着得意的胜利的神气，把我推上刚到站的公共汽车。在车上，他仍然忍不住笑，一会儿回头看看我，好象倒是我逗着他了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