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4308200000003

第3章 无边无际的早晨(3)

国不再想了,什么也不想。他走回公社,把身子撂在床上,一觉睡到天明。

第二天上午,县委组织部的人找他谈话,国一口咬定没有这事,没有……

五天后,大老王回来了,公社大院里立时热闹起来。老苗老胡老张老马……都跑过来迎接他,一口一个“王书记”,亲亲地叫着说:“王书记回来了?”“王书记累了吧?”“王书记,几天不见,怪想你哩……。”大老王也笑着说:“回来啦。不累,不累。”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半年后,大老王的调令来了,调他到县委组织部当部长。临走时,他才对国说:“国,你愿不愿意跟我到县里去?”

国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他心里说:幸亏没有揭发,幸亏没揭发呀!可他始终不明白,他是怎样走回村去的?他为什么要到那里去?那股神秘的力量究竟来自何处呢?

多年之后,他仍然不明白。

?五

五年后,一纸下来,国当上了副乡长。

在这五年里,大老王把他带进了一个更为窄小又更为广阔的天地。国跟着大老王进入了县城较高层的政治生活圈子。在这个生活圈子里,国学到了更多的不为常人所知的东西。在这里,他知道了什么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知道哪些地方是能去的,哪些地方是不能去的。这生活使他兴奋,也使他感到危机四伏……

在县里,国先是在县委招待所当了两年合同工。乡下人到城里来,自然是被人瞧不起的。国就拼命干活,一句闲话也不说,也从不给大老王找麻烦。临来时,大老王曾严厉地告诫过他,大老王说:“国,我让你来,是看你对原则问题不含糊,是个苗子。这是组织上的培养,不是个人的事,知道么?”所以,在公开的场合,大老王一直对国很严厉。然而,私下里,大老王却对国一直十分关照,有时候开会开到半夜还绕到他那里坐坐,摸摸被子薄不薄,待他像小弟弟一样。日子久了,知道城里人事关系复杂,于是国学会了隐藏。隐藏是一门很高超的艺术,脸上空空的,胸中却包罗万象。笑的时候也许正是不想笑的时候,不笑的时候也许正应该开怀大笑。谁能把脸变成机器呢?国正做着这种努力。不痛快的时候,他也曾关上门掉几滴眼泪。可出了门,他就对自己说:“娃子,笑吧。在城里不好混,你笑吧。”于是就笑了。大老王知道国的嘴严,有时也跑到他那儿发几句牢骚。有一次,大老王感慨地说:“国呀,这原官不好做呀!”国说:“有啥不好做的?论你的能力,当县委书记都行!”大老王的脸立时沉下来了,喝道:“胡说!”国愣了,问:“私下也不能说呀?”大老王严肃地说:“私下也不能说。这是组织上的事!”过一会儿,大老王站起来,敲着国的头说:“国呀,你个屌国呀,猴儿一样!”大老王笑了,国也笑了。

过了一段时间,国很快转成了国家干部,人了党。事隔不久,大老王又把他送到省委党校学习去了。临行前,国带了两瓶好酒去看大老王,那酒是在县委招待所买的平价茅台,是一般人舍不得喝的,整整花费了国两个月的工资。可大老王看见酒就火了,当着客人的面狠狠把他熊了一顿!大老王骂道:“屌?谁教你的?你给我说谁教你的?你是党员么?我开除你的党籍!屌毛灰,你拿两瓶酒来,你当你还是农民娃子呢?你是干部!组织上考虑的事儿两瓶酒就解决了?掂回去!……”国含着两眼泪,一句话也不敢说,乖乖地把酒掂回去了。当天夜里,大老王敲开了国的门,拍着他的肩膀说:“国呀,骂了你,你不服是不是?”国勾着头一声不吭。大老王叹口气说:“送你上学的事是县委常委集体研究的,不是哪个人的事。就是我让你去,也代表组织嘛,不要瞎胡想。”过了一会儿,大老王说:“国呀,你还年轻哇。一个人的立身之本还是看工作呀!……”尔后,大老王手一挥说:“好了,好了。屌国,喝一杯,为你送行!”大老王掂出一瓶酒来,倒在两个茶杯里,端起来一饮而尽,国也默默地把酒喝了……

国在省委党校里学习了两年,轻轻松松地弄到了一张大专文凭。那时候,上头正提倡专业化、知识化、年轻化,一张大专文凭是十分金贵的。而这时大老王恰好当上了县委书记。于是一纸公文下来,国又回到了出发地王集,当上了王集乡副乡长。

回王集的当天,国很想回村去看看。五年了,他越走越远,乡情却越来越重。他常常回忆起早年吃奶时的情景,那些裸露着的乡下女人的奶子经过想象的渲染一个个肥满丰腴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在夜梦里,他的嘴前总晃着一个个黑葡萄般的“奶豆儿”,他用手去抓,抓了这个,又抓那个;吮了这个,又吮那个……国觉得应该回去看看了。离村只有九里路,不回去是说不过去的。可他又觉得他是副乡长了,有点身分了,不说衣锦还乡,这多年没回去,是不是该买点啥?该买的,他觉得该买。乡人们待他不错,既然回去了,就该买些礼物才是。

国匆匆出了乡政府大院,可走着走着,他又站住了。不是没什么可买,这些年镇上变化很大,很热闹,卖东西的铺子很多,各样货色都齐全……而是没法买。国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回去一趟,三叔那里得去,四叔那里也得去,还有七叔、八叔,三奶奶四奶奶五奶奶,六爷七爷八爷,还有一群的婶一群的嫂……他欠的不是一个人的债,一个人的情好还,他欠的是一村人的养育之恩。若回村去,人们见了他会说:“国,你忘了么,你吃过我的奶呀!”“国,你当赤肚孩儿时怎样怎样……”“国,你上学那年怎样怎样……”国怕了,他拿不出那么多钱去买礼物。这些年他挣钱不多,县城里人事关系重,他的工资大多都花在交往上了。而一个堂堂的副乡长,又怎能空手回去呢?人们会耻笑他的。

国站在街口上,耳听着周围那些热热闹闹的叫卖声,迟疑了半晌才说:应个人老不容易呀。缓缓吧,缓缓。

二天,一位本地的乡干部问他:“李乡长,咋不回家看看哪?”国随口说:“家里没人了。”可过后他又问自己:家里没人了么?乡人们待你这么好,他们不是人么?你是没爹没娘不假,可你从小是吃百家奶长大的呀!……国突然感到了恐怖,从未有过的恐怖。他欠了那么多人情债,怎么还呢?用什么去还呢?无法偿还哪,无法偿还!他在乡里工作,总是要见乡人的,见了面又怎么说?

此后,国曾想等化肥、柴油指标下来了再回去。那时,他可以给乡人们多弄些化肥、柴油票。乡下缺这些东西,捎回去让三叔给大伙分分,也算有个交待了。然而,等化肥、柴油指标下来的时候,县上乡里又有很多人来找他。有的人拿着县里领导写的条子,有的人又因为种种原因不能不给,这么一弄,手里的东西就所剩无几了。那些天,国的怨气特别大,一时恨乡长太揽权,给他的化肥、柴油指标太少;一时又埋怨乡人们不来找他,要早早来人缠着他要,也不会到这一步。再后,国把所剩很少的化肥、柴油票撕了,他说:“去他娘的吧!”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国很想回去,却没有回去。有一天,他在街上走着,突然看见了四婶。四婶到镇上卖猪来了,一双小脚仄歪歪地拧着,吃力地拉着架子车。四婶老多了,苍苍白发在风中散着,走着还与车上的猪说着话儿,那猪直直地在车上站着,一个劲地吼叫!这一刻,国紧走了几步,很想跑过去帮帮四婶。可他却拐到一个巷子里去了。他在巷子里转过脸去,背对着路口吸了一支烟,待猪的吼叫声渐远的时候,他才走出来。国心神不定地走回乡政府,一上午都恍恍惚惚的,像偷了人家似的。有好几次,他跑出乡政府大院,远远地望着生猪收购站。四婶的架子车就在收购站门口放着,四婶正坐在车杆上啃干馍呢。那饼一定很硬,四婶很艰难地吞咽着,像老牛倒沫似的反复咀嚼。假如国走过去说几句话,四婶就不用排队了。可国默默地站着,掉了两眼泪,却没有过去。国又怏怏地走回乡政府大院,他心里明白,他怕见四婶。为什么怕呢,那又是说不清的。

又有一次,乡里要开各村的干部会。国知道三叔要来,就借口上县里开会躲出去了。会后,他问有人找他没有?人们说没有。国怅怅的,再没说什么。国心里是想见三叔的,可又怕见三叔,怕见大李庄的任何人。要是见了面,三叔问他:“娃子,离家这么近,咋就不回去呢?”他说什么,怎么说?要知道,在他们眼里,他永远是黄土小儿呀!黄土小儿,黄土小儿,黄土小儿……

躲是躲不过的。好在国碰上的是二妞,嫁出村去的二妞。在街上,他看见一个女人袅袅婷婷地从出租车里走出来,烫着波浪长发,身上香喷喷的,也拎着洋包。这女人叫他“国哥”,他愣愣地站住了,不晓得这漂亮女人是谁。漂亮女人说:“我是二妞呀。”国“呀”了一声:“二妞?”二妞笑着说:“俺那死货承包了个矿……”往下的话,国听不见了。国没想到二妞竟是这样的出众!他想,人富了,也就显得漂亮了。二妞出嫁时他帮着抬过嫁妆,二妞是哭着走的,现在人家笑着回来了。这才叫衣锦还乡。二妞带了好多礼物,还雇了车,漂亮得叫人不敢看。国觉得那“的的”的皮鞋声就像踩在他的心上!他知道二妞要回村去,于是就生怕二妞问他回去不?好在二妞没问,他算是又躲过去了。心里却很不平静。待二妞走过去的时候,国闻到了一股烟煤的气味,大唐沟的煤,这才稍稍好受些。

国试图修改他的记忆。他悄悄地对自己说:乡人们对他也不是那么好,那时候他也常常挨饿。冬天里,人家都有爹有娘有人管,他没人管,常常饿得去地里扒红薯。有时候也在烟炕里住,大雪天,抱一捆干草睡,冻得他浑身打哆嗦……但另一种声音仿佛来自天庭,那声音说:国,拍拍良心吧,拍拍你的良心!不回去也罢了,怎能这样想呢?天理不容啊!你光肚肚儿从娘肚里爬出来,娘就死了,你没有一个亲人,姥姥舅舅都不管你!你是怎么长大的?你说呀,你是怎么长大的?!你该回去的,国,你该回去呀……国又小心翼翼地对自己解释说:我也想回去呀,我早就想回去。可我怎么回去呢,回去说什么呢?那么多的乡邻,哪家该去,哪家不去呢?都欠人家的情啊,都欠……

国没有回去。

?六

国是带着计划生育小分队回村的。

那年冬天,王集乡的计划生育工作受到了县里的严厉批评。县委书记大老王在全县干部大会上点了王集乡的名,并当场撤消了乡党委副书记老黄的职务。王集乡的干部一个个像龟孙子似的耷拉着头,尔后扛着“黑旗”回乡。

自从在县里挨了批评,乡长老苗回到王集就集中全乡的干部大搞计划生育。老苗挨了大老王的熊,就把气撒在国身上,让国主抓计划生育工作。老苗不但让国负责计划生育工作,还把大李庄定为“钉子村”,让国亲自带人到大李庄搞计划生育。搞计划生育是得罪人的事,一般都是这村的干部到那村去,可老苗偏偏让国回大李庄,国一咬牙认了。

国知道农村的计划生育难搞,也知道撤老黄的职有点冤。老黄为搞好计划生育做了不少的工作。他整天带人到各村去宣讲政策,还组织入画了许多人口暴涨的图表,宣传画到各村去展览,甚至还借了一部“幻灯机”挨村去放。眼熬烂了,喉咙喊哑了,可乡下人就是不听这一套,该生还生。在无数个没有灯光的夜晚,乡人们看了老黄搞的计划生育宣传幻灯后,仍去做那繁衍后代的事。老黄没撤职前已扣去了好几个月的奖金,他曾在一个村民大会上可怜巴巴地对乡人说:“老少爷们,我的衣食父母哇,我的爷!别再生了……我作揖了,我给你作揖了!”乡人们听了竟哄堂大笑……所以,临回村时,国对自己说:“你得狠哪,国,你得狠!”

国回村当天就召集全村人开会。一听是计划生育的事,队干部们全都缩缩地不肯靠前。国亲自在大喇叭上喊了三遍,村人们都迟迟不来,一直等到半晌午的时候,场院里才稀稀拉拉来了些人。天冷了,人们像雀儿样地搐着,东一片,西一片。他多年没有回来了,不曾想乡人们还是穿得这样褴褛。他听见散乱的人群里有人窃窃私语说:“那不是国么?国回来了……”他不敢再往下看,闭上眼,吸一口气,炸声喊道:“老少爷们,计划生育是国策,别以为我回来了就能躲过去。天王老子亲爹亲娘也不中!这回可是动真的哩!该上环上环,该结扎结扎!违反政策的,该罚多少拿多少。有钱出钱,没钱抬东西扒房子!话说了,明天中午十点钟以前必须见人!要是不来人,别怪乡里干部不客气……”国讲完了,默然地望着三叔,示意三叔也说几句。三叔更加的老相了,枯树根似的在那儿蹲着。国看了他好几次,他才站起来,诺诺地说:“国回来了……该咋就咋吧……别、别太那个了。好赖自己爷儿们,给国个面气……”国最怕说“脸面”,一说到脸面国心里火烧火燎的!他立时沉下脸来,厉声说:“老三,看什么脸面,谁的脸面也不看!政策就是政策。我再说一遍:明天中午十点钟以前……”三叔哑了,三叔没想到国会熊他,就木木地蹲下来,再也不说话了。国也没想到他竟然敢训三叔,一时也愣了……

第二天上午,国领着计划生育小分队的人在大李庄学校里等着。学校放假了,专门腾出了一个教室供检查用。国在校园里扼杀了任何记忆,他不敢看那些破烂的教室和课桌,他站在院子里,两手背着,把目光射向遥远的蓝天……十点钟到了,没有一个人来检查,谁也不来。

冷风嗖嗖地刮着,遮天的黄尘一阵阵荡来,似要把人埋了。国心里打鼓了,国说:“这一炮得打响啊!老天爷,这一炮要是打不响,往下就完了。”

等到十点半的时候,国不再等了,他带着小分队挨家挨户去查。头一户违反政策的是二贵家。国领人到了二贵家,可二贵家一个人也没有。二贵跑了,二贵家女人也跑了。院子里空空荡荡的,三块破砖头支着一个土坑。扒住窗户往屋里一看,屋子里也空空荡荡的,二贵精呢,二贵把值钱东西都转移出去了……国在院里转了一圈,心说:怎么办?这是头一户啊!头一户治不住,往下还怎么进行呢?国心一横说:“去,把他娘叫来!”队干部们都怕得罪人,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地去了。终于,二贵娘来了。二贵娘就是七婶。七婶挪着一双小脚,腰里束着个破围腰,两手像鸡爪似的抖着,一进院就苦着脸说:“孩儿是我养的,可分家了呀,俺分家了呀。”国眼盯着七婶头上的一缕沾有柴草的白发,说:“分家了也是你孩儿!昨天开会叫到学校里去检查,为啥不照面?!”七婶流着泪说:“我有啥法儿哩?娃大了,我有啥法儿哩?”国火了:“你没法儿是不是?”随即大手一挥,“这院里的树,统统给我砍了!”

于是国亲自坐阵指挥,命令小分队的人全都上去砍树。院里有几十棵桐树呢,全都一把多粗了。那斧子一声声响着,就像砍在七婶的心上……“咔嚓”一声,第一棵树放倒了,紧接着又是第二棵……这时,村街里已围了很多人看,人们默默地站着,谁也不敢吭声……国的脸像铁板一样绷着,谁也不看,两眼死死地盯着村外那片黄土地……七婶先是站着,眼看他们真要砍树,七婶“扑咚”一声跪下了,七婶跪在当院里,呜呜地哭着说:“乡长,李乡长,我去叫,我去把人给你叫回来中不中?爷呀!李乡长哟,饶俺吧!我去叫人中不中?”……

那一声“爷呀!”似五雷轰顶!国颤抖了,心在淌血,国心里说:李治国,你个王八蛋!你不能好好说么?你看看七婶,你敢看七婶么?你吃过七婶的奶呀!你的牙痕还在七婶的奶头上印着哪!七婶这么大年纪了,她给你下跪呀!她跪在你的面前,一声声叫你乡长,叫你爷哪!你要是个人,你要还有一点人味,你就跪下去,你跪下去把老人扶起来,给他擦擦眼里的泪……这一刻,国的心都要碎了,可他依旧漠然地站着,仅仅说了声:“停住。”尔后,国背对着七婶,冷冷地说:“天黑之前,你把人给我找回来。”

四周一片寂静。国寒着脸走出了院子。围观的村人们默默地让出一条路来,一个个怯怯地往后缩。国感觉到了村人们的敬畏,那敬畏自然是他六亲不认的结果。他知道,他再也不是黄土小儿了,再也不是了。

国进的第二家是麦国家。麦国家女人是又怀了孕的。她已生了三胎了,地上爬一个,怀里抱一个,还要生。麦国家女人听信儿就跑了。麦国没跑。麦国会木匠手艺,正在家给人家打家具呢。他见国先是笑笑,见国没笑,也就不敢笑了。麦国的手十分粗大,手掌像锯齿似的崩了许多血口子。他很笨拙地拿烟敬国,国自然不吸,脸黑煞煞的,他就那么一直举着。国指使人抬东西的时候,麦国说:“国,总不能叫我饿死吧?”国一听就火了,声音也变得像锯齿似的:“就是叫饿死你哩!为啥说叫饿死你哩?因为你屡次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就叫饿死你哩!为啥说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就叫饿死你哩?因为粮食不够吃你还一个劲儿生!你看看你这个家,破破烂烂的,像啥?你告我吧,你就说我说了,叫饿死你哩!”麦国翻翻眼,不敢再吭了。往下,他哀求道:“我叫她回来,我一准叫她回来……爷们,这是给人家打的家具吔!你拉走了,我用啥赔人家呢?乡长,乡长吧……”国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着,麦国就转着圈跟着求他,说宽两天吧,再宽两天吧,人已跑了,得给个叫的时间哪……倏尔,国站住了,他听到了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那咳嗽声像麦芒儿似的堵住了国的喉咙……那是三爷的咳嗽声。他不知道里屋还有人,可三爷在里屋躺着呢!三奶奶已经死了,三爷也老得不会动了。那么,三爷一定是听到了他说的关于“饿死你”的理论……这话当然是吓唬麦国的,当然是胡说,可他不知道三爷就在里屋躺着呢!三爷,三爷,三爷……问问天!问问地!问问风!问问雨!在三爷面前你能说这样的话么……国胸中立时烧起了一篷大火!他的心在火里一辦儿一辦儿煎着,他的肝在火里一页页烤着,他的五脏六腑都化成了灰烬!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他只剩下了一个空空的壳……但是,国咬紧牙关,仍然冷冰冰地说:“一天!把人叫回来,还你东西。”

三天,仅仅用了三天时间,大李庄的计划生育工作奇迹般的结束了。国胜利了。他的方法又很快地推广到全乡,在一个冬天里,王集乡的计划生育工作一跃而成为全县第一名,于是黑旗换成了红旗。

然而,国却是偷偷离开大李庄的。临走前,国以为三叔会骂他一声“王八蛋!”村人们会用唾沫唾他!可三叔没有骂,三叔默默地,一村人都默默地……

第二年春上,国当上了乡长。

当上乡长了,可国却无法面对乡人,更无法面对自己。每当夜深人静时,拷问就开始了……

他问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对的。面对国家的时候你是对的。你是乡长,你必须这样做。不这样人口就降不下来,不这样人口就会产生大爆炸,国家会越来越穷,到时候大家都会没饭吃。而且你仅仅是一个齿轮,国家才是机器,一个齿轮是无法转动国家机器的,只有随机器转动。机器对齿轮下达的每一道指令都是绝对正确的,不容有丝毫的迟疑。当整个机器开动起来的时候,一个小小的齿轮能停止转动吗?

那么,在方式方法上,并没人要求你这样做。是你自己要这样做的。在王集乡,你采取了极端的形式,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么?譬如,像老黄那样,甚至比老黄更耐心地去做工作,说服他们。难道你不该比老黄更耐心更细致么?

没有更好的方法。你比老黄更了解他们。在这块土地上的一切都是根深蒂固的,乡人们有自己的道理。他们一代一代地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他们没有更多的盼头,惟一的就是生娃。如果你还在乡下,你也会和他们一样的。除此外,还有别的乐趣吗?你无法改变他们,尤其是短期内你无法改变他们。乡下人不怕吃苦,他们要的是传宗接代,生生不息。乡下人也不考虑村子以外的事体,他们在极狭小的范围里劳作,不晓得什么叫人满为患。在这里,当他们还扛着锄头下地的时候,你无法让他们明白计划生育的好处。克服愚昧是需要时间的,那需要很多人一天天一年年的努力。任务是紧迫的,你没有说服他们的时间。即使有时间,你也无法说服他们。你没有这种力量。你仅仅是一个黄土小儿,假如没有乡长的框子,在他们眼里你永远是黄土小儿。方法不是最重要的,你仅仅使用了乡长的权力。

那么,这样做是不是太残酷了?

是残酷。既然不能说服,就必须强迫。柿子长在树上,柿子还没有熟,可你不能等了,你不能等熟了再摘,熟了就会掉在地上,就会烂掉。你只能在它还长的时候摘,你把涩柿子拧下来,放在罐子里捂、熏、蒸……然后拿出来就能吃了。这也是一种强迫。可你必须强迫,没有强迫,就没有果实。

政策是不容许使用强迫手段的,政策要求说服。可工作起来就顾不上这么多了。老黄按照政策使用说服的方法,可老黄被撤职了,成了一个废齿轮。你采用了极端措施,于是你成功了,当上了乡长。难道老黄的教训不该吸取么?

但是,良心,良心哪?

乡亲们待你恩重如山,你怎么能下得手哪?你欠下了那么多的人情债,你该还的,可你没有还。你也知道无法偿还。那就该好好地待他们,好好给他们讲道理。再不行就给他们磕头,从村东磕到村西,一家一家地给人下跪。你看见了,你什么都看见了,你看见他们屋里放着你用过的小木碗,看见了你盖过的破被子,看见了你藏过身的草垛……可是,你却变本加厉地对待乡人,你吓唬他们,威逼他们,断人家的香火,你是有罪的呀,你罪上加罪!

你没有私欲么?你有。你当了副乡长了,你又想当乡长。你看不起老苗老胡老黄,你想干出成绩来,想一鸣惊人。这还不算哪,这还不算。你一直害怕见乡人,你不敢面对乡人的眼睛。在你内心深处藏着恐惧,对乡人欠债的恐惧。你怕人家说你忘恩负义,总想摆脱“黄土小儿”的压迫。于是你变被压迫为压迫,用权力的大坎拦住了漫无边际的乡情……你没有为乡人办任何事情。你办的头一件事就是回去搞计划生育。搞计划生育时你扼杀了你的过去,扼杀了乡人对你的期待,你可以说你是为了国家、民族、乡人,你不得不这样做。可是……

你得到了什么?不错,你得到了乡长的职位。可你却失去了最最要紧的东西,你切断了你的根。你再也无脸回大李庄了,再也无颜见乡亲父老了。你吓唬他们的时候,他们没有人吭一声,他们沉默着,沉默着,沉默着……纵然到了这时候,他们也没有提起你的过去。可你害怕这沉默,心里怕。你硬撑搞了,你六亲不认,可你的心在淌血!你把血吞下去,却无法吐出来。你成了一个游魂,断了根的游魂。当了乡长了,人们眼热你嫉妒你,可你心里的痛苦向谁诉说呢?你无法诉说,也无处诉说。

你又见到了梅姑,用血肉之躯给你暖过身子的梅姑。你眼睁睁地看着梅姑被拽进了乡政府大院,那就是你的极端措施被推广后造成的。梅姑已被男人折磨得不像人样了。她像驴样地躺在地上打滚痛哭,凄然地嚎叫着……那时候你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你无动于衷吗?假如一切都还可以解释,对梅姑你又能说什么呢?梅姑做完手术后不敢回家,她怕男人揍她,就在乡政府的门口坐着哭……你为什么不送她回去?为什么?你该跪下来请求梅姑的宽恕,用心去跪。你该说一声:“梅姑,原谅我吧。”纵是尽忠不能尽孝,你也该有句话的。可你没有啊!假如梅姑有知,会宽恕你么?

良心哪,良心……好好工作吧,好好工作。假如乡人能富起来,有了过好日子的一天,你的无情还可以得到宽恕,不然……

在乡政府大院里,国笑着应付日常事务,可他灵魂深处的拷问一天也没有停止过。他无法承受那旷日持久的追索,更无法填补精神上的空白。他觉得不能再呆下去了,再呆下去他会发疯的。于是他一连打了三次请调报告,又专门跑到城里去找县委书记大老王。大老王说:“干得好好的,动什么?”国恳求说:“我不能呆在王集了,不能再在王集干了。王书记,你给我动动吧。”大老王听了,眯着眼说:“不行,服从分配!”国笑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此后,国却很快调出了王集,到县里当组织部副部长去了。

?八

国结婚了。

国是调到县城后的第二年结婚的。媒人是县委书记大老王。那姑娘长相一般,却有足够的时髦和足够的优越。她是一位副市级干部的女儿,人很浪漫又很现实,条件是很苛刻的,一要文凭二要水平,这些国都不缺,于是浪漫就扑进了国的怀抱。

每当国和这姑娘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国就想起梅姑年轻时候的鲜艳。他觉得这艳妆浓抹连梅姑年轻时的小脚指头都抵不上!国更无法忍受的是她的做作,她常常莫名其妙地问国:“你喜欢维纳斯么?”国没好气地说:“我喜欢牛粪!”于是这姑娘就跳起来说:“太棒了,太棒了!”国心里说,“棒”你娘那蛋!有啥“棒”的?有时候,两人在大街上走着,这姑娘突然就背过脸去,手指着一群光脊梁乡下汉说:“你看你看,乡里人太没教养了!”国恼了,他板着脸说:“乡下人怎么了?老子就是乡下人,不愿去尿!”那姑娘哭了,尔后给国道歉,再不敢说这话。应该说,这“艳妆浓抹”在县城里还是很招人的,总有人跟着看。可国不适应,连那甜甜的普通话也觉得恶心。每次上街,国都梗着脖子往前走,甚也不看。走着走着就把这姑娘甩下来了,那姑娘就喊:“李治国,等等我呀……”国心里一直是不情愿的,他觉得他还能找一个更好的姑娘,不抹珍珠霜就漂亮的姑娘,像梅姑年轻时那样的。不是假货。可他还是接受了。他不能不接受。也没有理由不接受。理由。

国没结婚前就与那姑娘干了那事儿。那时国还住在县委招待所里,那姑娘来了,刚认识不到半月,那姑娘来了,就不走了。她坐在国的房间里扭着腰说:“李治国,来呀,你来呀,你抱我,把我抱到床上去。”国心里说:去你娘那蛋吧!掂住就把她扔在床上了。床上有海绵垫儿,那姑娘“咚”一声摔在床上,四肢弹动着叫道:“哎呀太棒了!”国最恨城里人说的这个“棒”字,就恶狠狠地扑上去了……过后,国心里说:“×他娘,假家伙!”可那姑娘却柔柔地说:“李治国,你真野呀,真野!”

同类推荐
  • 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

    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

    6岁时,诸葛亮失去父母。14岁时,他领全家南迁,一路谋划躲过兵乱和仇杀。20岁时,他被公认为“卧龙”,却安于耕读不谋仕途。26岁时,对三次来访的刘备,诸葛亮微笑着讲了356个字,天下大势便如拨云见日。刘备集团此后三十年的发展战略,就此奠定。出山后便逢曹军压境,危难中诸葛亮孤身渡江,巧妙激将孙权抗曹,这才有了赤壁大胜。当东吴还在庆功,诸葛亮已定计拿下了最大战果——荆州四郡。得诸葛亮后不到一年,刘备便从绝境中崛起。43岁后,诸葛亮独掌军政大权,从此开启了蜀汉十年的强盛期:内用法家富国强兵,外领大军南征北伐,打得曹丕一度考虑迁都。
  • 扶贫札记

    扶贫札记

    《扶贫札记》根据作者自身的扶贫经历,用小说的形式记录精准扶贫实践中的酸甜苦辣。小说既有对脱贫攻坚“啃硬骨头”的客观呈现和理性思考,又有对梦想的诗意抚慰和对希望的温暖传递。《扶贫札记》聚焦的虽是一个小山村的故事,但它与全国脱贫攻坚形势同频共振,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中国政府消灭穷困的承诺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实实在在的行动,具有很强的现实指导意义。
  • 一生一世笑繁华

    一生一世笑繁华

    他是貌美心黑的北冥太子!她是飞扬跋扈的漠北公主!悲催初遇,她无意得罪,掉进有洁癖的他的浴桶里,祸及性命,只得掉头逃跑!天降美人,他原本逗弄,却渐渐被她吸引,身陷其中不可自拔!对这黑心肝又深不可测的男人,她表示敬谢不敏!在听说父王不可能同意自己嫁给他之后,她兴奋地敲打着锅碗瓢盆,到他的寝殿门口示威!他饶有兴味地笑了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过一个成语——乐极生悲!就在这会儿,丫头慌慌张张地来了,“公主,不好了!皇上说他虽然不愿意您远嫁,但既然北冥太子一片诚心,他就只好同意你们的婚事了……”同意了!同意了?!砰!她手里的汤碗和她的小心肝,一起摔到地上!碎了!白眼一翻,往下一倒……“公主!”
  • 一光年的距离有多远

    一光年的距离有多远

    卓小茵妈妈出生于老上海的名门世家,对女儿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定要做个淑女,嫁到有头有脸的人家,在妈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攻势下,虽然卓小茵最大的梦想是当一个出色的电影导演,但她最后还是进了女子学院。从此,天生就有男孩性格的她陷入了苦恼不堪的生活。
  • 左邻右舍

    左邻右舍

    尹守国,2006年开始小说创作,发表中短篇小说70多万字,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
热门推荐
  • 道德经古本篇

    道德经古本篇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妃常嚣张:染指帝王心

    妃常嚣张:染指帝王心

    “小捏子册封为太监总管,搬入焰乾宫!”她含愤接旨。“小捏子,我会对你好的。”“狐媚妖孽,淫贱下作形容你,再贴切不过!”他在她光裸的胸前刺字。“你给的一切,我不会忘!”“潋月,退下皇位!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他痛苦跪拜在她的身前。她傲佞地笑着,一身皇袍,君临天下。
  • 红楼之林家女史

    红楼之林家女史

    她,是朝中唯一的四品女性官员,最后误落红楼,成了林黛玉的后妈。好吧,别人是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她就是餐桌,上面全是惨剧!
  • 修魔手记

    修魔手记

    他是纵横地下拳场的冷血拳皇;他是被无情遗弃的家族长子,当某一天,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诡异重合时,天生杀戮之体的雷熙,又会给这个修真界带来怎样的震撼。
  • 我们把世界搞塌了

    我们把世界搞塌了

    一本由两个学生党一起完成的小说,更新可能会慢,敬请谅解。注:分别是即墨薮笑(本人)和又墨又睡同志。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三生迷途:醉归长安

    三生迷途:醉归长安

    长安城繁华了几百年,这里有六界的生物,城主更是活了千年。可这么热闹的一座城,在城主死后不再热闹,城里的人都被蒙上一层不知名的东西。接着,熟悉的人开始离开,再长的生命也终有完结的一刻……留下的也不少,可等待的时光是难过的……他留在长安城,在城门等了一辈子,为的是要把以前的人都等回来,可是最后也死了。千年过后,城主终是回到长安城。而长安城早已是一座荒城,昔日的繁华不再见,昔日的人也看不见。城主走着走着,在熟悉的城门,看见了一具尸体……(书里大部分角色都是真有其人,他们说可以随意勾搭)
  • 女神很暴躁

    女神很暴躁

    六年不见的女神开着宝马来找......同寝的舍友忽然个个都不简单......身边的每个人都有别的身份.........一个边赚钱打怪,边风花雪月的故事.....一个热血沸腾,青春飞扬的故事........
  • 瓦洛兰的希望

    瓦洛兰的希望

    时代在飞速发展,瓦洛兰也是一样。为了让瓦洛兰升级成更加高级的位面,基兰校长在地球上选中一位“精英”投放到修仙位面进行学习。基兰:“什么时候学分满,你什么时候就可以毕业!”这是一个临时城管带着LOL技能混迹修仙界的故事。。
  • 女帝娘亲你别跑

    女帝娘亲你别跑

    现代六岁多的女孩,喝了一口水就穿越了。搞什么啊?!苏言兮心想。怎么就穿越了呢?!不就是喝口水吗?!不就是比同龄人懂的多吗?!这就算了,她穿越到的这个身体,竟然还有一个三岁多点儿的“儿子”,日日追她后面叫娘亲。谁能想到,她养大的儿子,竟然想要爬她床?!苏言兮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