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皇沟村就丢了三头猪和八只羊，但全村人都没有听到猪和羊的叫声，人们猜测猪羊肯定是吃了贼的麻醉馍馍或肉。于是，村里跟炸了马蜂窝一样，社员们开始埋怨大队民兵连，嫌他们不负责任，偷了十几个活物都没发现，别说逮住了，然后又怨狼小，说村里养着他就是看田守地防贼的，白天光知道收拾本村人，黑夜光知道睡懒觉，还不如养个狗哩。还有的猜测，说不定狼小看见了但说不定不敢到跟前，说不定吓得连屁也不敢放了。
被偷走的三头猪是家户的，猪圈都在道边；丢的八只羊是三队的，三队的羊群用篱笆围圈在村口的羊圈外边场上。登科知道这件事后，马上叫民兵连长宝灯安排民兵值夜，说，贼走熟道儿，肯定还来偷二次三次，你们要严密布防，外松内紧，不要声张，躲在暗处，一定把贼抓住。宝灯立马表态，别管了，只要贼敢再来，他就别想在我的手里跑了。
宝灯立即召集三个队的民兵排长开会，说：“咱村一宿就丢了三头猪和八只羊的事儿，你们都知道了，这个我就不说了；老百姓骂咱们民兵连，你们也听到了，这个我也不说了。现在咱们只说抓贼的事儿，主任说贼走熟道儿，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第三回，所以咱们的任务就是抓贼的第二回第三回。下面我提出三点要求，第一要保密，不能嚷嚷得连外村儿都知道咱们在干啥了；第二，每天黑夜安排五六个民兵巡逻，从一队开始，三个排轮流着走；第三，既然是巡逻，一定正儿八经转，不能睡觉；第四要隐蔽，不能咱还没看见贼，倒先让贼发现咱们了；第五，第五，第五没有了。”民兵排长一般都是生产队长兼的，歪歪说：“宝灯，你不是说三点儿要求啊，咋说了五点儿啊？”宝灯说：“废****话，多说两点儿不好啊？多往你碗里滴两点儿香油你不高兴啊？”歪歪还想逗逗宝灯，说：“你第五点还没滴出来哩。”宝灯没好气地说：“又不是和你老婆做营生，好像差一点儿就少了一个孩子似的，快去安排吧，别光遛你的逼嘴了。”
这样巡逻了半个来月，别说贼影儿，连贼毛儿也没看见，人们又开始胡乱猜测了。有的说，恐怕是登科说错了，哪里是贼走熟道，应该是贼不走空，贼也不傻，已经来这儿偷了一回，再来不是找死啊？有的说，也可能是叫狼吃了。有人马上反对，说，夜生走了，哪还有那么多狼头虎豹啊？即使真是狼吃了，还能没有一点儿血迹啥的？除了人，还有啥东西能收拾得那么干净？还有的说，说不定是里应外合，说不定咱村有人给贼领着道儿哩。有人就说，不可能，咱村哪有这种人啊？说不定那些来咱们这儿磨剪子戗菜刀和耍猴儿的尽是贼，说不定那些猪羊就是他们偷的。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说，别****瞎吵吵了，看看如今这革命形势，把狼头虎豹都吓跑了，再胆儿大的贼恐怕也不敢来偷第二回了。民兵们也觉得那伙儿贼不敢再来了，于是就先从思想上松懈了，又过了半月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宝灯干脆就把夜间巡逻岗也给撤了。
没想到，贼还真是爱走熟道，在民兵撤岗后二十来天的一个黑夜，把道边歪歪家和胖英娥家猪圈里的两头猪给偷走了，这两头猪都上了一百斤，再喂俩月肯定就超过预购猪的斤秤了。农村家里，每年也就指望喂头猪卖了换几十块钱这点儿收入了，活鲜鲜的大猪突然间没了，谁能受得了？胖英娥和歪歪他老婆捧金都快气疯了，见了人就哭，摘了心一般。胖英娥忘了自己也是贼，当着人就骂：“挨千刀的贼骨头们，谁偷了俺家的猪，吃饭让饭把你噎死，吃肉让肉把你卡死，走道儿房顶上正好跌下个石头把你砸死，你们把俺汉子气得快去上吊了，你们就不怕忽雷把你们劈了啊？你们就不怕生个长尾巴没屁眼的后代啊？”人们不太同情胖英娥，说她造了业，骂贼就是骂自己。歪歪是个大汉们，当然不会呼天抢地，但他心里悔到了极点，因为撤岗是他最先提出来的，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咬着牙想，要是逮住了贼，先拿石头砸了贼的手，然后再给贼塞一嘴猪粪。
夜里，登科在党员会上说，在祖国形势一片大好而且越来越好的情况下，咱村竟然接二连三失盗，丢了五头猪、八只羊，这说明目前阶级斗争的形势仍然很严重，敌人亡我之心不死，时刻都想破坏蒸蒸日上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我们一定要提高警惕，保卫祖国，保卫家乡，咱不能丢了猪和羊又丢了驴。……
王吉合打断登科的话说，放心吧，我的牲口丢不了，哎登科，我说咱还是少讲些大道理吧，还是讨论讨论咋儿抓贼的事儿吧，大伙儿说对不对？
没人说对也没人说不对。
登科说，阶级斗争要月月讲，天天讲，年年讲，这是最高指示，咋是大道理哩？不过伟大领袖的话就是大道理，大理儿不懂，小理儿就更不通，我明白吉合同志的意思，他是想快点把贼抓住，快点为老百姓除害，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现在咱得慢慢分析，首先，……
王吉合又打断登科的话说，哎登科，我的眼皮老跳，我得回圈里看看，马上就回来。
王吉合到驴圈转了一圈儿，给外间的煤油灯和圈那边的保险灯加满煤油，把两边的大门都锁好，正要往大队会计室走时，脑袋里突然闪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便掉转头去了秃爪家的隔壁双灶家。双灶说：“吉合叔你可稀罕哩，咋想起来俺家哩？吃饭了没有？吃了啥饭啊？快坐炕上，俺家黑夜是稀罕儿饭，再吃点儿吧？”王吉合说：“嘴真快，炒豆子啦？我想问你点儿事儿。”双灶说：“问吧问吧，尽管问，只要我知道就沾，俺媳妇知道也沾，啥事儿啥事儿啊？”王吉合说：“别说这么快沾不沾？”双灶说：“你来俺家我高兴得不行，不炒豆子了不炒豆子了，我吃馍馍，慢慢嚼慢慢咽，吉合叔你问吧。”
王吉合小声说：“这一阵儿，秃爪小侉子家来过生人没有？”
双灶说：“光听见隔壁有一个男的叽里呱啦说话，听声音不像咱本地人，也是个东侉子。哎东荣，你见过那个侉子没有？”
双灶的媳妇东荣说：“咋没见过？小侉子说是她兄弟，瘦高个，长把脸，黑乎乎的，模样和小侉子长得差不多。”
王吉合说：“知不知道他啥时候来啥时候走的？”
双灶摇摇头，东荣说：“这一回是前几天来的，住了两天就走了，我见小侉子往出送他兄弟了。上一回，啧儿，上一回好像是，我记不太清了，大概是上上个月吧，对了，想起来了，就是咱村丢猪羊前几天。”
双灶说：“你可不敢瞎说啊，你看见人家偷东西啦？”
东荣说：“我又没说咱村的猪和羊是他偷的。”
王吉合说：“你看见那个人来咱村每天都干啥了？”
东荣说：“这我可不知道，光听小侉子说他兄弟没有见过山，没有见过石头，领着他兄弟在村里乱转悠哩。”
双灶小声说：“吉合叔，你啥时候成公安局的啦？你是不是怀疑咱村的猪羊是他偷哩？”
王吉合说：“不是，是有人托我找对象哩。”
双灶说：“你还替别人找对象？”
王吉合说：“我走了啊，别乱说啊。”
王吉合回到大队会计室，见登科还在讲大道理，便掏出旱烟袋点着，然后蹲到地上吧嗒吧嗒吸起来，只听不再插嘴说话。等散了会，光剩下登科时，王吉合说：“估计咱村有人知道这事儿。”登科说：“里应外合？互相勾结？串通一气？內格拉外格连？”王吉合没好气地说：“你就别羊粪蛋子一溜儿一串儿了。你不是能讲大道理啊，正好，干脆你就用咱村的大喇叭广播广播吧，说不定有人害怕了就到大队投降了。”登科说：“那不叫投降，应该叫自首。”王吉合拍拍屁股说：“啥手不手哩我不懂，你这人一辈子就是练了两片儿嘴，又不用我教你，”登科说：“你的话真难听，你就适合跟牲口打交道，谁和你打伙计恐怕连一天也到不了黑。”
大队革委会主任登科的大道理还真起作用，大喇叭广播还不到三天，秃爪一大早就来驴圈找王吉合了。王吉合说：“麸子吃完啦？”秃爪说：“不是为这个，给你报告个情况。”王吉合说：“有人打驴啦？”秃爪说：“不是不是。”王吉合说：“我就是个饲养员，跟驴无关的事儿我不管，给我报告啥情况？小事儿去找队长，大事儿去找大队登科。”秃爪说：“这事儿我拿不太准，想找你商量商量，不过你可别对别人说啊。”王吉合说：“我这人是直肠子，吃啥拉啥，肚里留不住东西，你不怕我往外说你就说，怕就别说了。”
秃爪拽过王吉合的旱烟袋，从荷包里捏出一撮烟，摁到烟袋锅里点上，咝哈了一会儿说：“其实，我不是怕你往外说这个事儿，而是怕你给别人说是我说的这个事儿，这话真****拗口，我的意思是，要是叫俺老婆知道是我报告的这事儿，我就又成光棍儿了。”
王吉合坐在小板凳上，拿手搓着脚脖子，眯着眼不言声儿。
秃爪长长出了一口气，又唉了一声，啧啧嘴说：“我不说吧，觉着对不住咱村的人，说了吧，又觉着对不住俺媳妇，嗨，像他这种人，迟早得倒霉。”
王吉合说：“你光放屁，还拉不拉屎啊？”
秃爪说：“不过我也只是怀疑啊，我总觉得俺小舅子周玉谷有点不地道，说话做事鬼鬼祟祟的，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不跟我说正经，倒一股劲儿问他姐姐咱村的情况，多少人啊，多少户啊，多少个生产队啊，猪多少啊，羊多少啊，民兵们站不站岗放不放哨啊，一开始我以为我的小舅子是二货，不够数，后来咱村丢了猪和羊，我就觉得他问这些是有目的的，另外一早一晚他还爱到村里乱转悠。不过，这只是怀疑，也没有啥证据证明咱村的猪和羊就是他偷的。”
王吉合说：“走，咱俩一块去找登科。”
秃爪说：“我不去，你去说吧。”
王吉合说：“你能六亲不认，这可是立功表现啊，咋不亲自去报告啊？”
秃爪说：“我怕让人碰见，慢慢传到了俺老婆耳朵里，这可就麻烦啦。”
王吉合说：“你来我这儿就不怕别人看见啦？”
秃爪说：“到驴圈是问驴，去大队就是打小报告。”
王吉合说：“****，你爪子秃，心眼儿可尖哩。你小舅子叫啥名字啊？”
秃爪说：“周玉谷。”
秃爪走后，王吉合估计着他已经到家了，才去登科家汇报了这个重要情况。第二天，登科在大喇叭里高声广播说：“社员同志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公安局昨天抓住了一伙儿偷盗犯，这伙儿偷盗犯就是偷了咱们村两回的那伙儿贼。社员同志们，贼终于抓住了，以后大伙儿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吃了黑夜饭，大队会计三更、民兵连长宝灯、一队队长歪歪、贫协会主席王吉合和看田的狼小，先后来到了登科家。登科说：“据我掌握的情况，秃爪的小舅子小侉子的兄弟周玉谷就是偷盗咱村猪和羊的贼，估计他们是个团伙，他算是个吃底的人。他们已经偷了咱村两回，偷第三回的可能性不大了，但他们不会洗手不干，还会去别处偷，比方说到邻村，看样子这个周玉谷是打前站的，他的落脚地方就是他姐姐小侉子家，我们得想法把****的逮住。”宝灯说：“你不是广播说公安局已经抓住贼啦？”登科说：“那是迷糊敌人哩，想引贼上钩哩。但这是个机密啊，谁都不能往外说，包括爹奶老婆孩子。为啥只叫你们五个人来说这事儿，就是因为你们五个革命觉悟高，嘴严，组织信得过你们。”歪歪说：“操他娘的，哪怕不睡觉也得盯住****的，把这个驴下的抓住。”三更说：“如果盯半天不来哩？我觉得还不如报告公安局哩。”王吉合说：“自己的事自己办，人民的力量大无边。”歪歪说：“我说也是，逮住了他先打他个半死再说，可就是不知道****的还敢不敢来咱村。”狼小说：“放心吧，肯定来，贼就爱吃回头草，这种东西就是吃惯馍馍跑惯腿儿，嗨。”王吉合说：“没见过那个啥谷长啥样儿。”宝灯说：“村里大部分人都见过，瘦高个，长得跟猴儿似的。”
登科看讨论得差不多了，便最后总结说：“这个事儿就这么定了。狼小，夜里主要靠你打埋伏，一早一晚，三更和歪歪要盯着点儿，吉合你也多操点心，宝灯你除了暗里准备好人抓贼外，再悄悄去丢猪的那几家让他们也着点心，总之，有啥情况赶紧通气，时刻做好抓贼的准备。”
出了主任家，歪歪开玩笑说：“狼小，你真是狼看羊越看越少。”狼小说：“猪啊羊啊这东西得用三更他爹看。”三更他爹叫狗小。三更说：“你个拐狼小，好好看贼啊，别****给一根烟卷就没主意了。”狼小说：“尽瞎****咧咧，别忘了我是个狼，又不是个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