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迷失在夜里,想要分辨方向,那么要记住,北辰的星辉永远闪耀。
——这是谁说的?爹爹么?
小舟在梦里又一次走在无边的草原上,没有路,只有衰草连天;她抬起头,头上是漆黑如墨的穹窿,星星的辉耀,一点也不见。她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走着,越走越是干渴,忽然害怕起来,开始奔跑,才迈出第一步腿上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的她猛地从梦里醒来。张开眼,模糊的灯影里,一个人正压着她的膝盖不让她抬起腿。
小舟不再挣扎,慢慢地松下那条伤腿。百里翌松了一口气,额上的汗滴了下来,刚才小舟睡得很不安稳,似乎是做恶梦了,突然便开始挣扎,他本能地按住了她的膝盖,她腿上的伤口已经隐隐又有血丝渗出来了。
“疼不疼?”百里翌哑着嗓子问她。
小舟没有说话,长长的睫毛抖动了几下,终于张大眼睛。窗棂上的一点光辉是屋里的灯火映上去的,窗外依旧是浓重的黑夜,就像她梦中一般。她慢慢转回视线,屋里只有那个男孩陪着自己,正跪坐在床上俯视自己,逆着灯光看他的腰身是那么纤细单薄,他的手里拿着滴水的帕子,旁边还放着水盆……这也罢了,可是他的眼神怎么那么悲伤呢?又没有死人。小舟咳嗽了一声,转开视线,不想再看见他的难过。“我……我……想喝水。”
百里翌像是恍然大悟似的,连忙把帕子丢进水盆,到桌边笨拙地往一只茶碗里倒水,水溢出来好些,水倒的太满,他端回来的路上又洒了半杯。小舟也没说什么,接过来一气喝干了。百里翌木讷地站在小舟身边,小舟方才已经在退热了,可他现在不敢伸手再去确定一次,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思来想去,能说的也只有——是我对不起你,然后……小舟根本不会原谅他,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小舟忽然说。他连忙抬起眼睛,看着小舟。“是什么时候了?”
“刚过子时。”百里翌想想,大概是这个时间罢。
“我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我在草原上,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爹爹不知道哪里去了,爹爹的将军们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哭起来,可是没人听得到,我自己想走路,可是天空中没有星星,我看不到方向。我听见风吹草叶的声音,除了这声音以外,什么都没有。”小舟突然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段话,“我想快跑,可是腿疼。”
“你突然挣扎起来,还想把腿抬起来,结果碰到伤口了,所以腿疼。”百里翌的声音轻轻的,小舟松了一口气,在床上慢慢地动了动。
“唉,其实没有白天的时候那么疼了。可能是疼过了头,就不觉得疼了。”她想了想,看了百里翌一眼,他那张脸还是很悲伤,像是就快要哭出来了。“我会瘸吗?”百里翌不会是因为这个觉得对不起她吧?
“要是你瘸了,我就把我的腿也砍一条来赔你。”百里翌安静地说。
小舟咬咬嘴唇,没有理会他的话,她认真地想了想,就事论事地说,“我觉得不会。这点伤不算什么,我爹爹跟蛮子打仗的那次,我看过伤的更严重的人都没有瘸。”
“商将军跟蛮族在铜谷关外决战的那次?我听先生说起过。”百里翌知道,那是一场惨烈的战争,八万联军只回来了三万,蛮族几部几乎被灭族,那之后,边境再无战事。可是……“你也在战场?”
“嗯,我跟爹爹一起。”小舟说。百里翌等着她再说些什么,可她只是沉默着,太不像是小舟了。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触上了小舟的额头,小舟的额头已经不热了,小舟摇摇头,额头在他的手上蹭过,他的心里刺刺痒痒地柔软起来。小舟闭上眼睛,“我最害怕安静了。所有人都死了的时候,就会变得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风吹草叶的声音。”
百里翌的心头一颤,并不是很清晰,却又有些明白小舟为什么说话的声音比所有人都高,比所有人都吵闹,比所有人都更想待在人多的地方。
“你的宫里不是不好。可是太安静了,她们说你病着,怕声音,怕光,所以所有的宫女都是掩着口低低地说话,没有什么人,遮着窗子没有光亮,就像……”小舟没有说。
百里翌自己想想,大概就像坟墓一样吧,里面住着一个将死之人。
小舟转开了话题,“那天晚上,我本来是骑着马跟在爹爹身边的,可是他要冲锋,就把我托付给雷将军,我们在后阵本来应该无事,可是蛮子的骑兵太快,突然就从侧翼插进来一支重甲的骑兵,我觉得只是一瞬间,一个拿弯刀的武士就到我的面前了。我的马中了一箭,我从马上摔了下来,雷将军伸手过来想把我捞回他的马上,可是蛮族武士的刀已经到了,雷叔叔想拉我,就不能防守他。”小舟安静地说着,突然伸手拉住了百里翌的手,百里翌的手总是很热。“我没想过雷将军也会死。他是个力大无穷的武士,小时候我在军营里玩,他看见我,只要一只手就能把我托起来,让我坐在他一边的肩甲上,驼着我飞跑。呵呵,那天我本来也跟他说过,爹爹不在,我就代替爹爹跟他一起并肩作战,我是在兵营里长的的孩子,女孩子也跟男孩子一样。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我是那么没用,我掉下马的时候就吓得腿软了,雷将军死的时候,我连刀都没拔出来。那个蛮族武士杀了雷将军就走了,好像根本没有瞧得起我,我就缩在马肚子旁边发抖,不知道多少马腿从我的头上跨过去。到最后,终于安静了,没有马蹄声,没有咱们的战鼓声,没有蛮族的号角声,只有风吹草叶的声音。我站起来,看着周围,到处都是人,可是,他们都死了,所以变得安安静静的。”
百里翌呆呆地听着,他没有见过那样的场面,所以……甚至无从想象。
“我小时候,总是梦想自己是个男孩子,将来能做一个武士。可是过了那次,我知道,我又胆小又没有用,不管我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做不了武士的。我就觉得很没有意思,我不知道我还想要什么,想怎样?这一次也是这样,我虽然不至于吓的拔不出刀来,可是我还是只知道跑,只知道害怕。我爹爹十三岁的时候,已经上战场了。”小舟说。停了停,百里翌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说的话可能太没有意思了,就问百里翌,“你希望将来做什么?”问了之后,她觉得更没有意思,百里翌将来一定是做国主的,做了国主以后说不定看她不顺眼就干脆杀了她。
“我没有什么将来。”百里翌说,他低下了头。商泊俞十三岁已经上战场了,可他已经快要十四岁了,每天干的事就只有等死而已。“我活不了多久,所以将来的事都无所谓。我只会想……只会想死了以后会怎样。会变得飘渺么?会去黄泉还是碧落。”
“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了。”小舟说,她转过脸来看着百里翌,小小的孩子,并不知道什么话是残忍,什么话是安慰。百里翌一惊,一双墨黑的眼睛望着小舟,有一点信服和敬意。在他看起来,小舟去过战场,去过塞外,离开过晋国,见过真正的死亡,那么在某些事情上,她或许比那些教他念书的腐儒们更有见识。
“就什么都不是了啊。”百里翌喃喃着说,什么都不是了,他只在世上存在了十几年,而后就什么都不是了。“我还以为,能让你陪着我,我就会过几天高高兴兴的日子,等我死了以后,我只要记着这些日子就行了,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却原来,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连我都没有了,更说不上记住什么。况且,你跟我一起住在东宫里,你也不再高兴,我也没有高兴起来,原来这全都是因为我弄错了啊。”
小舟张开口想说什么,可是又发现自己没有话说。百里翌笑了,突然轻松了似的,小舟发觉他笑起来很好看,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的忧伤就不见了,那双眼睛又剔透得像是外婆家城外的那片湖水。
百里翌忽然从袖子里摸出一只玉雕的小鸟,放在小舟的手里。
“是小鹰啊。”小舟笑了起来,这只小鹰好像是真的啊,就像快要从她手里飞出去了似的。“给我的吗?”
“嗯。”百里翌说,“你拿着它再睡一觉吧,有它陪你,你就不会做只有一个人的梦了。”
小舟看着那只小鹰,真是可爱啊。她也真是累了,看了一会那只小鹰,真的又睡了过去。
百里翌坐在她身边,默默地看着她,她是那么漂亮,她大笑起来那么放肆可爱,可是她不是他的,她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事,她的日子就该是那么过的,而他什么都没有,其实……也无所谓,反正幽居在深宫里的日子,也不会很久了。
天微明的时候,百里翌出了小舟的屋子,轻轻地给她关好房门,外间上夜的侍女偷偷睡了一夜才刚睡醒。百里翌回到东宫的时候天才大亮,他挡开了大惊小怪的宫女,自己进了内室。第一件事就是收起了一副画,长长的画卷上,三十三只鸿雁或飞或降在一块湖面上。那是从他跟小舟正式定下婚约的那天开始画的,一直到三十三天以后他们大婚,这中间所有的日子里,每过一天,他就在画上添一只鸿雁。
他把画锁在了一只匣子里,然后安安静静地坐在桌旁。一上午的光阴流转消逝得极快,他一直坐在桌旁,没有让任何人进来,端着药的侍女提心吊胆地就站在门外,可他始终不放她们进来。午饭的时间也很快就过去了,他什么也没有吃,再后来日头偏西,他终于到床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