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百里翌晚上终究又发了一次热，不耐风寒的身子禁不起折腾，只不过他没告诉任何人。夜里一个人躺在卧房里，才发觉东宫夜半竟然如此之静，静得就连小舟所说的风吹草叶的声音都没有。小舟说静是因为别的什么都死了，那么东宫也死了么？
百里翌一个人躺在床榻上胡思乱想，想起东宫已经起了有一百多年了，只是中间因为扶风世子坏了事，所以有几十年间这里没人居住，一直到父王十五岁定了世子名分才重修了殿宇，移到这里居住，连百里翌也是在这里出生的。
宫里人经常偷偷地说，东宫破土的时候冲了邪神受了诅咒，所以一百多年以前东宫建成后，到他父王之前这里前后住过五个世子，却没一个最后当上了国主，这五个世子不是病死就是被以谋逆大罪论处。这个诅咒一直到百里翌的父王这一代才算破除，百里国主顺利继位。可是到了百里翌这一代，看来依旧还是会病死。
百里翌叹了口气，发烧让他的呼吸微微有些重，头有些疼，身上也冷，他裹紧了被子。小舟说过，她在战场上很害怕，害怕死。百里翌想想，自己大概是最不怕死的人。小时候第一次听到太医说他活不久的时候，他还是很害怕的，可是渐渐地，父王那失望忧虑的眼神，宫女们的大惊小怪都让他开始觉得厌烦。自己啊，就像是个废物。百里皇族起于战乱，是前朝武将的血脉，可是到了他这里，却变成了孱弱的废物。连女孩子都不如。
而他自己要出门去将军府的时候，宫女们跪了一地劝阻他，等他走出门好远，还能听见她们的哭声——就好像自己已经被出了殡。
再想起宁山月那放肆嘲弄的笑声，心里一阵烦躁羞耻，他再也不想听见别人说他不能出门不能被风吹不能见日光的话了，既然大限之日总是要来，小心谨慎也躲不开，那还不如索性痛快一点。他忽然想起小舟说的那些话，他本来想不明白商将军怎么会把女儿带上战场，如果是他会想要把小舟关在府里，什么伤害都不要有。可是这时候他忽然明白，不到战场上去依旧可以像他一样病死在床榻上，窝窝囊囊地死在一片黑暗里，那么……何必不去酣畅淋漓？
他听说小舟曾经看过沧澜江的大潮，曾经见过樟州迷城的云雾，曾经到过塞外广袤无边的草原，曾经跟着商队走过几百里路，也跟着远征的军队出过晋国的城关……
而自己……什么都没见过。被关在深宫之中，在妇人的娇养下却一天天地孱弱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死，像小舟说的，变得什么也没有。而一直到那一天来临的时候，他还什么都不曾做过，什么都不曾见过。
他的心头忽然涌起一阵不属于一个孩子的深重悲伤和从未有过的愤慨。可是他的头昏沉沉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模模糊糊地他仿佛也听见了风吹草叶的声音，而后是马蹄声，震天的鼓声……那些他不曾见过的，却早就在第一代百里氏的血脉中埋藏着的激越……
“百里翌。”一个好听的声音在叫他，他的梦浅了，有点依恋那明亮而快乐的声音，他不想醒来，怕那声音会同梦境一同消失。
“百里翌。”那声音带了点不耐烦，一只柔软的爪子捏住了他的鼻子。
百里翌张开眼睛，小舟的脸近在咫尺。
竹帘卷起，所以一室阳光，百里翌被刺得张不开眼。他惊慌地从床上爬起来，小舟就坐在他的被子上，笑嘻嘻的小脸被阳光照耀着泛起一层柔柔的光彩，她的头发上只有一只小小的金色凤凰，闪着阳光的色泽依偎在鬓边。她坐在床边，晃着那只没受伤的腿，说了一句废话，“你还在睡觉啊。”
百里翌坐在床上，笑了出来，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低下了头。小舟发觉他的耳朵有些红，她闲着没事就伸手碰了碰他的红耳朵，百里翌缩了缩脖子，脸涨得绯红，连忙起身扶小舟的腿，帮她在床上坐好。折腾两下他的头上微微有些汗，他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吃药，竟也退烧了。回头瞧见进来伺候他起床的小絮身边站着一个没见过的姑娘，正在抿着嘴偷笑。
“是碧落。”小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是我的丫头。你要赶她回去吗？”
小舟问得过于直了，百里翌一阵尴尬，赶紧摇摇头。一边想起来，丫鬟叫什么名字都可以，偏是小舟起这样刁钻的名字。
宫女小絮便笑着上前来回话，“既是这样，那奴婢就叫人去给这位妹妹准备被褥，妹妹如不嫌弃的话，就跟我同屋，日后我们伺候主子起居也方便些。”
碧落便点头，小絮又笑着向小舟说道，“世子从昨日回来便一直忧心娘娘的身子，又不肯吃饭又不肯进药的。幸亏娘娘身子无大碍，如今又回来了，这真是东宫的喜事。”
这话是顺耳的，只不过小舟挠了挠脑袋，全不知道该如何答对她。而且，从小絮开始说话，百里翌的脸就又变的冷冰冰的，他回头看了小絮一眼，小絮立刻收声，尴尬地笑笑。
百里翌站起身来，眼睛看着小舟，她不知从那里拿了本快要散页了的书翻看了起来。他问她，“吃过饭了不曾。”
“吃了过来的。”小舟把那本书翻得哗啦啦响，找到喜欢的一段读了起来，“你自己去吃饭好了。我爹爹还让我带了我们家里厨娘的拿手点心，你尝尝看。”
百里翌只好转头出房门，昨日没有进食，夜里又发了一回热，他自己觉得身子果然有些虚，走路的时候头也稍有些晕。他让宫女伺候着梳洗之后就在外间的桌边坐下，宫女呈上早饭来。六个丫头侍立在一边伺候他吃饭，静悄悄的，就像这十三年多以来的每个早晨一样，百里翌的宫里依旧鸦雀不闻。百里翌叹口气，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出小女孩唱歌的声音，不单是百里翌，就连一边侍立的宫女也是一愣，深宫之中，习惯的是压低的耳语，娇巧的低笑，什么时候听到过这样肆无忌惮的哼歌声。
也不知道小舟唱的是什么，有一句没一句的，偶尔高声起来，声音清脆悦耳，偶尔又低得像是乱哼哼。百里翌捏着筷子发呆，不知道自己的唇边已经有了笑意，他只在宫里有庆典的时候听过御音阁乐师的曲调，全没听过小舟哼唱的那种欢快婉转的调子。
“殿下，先喝了药再吃饭吧。”小絮将药碗先放在了百里翌的面前。
百里翌没听见她说什么，里屋传来小舟的哼唱声，“荷包空空，忧忧我心……昔年种柳，我家院里，今番摇落，凄怆窗前……悔不种桃李兮，芳菲尽落，还有果儿吃……”诗经辞赋加着她自个儿凑的词儿，用的还是他们大婚时，畅音阁奏的曲调，只是被她自己把节奏加快了三倍。
百里翌忍不住笑，抬起袖子，手却不曾碰那碗药，他拿了一个旧日不曾见过的点心吃起来，味道果然跟宫里的不同，他皱皱眉，这点心真是甜的要命啊。
“殿下。”小絮惊讶地唤了一声，“殿下，您该吃的是药。”
“从今日起，我不再吃药了。”百里翌淡淡地说，垂下眼，似乎是在瞧那点心里到底是什么馅做的。
小絮的脸色变得煞白，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声音强劝道，“殿下，不吃药，病是不会好的。”
百里翌微微笑了，“絮儿姐姐，你也是在东宫里住了七八年的旧人了。我吃了药，病就会好么？”
小絮怔住了，百里翌抬起眼睛，视线相触，她又有点害怕。从她入宫的第一天起，她就有些怕百里翌的眼睛，他是个比她还小得多的孩子，可是当他那双墨黑的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就好像他能越过你，看到你后面的什么东西。东宫里的老宫女嬷嬷也说过，这个孩子是活不长的，所以早就有鬼盯着他，浸了他的魂魄，又透过他的眼看着阳间。
在她还愣神的时候，百里翌已经站起身，向里屋走去。她看着他的背影，瘦弱的少年连脚步都有些不稳。“殿下，王妃娘娘吩咐过，按时进药，一刻也错不得。只有这样，殿下的病才能减轻。”
百里翌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小舟的房间，没有回答她的话。
小舟这会儿已经不哼歌了，正在聚精会神地看她那本旧书。
百里翌在她旁边站了一会，想等她抬头看自己的时候跟她说句话，可是她再没抬起头过，一只手翻书，一只手托腮，眼睛都盯在那本破的快掉页的旧书上。
百里翌尴尬地杵在她身边，又有点委屈，试探地唤她名字，“小舟。”
小舟好像没听到，又翻了一页书，看得津津有味。“小舟，你在看什么？”他又问了一句。小舟照旧不搭理他，而且又翻了一页。
百里翌咬了咬嘴唇，“小米粥，你在……”
小舟刷地抬起头来，翻脸比翻书还快，“哗”地一声，她手里的书就照直冲着百里翌的脑袋飞了过去。
百里翌一面揉脑袋，一面低头去地上捡那本书。书已经彻底散架了，扉页上一行没什么笔力的字写着——《大晟英雄传》。百里翌平素打发日子都是靠读书，可是却连这本书的名字都没听过。他的那些师父，那些饱学鸿儒都没提过的书，小舟竟然都把它读散架了，百里翌免不了有点敬服。
他揉着脑袋没嫌疼，也翻起那本书来，“这是什么书？是谁写的？”
“你没读过？你连这本书都不知道？”小舟也好奇地打量起百里翌来，“这本书我都读了二十八遍了，就连雷万钧那些不学无术的小子们也读过。”
百里翌虽然因为没读过那本书感觉有些窘迫，可是不知怎么的，听见小舟说被他撤掉的那个车骑都尉不学无术，又觉得特别舒服。
小舟跟着又说，“这本书还是我从雷万钧那里抢来的，比我爹爹房里的那些兵法书好看的多。”
百里翌不知不觉就坐在了小舟旁边，翻开了那书，开头是一首不怎么样的歪诗，小舟凑过去，“开头没意思，跳过去，从这段开始看。是写咱们大晟朝皇帝开国的事。咱们祖皇帝可真是个不世出的英雄，领着一千铁骑就在咱们晋地起兵，十个月烽火烧遍九州。他那些事，什么轩辕崖横刀立马，十日大破九井关啊这本书里都有，我最喜欢了。”
小舟见百里翌乐意听，就开始比比划划地给百里翌讲这本书里说的故事。那些历史百里翌当然都知道，可是小舟说的却跟他读的史书上写的完全是两个样，百里翌相信史书上说的才是真的，可是也不知不觉听住了，小舟说的明显比史书更吸引人。他偷偷看了小舟一眼，她娇嫩的小脸因为讲得高兴而微微泛红，一双纯黑的眸子熠熠生辉，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心口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欢，第一次感觉到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他把手偷偷地按在胸前，心口在跳，原来微微觉得冷的手脚也暖了起来，这种感觉就像是……像是真正地活着。
“不过我不喜欢后来的故事。”小舟说，忽然像是有了三分伤感，“什么封爵夺爵，什么赐死墨妃啊，为什么会那样呢？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杀死少年时的朋友，杀死少年时最爱的女子呢？明明不杀他们也可以的啊。所以我把后半本撕下去了。”
百里翌看着那本线装书的后面，果然被人扯断过，怪不得这本书这么容易散开。他读过史书，所以知道这本书的后半本里大致发生了什么事，后来的诛杀群臣是帝王之道，赐死患难与共的墨妃是太祖皇帝不得已，他要遏制外戚的势力。这些事小舟不喜欢，可是他却知道的最详细，因为师傅们不喜欢讲太祖皇帝起事的部分，那些征战沙场的情节，大儒们不喜欢。他们只喜欢讲太祖皇帝是如何平衡群臣，如何颁布新的田亩制度，如何遏制外戚……
百里翌想要想一些话来安慰小舟，可是觉得自己的嘴实在太笨拙，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小舟自己拍了一下手，又高兴起来，“可是前面那么精彩就够了。我还是最佩服太祖皇帝的，跨着乌幽马，拿着长刀，马背上纵横驰骋十七年，刀下未逢敌手……”小舟说的太快，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我若是生在百里洪的年代……”她突然顿住了，一双明目疑惑地看了看百里翌，“你也姓百里……对了，晋国是皇族的封地，晋国的百里氏是百里皇室的分家。那么太祖皇帝其实也是你的曾曾祖父，我在跟百里洪的孙子说他的事……你……”小舟愣了一会儿，“跟太祖皇帝可真不像。”
百里翌愣住了，小舟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似乎还带了一些怜悯，百里翌不知道小舟是在怜悯他，还是在怜悯他的祖辈，那个她最最崇拜的英雄，竟然会生出这么孱弱的后嗣。纵横驰骋天下的英雄，和走不出床榻外三尺远的孙儿，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还真有点好笑。
百里翌低下了眼睛，小舟看着他那长长的睫毛又在眼上投下了浅浅的阴影，他还微微地笑着，可是却笑的那么悲伤。小舟忽然觉得他好像在哭啊。她突然一下伸出手，拉住了百里翌的手，百里翌一怔，小舟脸有些红，结结巴巴地说，“他……他是他……你你你……你是你。我爹爹这么说的。我爹爹说，我不必像我爹爹那样。”
百里翌一动不动地看着小舟，被那样看着……小舟的脸忽然热辣辣地烧起来，可是手却僵住了，僵得很是地方，她还握着百里翌的手呢。可是百里翌那双明亮的黑色眼眸看着她，小舟有种错觉，仿佛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其实只有自己，她不由得有一丝没头没脑的高兴，又不由得紧张，她想说点什么，可是鉴于方才自己刚想说两句人话就开始结巴的情形来看，自己很不适合说好听的话。何况百里翌看着自己的时候，连呼吸都是轻轻静静的，这样的安静也压着她让她说不出话来。
最后，小舟响亮地吞了一声口水。太紧张了，口水的流动不够自如。
百里翌笑了，那只纤细而白皙的手翻了过来，反手握住了小舟的手，“我想，我这一生都没有觉得像今天这么……”
“殿下，娘娘。”一个小宫女走了进来，似乎是愣了一下，可立即便回过神儿来，“惠妃娘娘来了。”
惠妃？晴兰宫高妃娘娘？百里竣的娘？小舟挠了挠脑袋，她来做什么？百里翌的手松开了，她回头看了看百里翌，他的脸上又变得没有一丝表情，连腰也微微地挺直了。小舟听人说过，高妃娘娘是有名的贤妃，对上恭对下宽，最难得的是对原来正妃出的嫡子百里翌慈爱疼惜视若己出。可是……小舟又看了百里翌一眼，他的脸上露出的，分明就像出征前夜，宁叔叔的神情。那分明是……严阵以待的意思。
小舟还来不及多想，外间已经传来一个女人的笑声，“翌儿怎么不肯吃饭喝药了？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伺候的？”
宫女奴才一声不闻，百里翌已经从旁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立在当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