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悬月楼小小的一间阁楼里,飘着往日并不曾有的淡淡熏香,盖住了酒香。一张不大的圆桌上放着一套精致的茶盏,瓷器壁薄如纸,并非悬月楼里的东西,小舟倒是在宫中见过。酒正在炉上温着,一个白衫少年正手拿小扇,轻扇着炉火。
听见小舟进来的声音,那少年抬起头来,他容貌是好的,一双眼睛看着人的时候总像是含着笑。只不过,小舟总觉得他那双眼睛说什么也不像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人该有的,何况,似有似无的,还有眉上轻愁……
小舟尚未行礼,他已经站了起来,先向小舟行了个礼,“在下百里竣。劳动商姑娘冒着霜寒到这里相见,实在不安。”他的举止风流俊逸,远非国都里的寻常公子哥可比,就连身为男子的邓鹏飞也忍不住多瞧他几眼。
小舟却愣住了。百里竣?可她怎么听说应该是叫百里翌呢?
百里竣那双眼睛始终未离开小舟的脸,瞧见了小舟的惊异,便笑着说道,“原来姑娘误会了。我并非世子。”
小舟终于明白了,宫中原本有两个百里,一个是嫡出的东宫世子百里翌,一个是晴兰殿高妃的王子百里竣。眼前这一个想必就是后者,怪不得总觉得他不像是十三岁,小舟想起来其实庶出的竣少主才是国主的长子,年岁大约是要比世子长些的。
只是,他为什么要来约自己见面?就算是庶出的王子也是王子,身份显贵,跟那些平日里总跟自己混在一起的官宦子弟可不一样。小舟没有开口说话,一双剔透的眸子有些疑惑地望着百里竣。容貌俊美,举止风流,小舟觉得若是认真品度起来,他的品格还真有些像父亲身边的宁参赞。
“竣少主找小舟来,不知所为何事?”小舟声音清脆地说。
百里竣却愣了一下,没想到商煜舟会如此直来直去,他在宫中长了一十五年,习惯的是风雅的言语云山雾罩的措辞,突然间遇到这样直接的话,倒有点像被剑锋陡然刺到胸前一寸所在了似的。他略稳了稳,随即微笑,抬抬手,立在他身后的一个下人便送上来一只精巧的锦囊,他接过来又送到小舟的面前,“一点礼物,还望商姑娘不要嫌它粗陋。”
小舟没动,她的爹爹是名满天下的名将,她外婆家云氏一族是樟州商会的主家,或许百里王室见过的天下珍稀都未必比她见过的多。“平白无故,为什么送我礼物?”
百里竣又是一愣,认真看着坐在圆桌对面的小女孩,跟她那小米粥的名号不相称的是,她一双极清的眸子锐利得很。百里竣忽又想起,能在北安城里呼风唤雨能使唤诸位达官显贵家的公子的,她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寻常小女孩——母亲果然太小看她了。不过,这么看来,自己要送给她的礼物,实在是选对了。
“请商姑娘打开这只锦囊看看。”百里竣微笑着说,“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只是一些花而已,不过却是我亲手采来。”
小舟终于被调起了好奇心,她拿起那只锦囊,抽开了上面金色的束带,只觉方才进屋时就闻到的香味更重了些,心里却忽然一动,模糊想起了这味道的出处。她急忙将锦囊向自己的右手上倒了一下,几朵纯白色的小花落在了她的掌心,小小的可爱的花朵仿佛绒线做的似的,却发出阵阵清香。小舟惊讶地看着那些并不甚起眼的小花朵,再抬头看百里竣的时候,那双黑亮的眸子里多了许多敬佩,“竣少主亲手摘的这些花?”
百里竣含笑点头。小舟小心地把花朵又装回了锦囊中,“这些花虽然不起眼,却只开在城外摩云大山顶上常年积雪的地方。我们晋国摩云山之险峻天下少有,历来只有晋国最英武的男儿才爬得上去。这些花我会小心收着。”
“姑娘谬赞了。不过,在我看来这些花却极配姑娘,生在极寒极清雅之地,却有奇香袭人。只是……终究寂寞了些。”
“啊?我?”小舟瞪大了一双极澄澈极漂亮的眸子,突然犯起二来,“怎么会呢?我怎么会配这样的花呢?我爹爹身边最善评人的宁叔叔说过,我最配的花是咱们晋国的芨芨草,虽然不开花,可是最好活,什么盐碱河滩都长的出来,而且还能长得到处都是。”
百里竣第三次愣住了,随即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等他忍住笑,再看小舟的眼神便变得十分温柔了,小舟有些不好意思,转开了眼睛。
百里竣沉默了一会,最终轻声叹息,“商姑娘可能还不知道,世子殿下身体一直不好,太医说世子殿下得的是痨病,活不到弱冠之年。所以父王才会这么急着给世子殿下大婚,也有……也有给世子殿下冲喜的意思。”
冲喜?小舟呆住了,像是掉进了满是浮冰的河水里,冷得透了。冲喜的意思她是知道的,她听说过小女孩嫁给快死的男人,晋国的风俗,说小女孩的运势和着婚庆的喜气会冲散病根,可是就算小舟只有十三岁,也知道死亡要来的时候挡是挡不住的。所以只有穷得快要活不下去的人家才会把女儿送去冲喜,不为女儿的好坏,不过就是为了换两个钱花而已。
可是小舟不能相信百里竣的话。她信任爹爹,所以当她听说自己要嫁给世子的时候,没有什么反对。她相信爹爹是世上最疼爱自己的人,即使不去问他,他也会给自己安排好一切,将世上最好的路指给她去走。所以就算她觉得嫁进东宫会很无聊她也不曾逃婚,不是因为她无处可去,而是因为她舍不得离爹爹太远。她张开口,想质问百里竣为什么要撒谎,可是当她看着百里竣的眼睛的时候,百里竣也坦然地看着她,小舟突然意识到他确实不是在撒谎,他没理由去撒一个转瞬间就会被戳穿的谎。
她忽然想起昨晚在爹爹的窗外,她听到爹爹说,他已经老了,不希望女儿离自己太远。就像推开了窗子一样,一丝清明落在她的心头,她第一次想到像爹爹那样的人,或许也有不得已而为之。“不得已”这三个字,从前小舟只在母亲的坟前听到过,爹爹醉了酒,喃喃地说了许多话,其中翻来覆去地就是“不得已”,所以小舟以为,只有死生相隔这种事才能难住无所不能的爹爹。
爹爹也有所顾忌。那就像自己,虽然心里觉得谁都不怕,可还是一样会被长公主逐出席去,一样有不得不接受的。这是小舟头一次领悟到这种感觉。不服气,然而又……
她忽然抽紧了锦囊的束带,把那只盛满花的锦囊送回到百里竣的面前,“竣少主,商煜舟并不需要任何人可怜。”然后就站起了身子。
百里竣有些不知所措,这个小女孩比自己还小两岁,可是却他却看不清她在想什么,所以她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想伸手挽留,她却已经转身离去,剩下邓司农的儿子站在那里满头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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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回家的时候,商泊俞还没有出门。晋国的大将军正叼着烟杆赏花,落雪的院子里一株梅花盛开着,红的刺目。他扫一眼丧着小脸的女儿,也没问她怎么又没进宫去学规矩,多半是他知道,对小舟而言,学也没用。
“小米粥你这是哪野去了?这个时候回来倒是赶上早饭了。”商泊俞慢条斯理地说。
“爹爹,你为什么要把我嫁给百里翌。”小舟仰头问他,一点雪花落在她精致的小脸上。
商泊俞没有回答,只是仔细地看着她,半晌,他低声说,“舟儿,你想嫁给谁?爹爹可以让你嫁给你最想嫁的人。如果你想去樟州外婆家,爹爹也可以送你去。”
“我……”小舟愣住了,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她认真地想了想,十三岁成婚虽然早了点,可在贵族人家里,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而她认得许多士族公卿的子弟,可她哪个也不想嫁,谁都没有她的爹爹那么好,她哪一个都瞧不起……“我只想跟爹爹在一起。”她低下头,声音也低低的。
商泊俞的心软了,他站了起来,在院子走来走去他本想跟女儿说,世间再大的功业也不如跟爱人白头偕老舒展畅意,可他刹那间便想到别离时的痛彻心扉,情深不寿的肝肠寸断远不如一生不知情义为何来的洒脱;他又想给女儿解释清楚,国主此番安排的政治意图……可是,当看着女儿仰面看他时眼里的清澈懵懂,他又语塞。
在面对自己唯一的小女儿时,他从来不是什么天下第一名将,他只是一个父亲,为了自己的小女儿左右为难,他时常想跟妻子商量女儿这样那样的事,想问妻子的意思如何,可是斯人已逝,唯有心疼酸涩。
最后,他在女儿面前站住,雪下得大了,晋国冬日的大雪时常下的铺天盖地,这一对父女就在这漫天大雪下沉默着。商泊俞忽然长啸一声,像是要发泄掉所有堆积在胸口的情绪。
而后,他清晰而抑扬顿挫地对小舟说道,“人生一世如逆水行舟,舒顺畅意时少,艰难困苦时多。唯有不以褒贬而易志,不以得失而悲喜,不以成败而俯仰,才能立于天地间。煜舟,你能记住吗?”这是父亲对要离家却尚且年幼的女儿唯一的嘱咐。
而小舟,只是懵懵懂懂地张着一双澄澈黑亮的眸子。
这次谈话过去一个月后,小舟就嫁进了世子的东宫。在花轿进入雄伟的大门,再转入巍峨的宫殿之间的时候,小舟心里知道,虽然她只有十三岁,可是这条路却是她自己选的,所以她不需要离家出走,也不用逼着宁山月带她私奔。
只不过她真有点悲伤,从此就不能住在爹爹的身边,也不能随时随地见到宁叔叔那张倾国倾城的妖孽脸。她本想写诗抒发一下自己的悲伤,不过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诗来,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