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今年初雪来的似乎是太早了。
浮琚山上的红叶还没来得及落下，便被覆上了白雪。白红相映，凄美依连。半山上，掩埋着一个女子半生的传奇，与她遥遥相对的，是那戾气肃然的灞陵。
起初，这是先帝为埋葬他最欣赏的后生所选之地。那年，她那已贵为一国女主的女儿偿她之愿将她迁葬于此。
此刻，李敜正在站在她的墓前。
楚国夫人潘念君之墓。
墓碑上只有这简洁平静的九个字，不冠夫姓，不讳名号，已然足够诉说这女子运筹帷幄执掌天下的一生。
何况李敜认得，那字，是爷爷亲笔所书。
长公主终究没有等到长安的回信，又受不住李敜的乞求，终于同意他一起前来祭拜他那声名赫赫的外祖母。
祭典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念君的直系子孙高家为主祭，高澋高浚姐弟在墓前先代要务在身不能前来的父兄三拜九叩，然后起身再拜。长公主以皇室之尊，只行拜礼，随后的李敜亦是如此。
最后才轮到念君的娘家潘氏上前祭拜。长公主从没见潘府的人来得那么齐，要是往常，只有潘筑会陪伴念旧的老国公前来。
今年的老国公格外悲伤，站在念君墓前，突然就泪如雨下，不断哀嚎着:“姐姐，姐姐啊……”
这一幕看着在场的人辛酸无比，他们皆知老国公哭的是哪个姐姐。李敜在一旁看得甚是内疚，若不是他一来洛阳就拿信阳王开刀，潘太嫔祖孙也不至于有此悲戚下场。老国公心中一定是恨透了他，今日照面以来连望都不望他一眼。
李敜紧张地盯着老国公，若是此刻由他发难，场面会非常难堪。
长公主见状，给高浚使了个眼色，儿子立刻上去抚慰老国公:“舅公，今日是祖母生忌，恐看不得这悲伤场面。”
潘恕不是老糊涂，自然懂得点到即止的道理，听高浚一劝，收起了哀嚎，只是默默哭泣。
李敜看到局面得到控制，缓缓走到老国公面前包涵歉意地躬身一拜，并不言语。
老国公顿了一会，也只得叹了口气，将他扶了起来。
这是第一局。
昨晚。
“妹妹再次深夜来我这里，莫不是还想做那夜之事?”李敜对高澋的突然到来十分惊奇，但还是忍不住张嘴调戏，他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
“你想好应对之法了么？”高澋看李敜一副懵懂的样子，就知道他还在状况之外。完全不知道洛阳各派对他的新一轮攻击就是明日的祭典。
“应对什么？”李敜有些漫不经心，澋儿妹妹一脸正经的样子真不如生气或装淑女时迷人。
“你知道那潘宣为何非要你参加祭典么？”
“不是老国公想我去么?”李敜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过他仅是以为潘宣想探他在信阳王一案中的角色罢了。
“你该不会以为他只是想试探你吧?”高澋一眼就看穿了李敜的想法，幸亏她今夜过来了，不然肯定要捅大篓子。
“那是为何?”
“自是布了局要害你。”
“局?”
“第一局便是老国公。”
李敜没想到潘宣居然真的蠢到以为自己会再犯在信阳王身上犯的错误。他自然不可能再像讥讽信阳王一样出言挑衅老国公，但如果上前安慰，必被曲解成言语风凉；若置之不理，又会落下个冷漠不恭的指责。
这沉默的一拜轻易地化解了此局，既表达了安抚敬意，又略带负疚道歉，且可以理解为是代皇帝皇后致哀，旁人不敢随意发散成他是因为害死信阳王而内疚。
画面又回到昨晚。
“第二局呢？”
“灞陵。”
李敜心中一震，他甚至是这时才知道外祖母的墓与先帝的陵寝遥遥相望。只要潘宣暗暗指引他往远处眺望，便不可避免地要望见灞陵。以他的身份，无论牵涉入任何关于祖父的谈话，都会抽动圣上那敏感的神经。而若是避而不谈，则更会惹不孝之嫌，简直是活生生给陛下找茬。若是毫无准备真是随时踩坑的节奏。
潘宣此时果然已经默默走到燕王殿下身旁，没等他开口，李敜就先发制人:“靖远候一直在远眺什么呢？”
“这……臣老眼昏花，远眺可以明目。”潘宣只想挑拨李敜提起先帝，自己是万不敢开这个头。然而这时李敜已经发问，若是再把他往灞陵上引，燕王必定说哦那不是候爷刚刚一直深情眺望之处吗看来对先帝的思念或者怨念真是情难自已啊，此事已不可再提。
看到潘宣连吃两瘪的样子，李敜与站在潘宣背后的高澋相视一笑。当年外祖母助先帝一路由楚王登上至尊之位，而后攘外安内成天下霸主，不知道是不是从半夜闯到祖父房里开始的？
又回到昨夜。
“可还有第三局?”
“尚葵。”
“尚葵有什么好提的?”
燕王惊异，这高澋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这就是你们这些真正见过信阳王兄遗体的人才知道的事儿了。”
李敜凝望着表妹，不知道该做何回应。然而光是这样的表现，便已经将自己的嫌疑彻底表露。
他从未没有想到过这点，潘宣若是谋杀信阳王的主谋，自然知道所谓刺客之事只是伪装，那么很容易联想到可以帮初来乍到的燕王完成伪装的只有尚葵；即使潘宣不是谋杀信阳王的主谋那潘宣必然已经私下检验了尸首，发现信阳王的头是在死后被砍下，也能很轻易地想到尚葵这个突破口。
而他，对这个人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此人是最无信义的商人，又是心机难测的越人。虽说李敜对他有恩，但那事根子上其实还是被他算计了。对方若是已经掌握了他，就已经按住了自己的死穴。当时一时情急把聂杀门扯了进来，又给了尚葵这个越人做引子，随时都可以撩动陛下那敏感的神经。
“还有。”
“哈?”
“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许再提那晚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