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在洛阳的消遣就是在豫馨园内倒腾一些花花草草。工部对洛阳宫的排查尚未结束,说不清里面现在可以住人没有,但梁王可不像燕王那般一穷二白需要寄居在长公主府内。
这园子是去年东巡的时候李昭延所赐,按照他的喜好布置得朴素雅致,不过却重金修建了一座暖棚,里面四季常青,繁花似锦。
这日,李效正一边修剪着盆栽,一边想着幽州无极门的事情。
这事可以说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却又可以说是生死攸关。
话说江泰有个远房堂侄,名唤江袤,曾在先帝大内侍卫统领卫州手下任职,后来还做了他的女婿,那年因为这层姻亲关系被牵连处死,只留下个叫江渚的女儿,不久前刚被册封为梁王的孺人,朝野盛传她是梁王唯一爱过的女人。
这层牵连,若无人刻意提起,梁王和无极门风马牛不相及。可若是有心人想大做文章,随时会是一股让梁王万劫不复的地狱之火。此女的身世本就十分敏感,如果再添了叛逃塞北的外家,恐怕更不见容于宗室朝廷,到时李效只能与她彻底断绝关系——到了真正需要走这步的时候,他不会有半点迟疑。
李敜稳住了无极门,多少算是帮李效免去了后顾之忧。李效非常清楚,弟弟这是发出了明确的信号,若不能将他弄回洛阳甚至长安,他在幽州握着的这条暗线会随时引爆——这么看的确是不能让他在幽州呆着太久了。
不过李效最在意的还是骁骑营。
骁骑营并非幽州当地武装,而是隶属由皇帝直接管辖的河北道行军部。那年之后,当今圣上害怕历史重演,严厉整饬地方对军务的干预,跳出郡县规制在全国重划军道,由十二位直接听命于皇帝的行军大总管节制,地方司衙仅留维持一般治安的小规模常备军力。换句话说,理论上能够直接调动骁骑营的,只有皇帝本人。
梁王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当日在场的人里,谁有这么大本事召唤骁骑营出手。高澄这样低品阶的军官绝不可能具备这样的实力,初出朝堂的李敜恐怕连行军十二道的概念都没有搞清楚。最有可能的人物是高澋,可是她毕竟只是一个无权无职的官家小姐,若手上没有实权人物的授意,恐怕也不可能说动行事谨慎的河北道行军大总管程昱调兵。
程昱是个谨小慎微到近乎死板的人物,某年皇帝巡视北境防卫途经幽州,突发奇想亲自到程昱营中要他集兵随驾北上,这姓程的居然还要校验兵符才肯行动。
那么,究竟是谁有这样的力量呢?
是她,只有她。
李效仍小心翼翼地修剪着树枝,突然发现一道突兀的横支,若是剪去,整个盆栽看起来便层次有序,规整和谐,但却了无生趣归于平庸;若是留下,倒是推陈出新别具意味,可这样便乱了全局。李效再三思量,最终决定咔擦一刀将其了断,乱局祸根,留不得。
远在幽州的燕王有着同样的疑惑。那夜他悄悄问高澋能不能去找些人帮手来,却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能调来骁骑营——还让他们乖乖地听高澄指挥。
不过,他可不想与澋儿妹妹谈这些。风月甚好,白雪可歌。
她本想默默离开,却终究折了回来。一想到将来能见李敜的机会越来越少,她立即调转马头,不听洛玉劝阻,孤身奔回幽州。
甚至连她都不清楚究竟为何会被那个男人吸引。虽然长相算得清秀俊朗,但远没到秀色可餐的程度,才智在她所熟悉的王孙公子中亦不能算是出众,唯有一股纵横的傻气让人忍俊不禁。可她就是想着他,日日夜夜,每时每刻。
她从未这样思念过李放,甚至新年没能在长安与他见上一面都不觉惋惜。三姑六婆都在议论着他们的婚事,她却想明白了一件事:她不爱他。没心没肺的轻安无意提起了某个小娘子,却激不起她心中的半点涟漪。——在无极门只是看到李敜与江奕尘私语,她便气得狂奔三百里后才冷静下来,甚至低声下气地折回去只为看那个傻小子几眼。
然而她终究要嫁给李放,这是宿命的安排。她并没有丝毫要反抗的意思,谁不想嫁给李放呢?爱情终将化为灰烬,声威地位才是永恒,那是她很小就明白的事情。
“你知道吗,我觉得这里算是我第一个家。”李敜慵懒地躺着,望着斜阳说。
“皇宫不算吗?”
“小时候,我总被人踢来踢去的,今天在这个殿里住,明天又被赶到另一个地方去,就像流民一般居无定所。”李敜不觉地想起不堪回首的童年,那时他从未想过自己真的能应有一座王府,即使远在幽州。
高澋静静地听着,这似乎是李敜第一次对她说起童年的事情。
“后来,他们把我安置在太后宫中,我以为自己也要算一个有亲人疼爱照看的人物了。”李敜叹了一口气,“可惜,太后却只把我当奴仆看待,在那里,我和小太监们同吃同睡,起早贪黑地干活,动辄遭人打骂,伤病都无人问津。”
“竟有这样的事情?舅父舅母他们不知道么?”高澋万万没想到仁爱慈祥的太后竟会这么残酷地待当时还是孩子的李敜,莫非也是因为他长得像外祖父的缘故?
“知道。但不在意。”李敜想起这些事,泪水还是会眼眶中打转,“十五岁那年,我给自己过个生日,她非说我追思先帝,这就挨了四十板子。”
“然后舅父就准你搬去广阳殿了?”
“没有。他听说这事之后专程派人过来,打了我八十板子。”
“呃……”高澋认为今日在李敜的描述中,她对所有人的印象都要翻新了。
“所以,我做梦都想离开皇宫那个鬼地方。”
李敜轻描淡写,但那次事件却是他对亲情的美好想象彻底幻灭的开始。
“于是你就一路跑到扬州去了?”
“嗯。”李敜幸福地点了点头,“在那里遇到了钟婆婆和钟爷爷。他们或许是世上唯一真正关心过我的人吧。”
“怎么会呢……还有许多人也很关心你。”高澋情不自禁地上前握住了李敜的手,“比如……皇后娘娘……”
“哼。”李敜轻蔑地笑了笑,反抓着高澋的手说:“我情愿你说世上还有你关心我。”
“话说那对老夫妇到底是什么人物?武功真有传说中那么深不可测么?”高澋好似做错事的孩子忽地将手抽了回来,识相地转换了话题。
“他们只说自己世代在西戎经商,我也不知真假。不过武功之高倒是毋庸置疑。”李敜也尴尬地缩回了手,兴奋地讲着钟老头的威风史,“钟爷爷三两下便解决了聂杀门的大斧头男和长鞭男,连邵剑锋都在十招内被他制得死死的,但却可怕钟婆婆了,所以我猜她武功还要更高些。”
“你又怎么知道钟爷爷怕老婆是因为她武功更好呢?”
“这倒是。”李敜抓着后脑勺说,这股让高澋欢喜的傻气又突然流露了出来。
“那你又是怎么被舅父抓回长安的?”
“那日你舅父微服出巡,我偶然听到聂杀门要行刺杀之事,一时脑热跑去通知他,就这么给抓住了。”李敜无奈地摇了摇头,谁说他克父来着,明明就是父亲克他。
“可这一路上你与舅父总算相处得不错吧?”高澋拼了命想发掘出点他回忆中的幸福,却注定一次一次失败。
“下了几盘棋,赢了他,便又将我打了一顿。”李敜继续破坏各种人在高澋心目中的良好印象,虽然他完全没有透露更恶劣的真相,那夜他被绑在马厩里,天寒地冻几乎要死掉,只得吞下了第一颗豹隐丸。
“可是,即使这样,你还是能长成个善良乐观的人,的确非常了不起。”高澋由衷感慨。
“唉,要我没去通知他,可能就跟着钟婆婆钟爷爷到西戎去做富家阔少爷了。”李敜再度升起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做好人的悲哀。
“说起他们夫妻倒也有趣。”高澋已经放弃为皇宫里的人说好话,倒是有感而发地说,“像他们这样厮守一生,逍遥一世,也挺令人羡慕的。”
“听说婚期已经定了?”李敜听她说起婚姻,脸色忽沉,氛围凝重了起来。
“嗯。七月初六。”
“我以为会是六月呢。”
“钦天监算来算去,说李放风命火太旺,还是秋凉些比较好。”
“你们……会幸福的。”
李敜低头沉默许久,才苦笑着说出了这句话。说完又立刻低下头去,希望高澋不要看到他已吞下的泪水。这是他精心准备的一出为爱放手的戏,唱出来的时候却真的痛了。
“对了,这个,还是还给表兄……祝你早日找到真正可以将它托付之人。”
高澋掏出了李敜临别时送她的玉佩,递给了李敜。
李敜再次握住了高澋的手,连着玉佩一齐推了回去。
“此生只一心,此心只一人。”
夕阳照映着年轻恋人的身影,模糊了视野,凝固着前程。有人这方垂泪,有人那处暗笑,离别将至,再见时,剑影刀光。
“殿下。”
演完苦情戏的李敜回到房中,才知道郭翊已经等待多时。
“让你查的事,有结果了?”
李敜咳了几声才能用比较正常的声音与郭翊说话,刚刚或许是入戏太深,现在还有些哽咽。
“是的。我在洛阳有一个朋友,乃茹凌然的同年,说了一些事。”
“何事?”
“当年他确实是在长安得罪了某人才被一路从中书省踢到幽都来。”
“谁?”
“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