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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江西刘某,世家子也。家富饶而性刚直,喜蓄舞女歌童,豪放不检。壮岁以团练功荐擢监司,益盛气自负。遇里党是非曲直,片言立断,罔敢不遵。乡人以为武断,皆严惮侧目,而无可如何也。里有甲与乙者,家皆素封。甲女端姑与乙子长郎同年生,襁褓中即缔婚好。长郎性极慧,十一二岁头角峥嵘,居然能文。以通家故时至甲家,甲夫妇绝爱怜之。端姑发才覆额,眉目如画,两小相值亦不回避。虽无所知识,而亲慕殊切,见者佥称佳耦焉。无何,粤寇下窜,甲闻警,预挚家室辇资远避,乙一家被掳陷贼中。贼平,甲归,探乙无音耗,意已流亡。而于是端姑年且十七矣,貌益娟好,女红之暇且粗识字,晓大义。甲谓妻曰:“乙家殆填沟壑矣。端儿齿日长,死守非计,不如择人改字为善。”妻曰:“固然,长郎吾甚爱怜之,万一归来,奈何?请待三年,端儿年二十,如尚无音耗,改字未晚。”先是,乙陷贼中,夫妇相继殁,惟长郎独存。贼爱其能文,而恐其逸,使多贼逻守之。我兵克复金陵,歼其魁,长郎乘间得脱。转徙乞食还乡里,以庐舍灰烬,怅无所归。闻甲乱后出资营良田腴产,较前倍殷富,念平日与父至契,且系妇翁,暂往相依,当无不纳。既如甲家,甲闻大惊,欲拒勿纳。妻让之曰:“君休矣。端儿字长郎,里党无不知者。不来则已,郎来欲与之绝,如人言何?”甲不得已,躧屣出。长郎见甲,伏地而泣。甲佯喜,携长郎手起,谓曰:“始老夫遍探郎音耗不可得,夫妻望眼欲穿,虑郎不克生还矣。郎归大好,殊慰老夫望。顾汝父母何若也?”长郎又泣告所以。甲叹曰:“然则郎今无家可归矣!虽然,婿犹子也,即长居吾家,何害?但我女素爱好,业与汝为妇,汝若无长进,恐小妮子骄傲,不甘作窭人妻。闻汝幼慧能文,今与汝约,从此闭户理旧业,倘得上进,完姻不较光彩耶?”长郎起立对曰:“此儿志也。丈人教训甚善,敢不如命。”由是,长郎遂在甲家读书,攻习勤苦。甲藉课读为名,相待极严,不少假以辞色,而心实憎恶,欲潜图之,别觅快婿,殊苦无当。会刘某丧耦,选择继配。甲素慕刘势,闻之大喜,爰自诣刘,谓有女端姑,年甫及笄,才貌双绝,愿为执箕帚。刘固素艳端姑名,侦知已字,不萌妄想。闻甲言,诧曰:“久耳令媛名,已知幼字有人,何得相戏?”甲正色曰:“焉敢相戏?小女固幼字某乙之子长郎,闻在贼中已曾娶妻。他日倘踪迹而至,焉置吾女?即不然,渠贫无立锥地,亦不愿眼见爱女终从乞丐。今与渠熟商,已写有退婚书。以渠先人交情,暂且留住,翁婿之义则已绝矣!君请勿虑。”刘大喜,乃欢笑订盟而别。翌日,刘遣冰纳采委禽,备极丰腆,涓吉亲迎,为期甚速。甲固有河东之俱,欲藉刘横暴以制服其妻。既订盟,归以告妻,妻怒不答。及将届吉期,又与妻谋曰:“端儿于归在迩,留长郎在,终是未断葛藤。吾今夜决意手刃之,以杜后患。”妻闻言,戟手唾面骂曰:“以若所为,天良丧尽,狗彘不食其余。皇天有知,决不汝宥!”甲曰:“古称六州铁不能铸一大错,我今未尝不悔。刘某横暴,卿所知也,倘有反覆,彼甘心耶?今我所谓势同骑虎,卿纵不忍故婿,独不为夫计乎?”妻长叹,以袖掩面,恨恨而卧。初,端姑以父憎婿贫,心常不快。适窃闻父言,始知将己改字刘某,又将不利于长郎,大骇,亟怀钗钏珠宝数事,趁漏初下,掩至书斋。长郎正挑灯观书,蓦举首见之,大惊,叱曰:“暮夜卿何至此?与卿名为夫妇,尚未成礼,卿父视我犹子,我若无礼,是禽兽也!瓜李之嫌,不可不慎,卿宜速退!”端姑叹曰:“噫!妾岂淫奔者耶!君祸且不测,宜速为计,勿迂守头巾气也。”乃以顷所闻备告之。长郎闻之失色,长跪求救。端姑曰:“事急矣!计惟从郎偕亡。由后门出,再作别议。”长郎曰:“善。”如言相将扶持而出。筹商所往,端姑沉吟曰:“妾父有妹早寡,与妾姑侄之义颇相得。往投之,无不纳。”长郎叩其居址,端姑约略记其大概,揣度形势,彳亍前行。昧爽,见前树林中有村庄,端姑喜曰:“是矣。”径往投之。乃村庄非他,即所改字刘某家也。时刘喜聘端姑,平生愿足。是日早起,正督工匠垩壁涂墙,准备亲迎,以壮观瞻。忽见少男弱女,踉跄犯露晓行,形迹可疑。要至室中,研悉巅末,大惊。见二人暮夜奔驰,气急败坏。以袖拂面谛视之,女固娟好,男亦婉娈,大喜,慰令毋恐,遂并纳而藏之。遍戒众人,秘勿妄语。众窥刘意,誓不敢泄。又窃叹二人何其命蹇,虎口方离,旋投陷井,自贻伊戚,夫复何尤?盖甲妹与刘某家同在甲家东偏,相距各十馀里。出门即是歧路,本应下达,反趋上游,以致舛错。其夜,甲见责于妻,自知理绌,以妻恨恨而卧,伺其熟睡,漏已三下,乃袖刃疾至书斋,索长郎不得,大惊;反至女室,亦阒无人,大怒。计女与长郎偕亡,必投妹家。急呼客作七八人起,同至妹家叩门。妹问:“何人?”甲曰:“兄音妹不知也耶?”妹曰:“夜阑,孀妇独处,即兄来亦不纳。”彼此硬语牴牾,甲益信逋逃所在,命众破扉入。妹怒问:“兄欲何为?”甲曰:“汝藏人在室,谓兄不知也耶?盍自献出,免我搜索。”妹力辨其无,而色殊沮丧。甲詧其状益信,率众遍搜不得。既见妹房一柜甚大,命妹启钥,妹遽以身横眠其上,执不肯启。甲谓众曰:“必在内无疑矣。”自力挽妹起,叱众舁柜。妹无奈何,且泣且咒,瞪目干怒,坐视舁柜而去。比至家,天甫平明。急斧柜钥验之,则一僧踡卧其中,死焉。大惊,踌蹰良久,乃市棺殓好。使人讣报刘某,谓端姑福薄,不幸猝病以殀。刘故错愕,对使叹曰:“寒家方拟亲迎,姑何疾之暴也?烦归报而主人,吾义当临吊。”使者唯唯以退。越日,刘果备礼往吊,哀悼不胜。甲叹曰:“小女无福奉事君子,亦寒家之不幸也!”刘太息曰:“自是鄙人福薄,殃及令嫒。然义重夫妇,未视含殓,心实欿然。敢请开棺,一觌其面,以慰素愿。”甲曰:“已经盖棺,君之高义,敢闻命矣,敢辞。”刘坚执其说,甲辞益力,且愿尽返聘物。刘怒曰:“汝语言颟顸,其中显有别情,得勿将女改适他人,故以空棺塞责耶!”甲以刘言直抉其隐,倍觉惶惧,只好再三哀告。刘作色曰:“是儿殊狡狯,不屑与辨,是非赴诉有司不可!”拂袖径去。越日,具词控官。官素耳刘名,遂拘甲舁棺,当堂启验,乃是一僧。大惊,命伍伯验之,谓系惊恐气促自毙。官叱榜甲讯究,甲称得之孀妹柜中。又命拘其妹,已羞忿雉经以殉矣。其事可知,姑置勿论。然刘终求官讯甲,其女究竟何在。甲没奈何,谓偕人逃亡。官饬限严捕。逾限,刘具词敦促。甲自涉讼事,家业已耗去大半,乃托人关说,愿贿刘三千金,求罢讼。刘故不许,再益二千金,始勉首肯。而甲已荡然无馀矣。刘乃具词诉官,历陈甲之所为,且谓长郎、端姑现均收留在家,怜其遇蹇无依,已除室备奁,择日为合卺。又怜无以自存,即以甲所贿五千金助妆,俾资食用,云云。官阅词,不禁肃然起敬,击节称赞。谓:“向闻刘横暴,武断一乡;似此处分,斟酌尽善,是侠而近于道者也,岂横暴武断者所能为耶!即方古之义士,何多让焉!”长郎、端姑感刘恩,以父事之,刘亦视如骨肉,两家往来无间。后甲夫妻穷无所之,长郎、端姑迎归同居,不念旧恶矣。

里乘子曰:长郎、端姑天生嘉耦,迹其所历之境,多出人意料之外。当夫仓皇出奔,离虎口而投陷井,刘拂面谛视,喜其娟好婉娈,纳而藏之。似此居心叵测,不惟当日见者叹其命蹇,即后世闻者亦无不同有此叹也。乃诸事昭晰,刘具诉始末,至此水落石出,始知刘平日刚直,非同横暴,又不惟当日阅词之官起敬称叹,即后世闻者亦无不起敬称叹也。而其中甲妹一节尤奇。向使二人径投甲妹,必难免于祸;幸误投刘,蹈凶反吉,足见天道之巧不可思议也。夫刚直,美德也;横暴,戾气也,相类而实相反。大抵刘遇是非曲直,片言而断,正其刚直之性,不稍假借,岂横暴乎?乡人严惮,罔敢不遵,遂谓为武断为之侧目,过矣!吾以为刘之刚直如张僧繇所画之龙,而官之一言之褒,谓侠而近于道者,是为龙点睛也。斯人而在,执鞭所欣慕焉,谈者传其姓而忘其名,惜哉!

富贾某

楚南某甲,懋迁汉口。粤寇猝至,携妻遁匿乡村。妻某氏有殊色,逑好甚笃。以匆遽出走,未带多资,寇退,甲无以为生,遂投缳焉。妻闻,趋往解救,扶卧榻上,逾时始苏。妻泣问:“君何为者?倘万一不救,将焉置妾!”甲叹曰:“我此举正为卿也。男子不能自立,饿死,分也。累卿同苦,心殊不安。况卿尚少艾,可作他图,但愿异日不忘故人,岁时以一盂麦饭临风遥为招魂,感且不朽矣!区区之私,实系如此,不则厮守俱死,无益也!”妻曰:“君何计之左也!与其君弃妾而逝,曷若少缓须臾,将妾鬻去?妾身得所,君亦可藉资以营生计。若此,不较两全耶?”甲曰:“固然,我一息尚存,实不忍出此。”妻曰:“妾自欲之,于君何尤!”展转议定,倩媒将某氏改嫁汉口富贾某。初,某贾世贩煤炭,家拥巨资。母、妻、幼子俱被贼掳。楚境肃清,复发窖金重理旧业。嘱媒为觅继配,适娶某氏。入门后,微睨新人年貌,意颇慊。比将就寝,见某氏背烛而坐,啜泣甚哀。贾窃异之,因问曰:“娘子何哀之深?得弗憎我蠢耶?”某氏哽咽起立对曰:“妾自伤命薄,焉敢憎君?顾妾自事旧夫,结褵以来,未尝反目,今忽舍而他适,数年举案,一旦分钗,未审旧夫此时何以为情?妾对新特而思旧姻,哀从中来,实有出于不能已者,惟君怜而恕之,幸甚!”贾惊曰:“娘子固自有夫耶?”曰:“然。”曰:“媒人误我!媒人误我!微娘子言,几陷我于不义矣!”遂慰令勿哀,诘朝仍送归旧夫,价值百缗并以奉贶。某氏闻之,收泪叩谢。贾召厨媪来伴某氏,自秉烛独宿外室。天明,令媒召某甲至,告以意,嘱携妻归。甲感泣投地。贾询知甲向善贸易,又赠钱二百千缗,使权子母,以资食用。甲夫妻喜出非望,再三拜谢而归。某氏谓甲曰:“妾闻受恩必报。难得某贾如此高义,君当努力,必谋有以酬之。”甲点首曰:“卿言是也。”终岁,小有经营,获利倍蓰。某氏谓当分半利往酬贾,甲如言往。贾喜曰:“子真可谓善生财者也。惜资本太少,愿再益,假子二千缗,庶稍足以展子之志。此戋戋半利,请仍携归,子好为之。俟岁星一周,当听君好音也。”甲拜别贾,遂挈资如长沙。以米价廉可获重息,爰买巨舟载米。将行,会楚兵援皖,甲舟遂为群卒所据。比至武昌,甲哀求偏将,愿出资买舟易换。偏将见甲舟宽大,叱去群卒,自为坐船,甲无如何,只合听之。偏将甚喜甲之为人,抵皖,寻拔皖城。各营需粮甚殷,偏将代甲分售,获利无算。贼所掳两湖妇女甚多,甲求偏将,以百余缗谋得一妇人,年可三十许,且有一媪一童为伴,将归以报贾。既旋汉口,备奁择日,使妻送妇至贾家。方下舆,妇与贾觌面,不禁相持恸哭失声。妇人非他,即贾被掳之妻也。甲妻闻之,大喜称贺。贾问妻,知老母、幼子俱无恙,益喜。其母与子非他,即妇人为伴之一媪一童也。贾亟命舆迎母与子归,一家团聚,悲喜并集,乃刑牲演剧,以报天佑。自是贾与甲缔交,竟成通家,往来无间焉。

里乘子曰:贾还甲之妻,甲亦还贾之妻,不惟还其妻,且还其母、其子,贾之所获利益多矣。盖贾不忍使人骨肉分离,天亦断不忍使贾骨肉分离,此中因缘凑合,造物煞费安排,倘有毫厘之失,即不堪设想矣!凡百君子,可不勉哉!

中州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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