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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吊客

童年的记忆,宛如朦胧的月光,披着薄雾般的夜色,悄手蹑脚地透过轻纱的窗帘,向梦中的我露出恬静而意味深长的笑靥。而童年旧事,则好似这梦中情景,许许多多都变得模糊不清了,有的却又异常清晰地浮现在脑际,像是刚刚发生过的一样。

现在,我仿佛回到了生活过十四年的土屋前,紧跟在父亲、母亲的身后,到门前的打谷场上纳凉。场上的人渐渐地增多了,左邻右舍的诸姑伯叔们吃过晚饭,都搬出小板凳或者拎着麻袋片,凑在一起,展开那种不反映信息、也没有明确目的和特殊意义的“神聊海侃”。

几乎每天晚上都是这样,人们闲话的主题和内容散漫无际,随机性相当大。大都围绕着衣食住行、饮食男女、婚丧嫁娶、人情世相,以及狐鬼仙魔、奇闻异事,天南海北地胡扯闲拉,不过是为了消磨时光,解除烦闷。

夜静更深,月光暗了下去,只能听得见声音,却看不清人们的面孔,时而从抽烟人的烟袋锅里闪现出一丝微弱的红光。对那些张家长李家短的生活琐事,我们这些小孩子是没有多大兴趣的,最爱听的还是神仙鬼怪故事。听了不免害怕,可是,越是害怕,越想听个究竟,有时,怕得紧紧偎在母亲怀里不敢动弹,只露出两个小眼睛,察看着妖魔鬼怪的动静。最后,小眼睛也合上了,听着听着,就伴着荷花仙子、托塔天王遁入了梦乡,只好由父亲抱回家去。

“说书讲古”,在旧时农村文化生活完全空白的情况下,未始不是一种世俗化的文化消遣手段。但是,现在回忆起来,当时人们的兴味似乎也并不浓烈。每个人的神情都有些木然,再逗趣的事儿也很少听到有谁“咯咯咯”地笑出声来。一个个总是耷拉着脑袋,无聊中夹上几分无奈,持续着百年如一日的浑浑噩噩、自发自在的生计流程。

那个年月,人们活着无聊,死了倒是出奇地热闹,——当然也是活人的热闹。最有意思的要算是祭灵、哭灵了。

在我入塾读书的第六年,我的一个伯母故去了,母亲让我请一天假,去给一向待我很好的伯母吊灵送终。进了大门,见到长长的院落里搭起了灵棚,一口红漆棺材摆放在灵堂正中,两旁挂着许多蓝幡素幛,微风拂过,发出“刷拉刷拉”的声响;纸车纸马、纸糊的衣箱被褥,摆满了半个院子。为这种悲凉、肃穆的气氛所感染,我忍不住一腔悲痛,暗暗地滴下了两行清泪。可是,马上就被另一种异样的氛围吸引住了。

从我的身后急匆匆地走过来几个吊丧的女客,还离灵堂远着呢,她们竟同时喧腾起一阵响亮的哭声,一直哭到灵前,然后,一个个半跪半伏在地下。伴着那一阵阵的拉着长声的号哭,一无例外地有节奏地舞动着胳膊,接连不断地向空扑打着;长号过去之后,转为哀哀地哭泣,开始有韵味、有腔调地数落着,咏唱着,肩头上下耸动不停,却不见有泪珠滴落。

细听起来,这种半是数落、半是咏唱的内容,倒是十分丰富的,不仅包括了对于死者的空泛的溢美之词,还表达了生者的思念之情,诉说着无边的哀痛、悲戚和无法舍身替死的遗憾。

我有个族叔,绰号“魔怔”,博学多识,阅历丰富,对于民俗也颇有研究。一天,我和“魔怔”叔说起了这件事。他讲,这种咏唱属于挽歌性质。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经历了一个由俗入礼,后又依礼成俗的发展过程。《庄子》里有“绋讴”的记载。绋,是牵引灵车的绳子。绋讴——拉灵车的役夫唱的劳动号子,后来演进为挽歌。《礼记》上也有“执绋不笑”的规定。

总之,当时唱挽歌的都是局外人,并不是丧家自身的事。所以,到了晋代,还曾发生过一场“挽歌该不该进入丧葬礼仪”的激烈争论。结果,主张进入的观点占了上风,后来也就相沿成习了。

“魔怔”叔还说,年轻时候他去过四川,那里讲派头的大户人家办丧事,不仅请吹鼓手,还要花钱雇号丧的,借以渲染气氛,壮大声势。号丧在那里成了一种专门职业,从业的要学会多种号丧调,什么《送魂调》、《追魂调》、《安魂调》、《封棺调》啦,一号就是三两个小时,而且,调门特别高亢,抑扬顿挫,回环曲折,都能收纵自如。——现在,哪家的女人或者孩子,遇到伤心、委屈的事了,哭起来没完没了,嗓门又高,人们就说她们简直是“号丧”,说法就是从这里来的。

唱挽歌也好,号丧也好,既然都是他人的逢场作戏,也就难怪如此这般的装腔作势了。其实,那天吊丧的女客,多数我都认得。说是孝子、孝妇的七姑八姨,实际上,与死者并没有什么切近的关系,可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无非是左邻右舍,街坊邻居。但她们一个个却都装作“如丧考妣”似的深悲剧痛的样子,不过是走走过场,凑凑热闹,送个浮情。群众早就把参加这类活动叫做“随人情”了,实在是再贴切不过的。

当时,我注意到,一当这类表演式的举动进行得差不多了,伯母家里的当事人便及时过来加以劝解。只是,这些吊客非要做到“尽情尽意”不可,光是一般的嘴上劝说还不肯起来,必须有人上前一个个搀扶,并一再地说,千万不要哭坏了身子,才勉强站起。其实,这话也是拣好听的说,同样是一种“虚应故事”。哭也好,唱也好,不过是做戏给旁人看,哪里会弄得哀恸伤身呢!只见这几个女人站起来以后,没有过上五分钟,就同周围的人“叽叽嘎嘎”地说笑去了。

晚上掌灯之后,要给亡灵“送关门纸”,这也是“哭灵”表演最充分的时刻。伯母的三房子媳和女儿、女婿以及娘家方面来的亲戚,十几个人,按照男左女右的规矩,分跪在灵堂两侧,算做“陪灵”。每当亲戚故旧来到灵前祭拜,他们都要跟着陪哭一场。男客女客,分别由丧家的男人、女人陪哭。

走马灯似的人群川流不息,宾主操着同一种腔调,带着同一样的表情,哭诉着同一种内容,例行着同一类的公事,大家都在围着这个亡灵忙碌着,应付着,敷衍着,使得那本来应该是极度哀伤的祭奠,变成了一种形式,一种摆设,一种毫无意义的过场。回回如此,年年照旧。

任何人都看得出,这种借死人凑热闹、为活人争面子的吊丧活动,无非是做戏弄景,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敢于违俗,敢于进行一番讲求实际的革新。因为,当一种习俗或者礼仪为某一人群所共同认可之后,它就会自然而然地成为每一个体所必须遵循的准则。“随人情”的“随”字,精确之处就在这里。在传统社会中,如果有谁不肯随俗,或者直接违背了它,就必然会遭到公众的非议,受到人们的耻笑。

这使人想起了鲁迅先生的小说《孤独者》。那个魏连殳是精通这些治丧礼仪的,为他祖母入殓时,般般礼仪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因而赢得了别人发出“仿佛是个大殓的专家”的赞叹;可是,作为身戴重孝的长孙,魏连殳竟又“始终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只坐在草荐上”,这又太不合乎大殓的礼仪了,因此,“大家忽而扰动了,很有惊异和不满的形势”。

旧时代的丧葬、婚嫁习俗,是一个一切都以过去的成规为基准的文化领域。一些生活习俗、礼节仪式的传承,全是靠着模仿长辈的行为实现的。那些终生奔波于生计的劳动者,从来不会、也没有那份精力,去过问这些属于日常经验世界的事情。当被问到“为什么要这样做”时,他们的答复总是“刻板”式的一句话: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

在那种年月里,对于这些乡亲,日常生活的长河似乎已经失去了鲜活感,像一种无生命、无差别的静止的画面,被挤压在按固定程序与同一格式展开的模式之中。每个人每天都在重复着前一天做过的事情,基本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从脱下胎衣、跨上摇篮到穿上寿衣、走进坟墓,几十年间,每个人都同别人一样重复着那种平静、缓慢、庸常、单调的漫漫流程。

世世代代,他们穿着大体上一样的衣服,吃着相差无几的饭菜,住着类似的房舍,种着同一品种的庄稼,一切都是那么按部就班,那么机械、被动,每天都在“演奏”着没有任何变调的慢板,经历着生、老、病、死的种种近似于麻木的生命演绎。

有一件很小的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天傍晚,绰号“罗锅王”的大伯门前那棵半枯的老榆树起了火,烟雾迷漫,呛得纳凉的人们一个劲儿地咳嗽。任谁都叨咕这烟实在呛人,却又谁也不肯换个地方,更不想动手把它浇灭,尽管不远处就有一眼水井。

人们就是那么因循将就,得过且过。讲故事的偶尔插上一句:“哎呀,这棵树烧完了。”旁边有谁也接上说:“烧完了,这棵树。”

听不出是惋惜,还是惬意,直到星斗满天,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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