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潞王六月初八在杭州监国之后，终因兵微将寡，无力抵抗清兵大军，为避免杭州百姓生灵涂炭，便献城投降。时黄宗羲正奉命前去绍兴山阴，请老师刘宗周出山。半途之中听说潞王已降，大惊失色，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先去看望老师，指点迷津，请教方略。
黄宗羲风餐露宿，好不容易到了刘宗周的老家。一推开门，却大吃一惊！只见刘宗周僵卧在木床之上，须发凌乱，面如死灰，已经是气息奄奄。刘宗周之子刘勺站在一旁抹泪。黄宗羲一问方知，刘宗周听说弘光帝被清兵所擒，潞王降清，以为天下大势已去，有心效仿伯夷叔齐，不食满清之粟，绝食之前留遗言道：“至于予之自处，惟有一死。先帝之变，宜死；南京失守，宜死；今监国纳降，又宜死。不死，尚俟何日？世岂有偷生御史大夫耶？”然后便开始绝食。等黄宗羲到来之时，刘宗周已绝食数日。
黄宗羲拜倒在床前，握住老师那双干枯的手，大哭不已。刘宗周缓缓增开眼，见黄宗羲跪拜在旁，眼中有了些许生气，作势想要起来。刘勺和黄宗羲慌忙将他扶起来半卧，背后塞上被褥，让他背靠着歇息。
刘宗周翕合着嘴唇，却已经说不出话，手颤抖着指向案几上的众多书稿。黄宗羲心中明白，老师一生耿直清贫，所遗者，唯呕心沥血撰写的这些传世巨著。当即含泪点头道：“恩师放心，弟子当整理文稿，使恩师学说留芳于后世。”
刘宗周听后微微颔首，随即手臂僵直垂下，已然仙逝。
刘勺放声大哭！黄宗羲想起老师刘宗周对自己的恩惠和教诲，更是哭得死去活来。
明神宗皇帝晚年时，几乎已经不再上朝。百官所呈之奏章，不是留中待批，就是直接以谕旨形式口头下达。由于神宗帝晚年荒于政务，不理朝政，造成朝廷之中百官党争不断，东林党、宣党、昆党、齐党、浙党等党同伐异，相互倾轧攻讦。时神宗帝又因为宠爱贵妃郑氏之子福王朱常洵，而长子朱常洛不过是自己荒唐临幸宫女王氏所生，心中不喜，便不顾“立嗣以长”的祖训，有意立福王朱常洵为嗣，此议在百官之中引起轩然大波。东林党人在朝中势力庞大，坚持立嗣应论序刚常。神宗无奈，只得立了长子朱常洛为太子，将福王朱常洵，即弘光帝之父封藩至河南怀庆。不久后便发生了梃击案，一名叫张差的死士手持木棒欲闯入太子朱常洛居住的慈庆宫，打伤数人后被擒，审讯时禁不过锦衣卫的酷刑拷打，供出是郑贵妃手下太监庞保、刘成主使。郑氏赌咒发誓，申明此事自己完全不知。神宗帝不欲将事情扩大，见郑氏泪雨滂沱，心中半信半疑，便将张差、庞保、刘成等人速速处死，此事不了了之，草草收场。
此时，辽东后金努尔哈赤以祖父遗留下来的十三副铠甲东征西讨，逐渐崛起，并统一了女真各部，建立大金，自封为大汗，颁布“七大恨”昭告天下曰：“大金国主臣努尔哈赤诏告于皇天后土曰：我之祖父，未尝损明边一草寸土，明无端起衅边陲，害我祖父，此恨一也；明虽起衅，我尚修好，设碑立誓，凡满汉人等，无越疆土，敢有越者，见即诛之，见而顾纵，殃及纵者，讵明复渝誓言，逞兵越界，卫助叶赫，此恨二也；明人于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岁窃逾疆场，肆其攘夺，我遵誓行诛，明负前盟，责我擅杀，拘我广宁使臣纲古里方吉纳，胁取十人，杀之边境，此恨三也；明越境以兵助叶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适蒙古，此恨四也;柴河三岔抚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众，耕田艺谷，明不容留获，遣兵驱逐，此恨五也；边外叶赫，获罪于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遗书诟言，肆行凌辱，此恨六也；昔哈达助叶赫二次来侵，我自报之，天既授我哈达之人矣，明又挡之，胁我还其国，己以哈达之人，数被叶赫侵掠，夫列国之相征伐也，顺天心者胜而存，逆天意者败而亡，岂能使死于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还乎?天建大国之君，即为天下共主，何独构怨于我国也?今助天谴之叶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为剖断，此恨七也！欺凌实甚，情所难堪，因此七恨之故，是以征之。”将伐明定为国策。万历四十七年，明军近十万大军与努尔哈赤在萨尔浒决战，大败。大明为与大金继续在关外用兵，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按亩加派军饷，史称辽饷。
神宗帝死后，传位给太子朱常洛，是为光宗，即位仅一月，便因服用外臣进献的红丸死去，世人又是怀疑郑贵妃不甘心儿子被立为藩王而主使，开始彻查真凶。朝中党争私仇纷呈，许多大臣皆受牵连，被杀或是流放者无数。
光宗死后，传位给长子朱由校，为明熹宗。熹宗帝之母王才人曾被光宗帝宠幸的李选侍迫害致死，熹宗帝即位后，李选侍自诩为皇太后，以皇上年幼，需得照顾为由，继续霸占乾清宫，并扣留熹宗帝，有操纵朝政之嫌。后被杨涟、左光斗等东林党人逼迫，移到仁寿殿哕鸾宫，史称移宫案。
熹宗帝因父亲光宗帝不受祖父神宗帝喜爱，从小也被倍受冷落，读书甚少。虽贵为皇长子，生性羸弱，生母和自己屡屡被李选侍侮慢凌虐，从小便深恶朝廷、宫内争斗，即位后不理朝政，只喜欢椎凿髹漆，引绳削墨。将乳母客氏封为奉圣夫人，又将与郑贵妃、李选侍、乳母客氏来往密切的内监魏忠贤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奏章等皆由魏忠贤一人独断批复。使得天下百姓只知有九千岁魏忠贤，而不知有皇上。
时东林党人因党争大胜，朝政便由东林名士把持，异类邪党等多被废黜。被黜者则多趋附魏忠贤，遂结成阉党。魏忠贤极受皇上宠信，自是不甘朝政被东林党人把持，排除异己，专断国政，开始清算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矛头直指东林党人。一时间，东林党人被陷害下狱者无数。此时朝廷的党争，已由士大夫间的政见之争，转为与阉党的血腥争斗。如朝中重臣杨涟、左光斗、周朝瑞、袁化中、魏大中、顾大章等人纷纷受魏忠贤迫害，含冤致死，史称“东林六君子”。
时刘宗周任礼部仪制司添注主事，因不满熹宗乳母客氏、内监魏忠贤干预朝政，上疏参劾。皇上大怒，传旨廷杖六十，幸得同僚相救，方才得免死于廷杖之下。后刘宗周见朝中群贤不是被逐，便是被害，欲辞官归乡，临行之前作了二疏，一为辞疏，另一疏再参魏忠贤误国之罪。同僚阅后大惊道：“此何时？进此疏耶？大祸立至矣。”仅将刘宗周的辞职一疏呈上。虽只是辞疏，却也弄得熹宗大怒，降旨道：“刘宗周藐视朝廷，矫性厌世，好生恣放！着革了职，为民当差，仍追夺诰命。”
刘宗周慨然叹道：“天地晦冥，人心灭息，吾辈惟有讲学明伦，庶几留民彝于一线乎！”回乡后便专心学问，开设蕺山学派，终成一代大儒。所提“慎独”之说，为后人推崇不已。
黄宗羲之父黄尊素时任山东道监察御史，居住于北京，与杨涟、左光斗、魏大中来往甚密，自然也上了魏忠贤的《东林点将录》，排名靠前，为马军八骠骑之中的天空星急先锋，也受到了魏忠贤的迫害。天启六年，黄尊素已被削职回乡，但魏忠贤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黄尊素回乡不久仍被逮捕。刘宗周闻讯后匆匆赶来为黄尊素送行。黄尊素知此次自己被押送往北京，难逃一死，便委托刘宗周收黄宗羲为弟子。黄尊素押送至北京后，于天启六年六月被魏忠贤处死。
黄尊素死后，祖籍余姚的族人怕受其连累，力阻黄尊素的灵位进入祖宗祠堂。黄宗羲势单力薄，母弱弟幼，哪会有人替他说话？多亏刘宗周及时赶到，挺身而出，怒斥众人。众人皆惧刘宗周威名，四散而去，黄尊素的灵位方才得入。黄宗羲每提及此事，便泪流满脸道：“恩师于我有罔极之恩也！”黄宗羲一身铮铮铁骨、傲世学问，皆拜受恩师刘宗周所赐。
如今恩师驾鹤西去，黄宗羲如何不伤心？两人哭至日落，刘勺家人方才寻到一口薄皮棺材，第二日天明，将刘宗周草草埋葬于蕺山之侧。刘勺在坟前搭起茅庐守孝，黄宗羲不忍离去，也在陪守在茅庐之中。
数日后，黄道周匆匆赶到，见刘宗周已然仙逝，拜在坟前，大哭不已。
黄宗羲陪在黄道周身畔，脸色凄然。黄道周抹泪道：“天妒蕺山先生之才！先生博学盖世，如今只剩得这一堆黄土，留下当今乱世，让我等如何处之？！”
黄宗羲也垂泪道：“石斋先生前来山阴，莫非是来请教恩师的么？”
黄道周叹道：“弘光被擒，潞王监国仅六日便降，如今天下无主，在下想来请教蕺山先生。谁知却迟了几日，竟未能见先生最后一面。”
黄宗羲道：“人言江东多才俊，潞王虽是已降，但江浙一带，还有鲁王朱以海据守台州，拒绝降清。以我之意，目前江浙一带既然为抗清最前线，我等不如拥鲁王监国，收拢余部，共同抗清！”
黄道周摇头道：“梨洲先生，此言我不敢苟同。方今国运暗弱，需得另觅明主，才能团结各路英雄，共谋抗清复明大计！鲁王虽是有些血性，奈何手中无兵，所辖之处，仅浙东一地，无战略纵深。且豫亲王多铎大军尚在南京，其势必不能持久。若拥鲁王监国，还不如改拥唐王。”
黄宗羲道：“唐王？此人不是在逃亡途中么？潞王杭州监国时，在下听说他也逃到杭州，至今尚无立足之地。石斋先生拟拥他监国，在下愿闻其详！”
黄道周道：“唐王朱聿键的父亲是老唐王朱硕熿的长子朱器墭，其母为毛氏。奈何老唐王如神宗帝一般昏庸无道，宠幸嬖妾，欲立嬖妾所生之子为世子，便将世子朱器墭、以及年方十二岁的长孙朱聿键囚禁在承奉司，一关便是十六年。在下听说朱聿键在狱中诵经读史，满腹经纶，不似其他皇亲国戚，只知犬马声色，不学无术。后来朱器墭的弟弟见老唐王朱硕熿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担心老唐王死后，王位会被朱器墭世袭，不堪等待，竟然下毒，将兄长朱器墭毒死！老唐王便欲立他为世子。前来吊唁的地方官员早就不满老福王所作所为，便警告说，世子死因不明，论序应为其子朱聿键继任，若私下更改世袭人选，只恐朝廷追究此事。老福王无奈，只得立朱聿键为世孙。同年老唐王病逝，朱聿键继任唐王，方得重见天日。”
黄宗羲点头道：“我知此人。朱聿键世袭唐王后，锋芒太甚，为报父仇，曾当廷杖杀两位叔父福山王朱器塽和安阳王朱器埈，因此得罪了不少大臣。崇祯九年八月，阿济格率部南下，直逼北京，此人竟不顾藩王不得掌兵、不得离藩的祖训，招兵买马，得军士千余，带兵北上勤王！虽用心良苦，却惹得先帝大怒，废为庶人，复关进凤阳皇室监狱，这一关又是七年。先帝驾崩，弘光帝即位后，大赦天下，他方得出狱，被封为南阳王，奉旨迁往广西平乐府，却因贫困不得起行，直至今年方得南下。”
黄道周叹道：“唐王招兵买马，率军勤王，本是一番好意。只是有明成祖朱棣的靖难之役为先例，先帝如何会允许他带兵勤王？不过由此观之，此人比那些只知道花天酒地，不学无术的藩王要好得多！其余那些藩王，只要不带兵，不会威胁皇位，随他怎么荒淫无道，都是‘贤王’！什么贤王？蛀虫而已！唐王此人，实在是难能可贵！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试问天下皇亲国戚之中，又有谁有如此苦难磨砺？此人南下，经杭州时，也曾力劝潞王监国，与在下也有数面之缘，每每谈及国难时，皆怆然涕下！我观他二度入狱后，锋芒已磨砺大半，如今办事沉稳，甚有韬晦，且怀有忧国忧民之心，胸负中兴报国之志。镇海将军郑鸿逵对此人甚为折服，便有意护送他前去福州。此番前去，郑芝龙、郑鸿逵兄弟等人定会拥立他于福州监国。”
黄宗羲点了点头，问道：“既然如此，石斋先生意欲何为？”
黄道周道：“梨洲先生，实不相瞒，在下此番前来，就是想请蕺山先生前去福州，共同辅佐唐王监国。梨洲先生若有此意，能与我一同前去，乃天下大幸。”
黄宗羲叹道：“若能监国于福州，的确比在绍兴监国要好得多。只怕浙东一带的旧臣会不甘寂寞，商议立鲁王监国啊！再说浙东一带尚有各路兵马十万，如今各自为战，若能有鲁王监国，便能将各军凝聚一处。只是这样一来，天下必然会有绍兴、福州两监国，百姓该听谁的？”
黄道周道：“福建北部有武夷山脉为天然屏障，东为浙江，西靠广西，南临广东，为四省中心地带，且地形大多为山区。清军入闽，必经仙霞关，此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清军铁骑兵团无法在此地大规模作战，入闽难如登天。而我军进可攻、退可守，况且郑氏在福建经营多年，兵精粮足，足可与清兵周旋。若在此监国，能以空间换取时间，以图中兴大明。梨洲先生所忧的两监国一事，也正是我所忧虑的。因此我在入闽之前，特来拜见蕺山先生。好在碰到了梨洲先生也是一样。”
黄宗羲叹道：“天下弥乱至此，而朝中党争至今不断，各怀私心，争权夺利，诚可止矣！某在浙东，定广为联络同仁志士，达成共识。石斋先生此去福州，定要力劝唐王尽早登基，如此即便鲁王监国，也不得不奉号令归顺。”
黄道周大惊道：“如今先皇三子还下落不明，唐王直接登基，恐怕不妥。”
黄宗羲叹道：“先生何其迂也！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有才有德者居之，非仅姓朱也！何况连福王那厮都能称帝，唐王同为帝王之后，有何不可？”
黄道周脸上一红，拜道：“梨洲先生见教的极是！事不宜迟，在下即刻动身，就此拜别！”
黄宗羲在恩师坟前洒泪长拜，随后也离开山阴，回到浙江余姚老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