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谷住在远离城中的东南角。此处是平民聚居区,与市中心满是高楼,霓虹乱舞的景象大不相同。这里的房子多是三四层楼,建造时显然没有什么规划,东一撮西一堆地见缝插针,显得极是拥挤。房屋也不知造了多少年,砖红色的外墙早已看不出旧时的痕迹,有的是隐约的裂痕,深黑的水印,还有爬山虎枯死后的残迹。这儿聚集着这个城市三分之一的人口,三教九流,龙蛇混杂。
房屋与房屋间的道路很是狭窄,然这些原本已经够窄的小道两旁居然还摆满了一个个的小摊。小贩们大声地叫卖着,下班的人们,买菜的人们夹杂其中,也是大声嚷嚷着,显得很是热闹。
林少谷像一条快游不动的鱼,在这人群汇聚的河流中慢腾腾地东一转西一晃地挪动着。
一些小贩见到他,还大声地和他打着招呼:
“林医生,要不要买些水果?啊?有点烂了?烂才对啊,不烂能有那么便宜吗?”
“林医生,这块肉不错的,你看看……太瘦?哎呀,有人爱肥有人爱瘦,我们做生意也不容易啊。”
“林医生,这最后一把青菜了,你全拿去吧,我半卖半送怎么样啊?”
“林医生……”
林少谷年纪虽轻,却是个医生,便在这平民区开了家小小的私人诊所,日子也算过得不错。
他闲闲地挥着手,一路上和摊贩们打着招呼,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这些小贩都算得上是街坊邻居。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似乎比亲戚朋友还要熟络。
他绕过水果摊,挤过肉摊,转过菜摊,正想侧身闪过鱼摊的时候,却听人大叫道:“林医生,不要走!”
喊住他的,正是鱼摊的老板陈伯。陈伯四十岁的年纪,却长了一张六十岁的脸,满脸沧桑,双鬓见白,一双小眼倒是炯炯有神。陈伯一见林少谷,连忙把他拉到鱼铺里面,笑嘻嘻地道:“林医生,吃过晚饭没?来,陪我聊会。”
林少谷连忙道:“吃好啦。陈伯啊,这两天生意不错吧。”
陈伯满脸堆笑:“好,好得很,你看这大冬天的,有哪家鱼档像我这里一样还有那么多那么大的鱼?”脸上的皱纹随着笑容的起落舒展收缩着。
林少谷笑了笑道:“那是,谁不知道陈伯的鱼档是最好的!”
陈伯摆了摆手道:“嘿,最好的说不上,混饭吃,过日子罢了。”话虽这般说,语调中的得意劲却是显然。他说话间一手伸进深深的鱼池里掏摸了一阵,霍啦一把,抓出一条大鱼来,看样子大约有三、四尺长。那鱼鲜活得很,还在拼命地晃动着身子,拍打着尾巴。陈伯右手的三只手指牢牢地抠在鱼鳃里,那鱼不论如何挣扎也无法挣脱。
陈伯指着那鱼问道:“你看这鱼怎么样啊?”边问边把大鱼横在案头,一手依旧抠着鱼鳃,一手按住了鱼身,那鱼离了水,扑腾的力气也小了很多,吃这一按,顿时不再动弹。
林少谷细细看了几眼,这鱼身子是暗暗的红色,依稀像是鲤鱼,却少了两条胡须,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那鱼瞪着惨白的眼珠,好像也在看着林少谷,眼珠子里似是有几分怨恨的神情。林少谷看得一阵,抬头问道:“陈伯啊,这是什么鱼?我倒不太认得。”
陈伯居然老脸微微一红,干笑了几声道:“说起来真是难为情,我卖了半辈子的鱼,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鱼。”
林少谷奇道:“你都不认得的鱼?不太可能吧。这鱼哪里打来的?”
陈伯听他问起,立时兴奋起来,打开了话匣子:“这鱼啊,就在我们城郊的大湖里捉来的。这两天湖面都结冰了。渔场上的人说不能交货了。这哪行啊,我们可靠这个过日子呢。于是啊,喏,就是前天,我就自己破了冰去捉鱼。嘿嘿,还真给我抓到了好多鱼,其中就有那么几条这样的大鱼。嘿嘿,算我运气好。”
林少谷啧啧道:“陈伯你果然有一套。”
陈伯呵呵大乐,随手抓过几张旧纸,把大鱼包了,用绳子往鱼鳃里一穿,挽了个结,递给林少谷,道:“来,拿着,这鱼送给你了。”
林少谷连忙摇手:“不行不行,我哪能让你送我东西呢?”
陈伯假意将脸一沉:“怎么不能?上次你治好了我儿子的哮喘,我还没有给你诊金呢。”这陈伯近四十才生了个儿子,一向宝贝得紧。小孩身体却不太好,亏得林少谷治疗,方才拔除病患,是以陈伯对林少谷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林少谷想得想道:“好吧,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说着伸手接过大鱼,提在手中。
陈伯道:“本来么,跟我客气啥。”忽又压低了声音道,“林医生啊,跟你说个事儿,我们这里啊,最近闹贼!你可要小心了!”
林少谷嘴角微微上扬,道:“我们这里一向乱纷纷的,有贼偷也不稀奇啊。”
陈伯正色道:“你可别那么说,我好几个老主顾都遭贼偷了。”
“哦?可有偷到什么贵重的东西?”林少谷深知这些街坊最爱传些小道,说得神神秘秘的,搞得像自己知道了头条新闻一般,也就随意地应和着。
“说起这个来就稀奇了!”果然,陈伯面有得色,“我跟你说啊,那些贼啊专门偷亮晃晃的东西。知道住在你家对面的老王不?他的一个镶着水钻的手表就被偷了,还有隔着一条街的小冯,哈哈,偷他家的贼最滑稽了,居然偷了小冯儿子玩的一袋玻璃弹珠。”陈伯一说起小道消息来就没完,生意也不做了,只顾跟林少谷乱扯。
林少谷听着也觉得好笑,忍不住道:“是不是真的?这贼也太搞笑了。”
陈伯最怕人家不信他的消息了,连忙一本正经道:“怎么不真?都是他们亲口告诉我的。还有呢,这些贼还喜欢偷一样东西,包管你想都想不到。”
林少谷的一大优点便是能听人说话,不觉得腻烦,所以街坊邻居都喜欢跟他扯。只听他顺着陈伯的口风道:“你说想不到,我一定是想不到的了,是什么?”
陈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告诉你,是老陈我的鱼!”
“鱼?”
“是啊,就是你手里拿着的这种。他们说那贼啊,把他们在我这儿买的大鱼都偷了。你说这贼奇怪不奇怪?!”
林少谷微微蹇眉,喃喃道:“喜欢偷鱼?”
陈伯嘿然道:“你可别不信,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我老陈怎么会骗林医生你呢?”
林少谷笑了笑,道:“我信,你说的话我自然是信的。偷鱼么……说明陈伯你的鱼好啊。”
陈伯哈哈大笑:“对,对,说的是,说的是。”
林少谷趁着陈伯志满意得之时,连忙说了声再见,提着鱼回家去了。
林少谷并不与父母同住,早早的就独立门户了。他的诊所其实就是他的住所,占着底楼的一个单元。一走进大门,就是一个还算比较大的客厅,客厅中堂悬着一块大匾,上书:“林氏诊所”四个大字;牌匾下摆了张大大的桌子,桌子上放着几本书,一个电话,一个脉枕,还算比较整洁。桌后放一张厚背太师椅,桌前放一张方凳;桌子两侧各放着一个玻璃橱柜,柜子里摆着些瓶瓶罐罐;两侧墙上挂着几面“妙手回春”之类的锦旗,旗下还摆着几张长凳,是给等候就诊的病人坐的。这就算是诊所了。客厅边上是卫生间与厨房间,穿过客厅,就是卧室。
他平时一起床,走出卧室就算上班了,一起身,走回卧室就算下班了。真所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人睡下全家躺倒,日子过得也算逍遥。
林少谷将大鱼往厨房的水池里一丢,顺便洗了洗手,又看了看这条鱼。那鱼一对白白的眼珠此刻显得黯淡无神,大概是离水太久,有些缺氧了。林少谷冲着大鱼发愁地看了两眼,喃喃道:“那么大的活鱼,我又不会杀,怎么弄好呢?”
说话间,忽见那鱼眼珠似乎转了两下,林少谷微微笑道:“咦,鱼啊鱼,你是不是听懂我说话了?”再看那鱼,自然是没有什么反应的。
林少谷叹了口气:“唉,没劲,一个人住久了真是无聊,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说着甩甩手,走出厨房,往太师椅里一窝,两脚搁在桌子上,翘得老高,一手抚摸着腕上的婆罗子,脸上露出个奇怪的笑容来,口中喃喃道:“妖气缠身……唔……还有偷鱼的贼……今天有趣的事儿还真不少……”他自言自语得一阵,忽然跳起身来,拿起墙边的长凳,东一条西一条,横七竖八的丢在厨房门口,又细细地看了两眼,脸上露出些许期待的神情,心中暗道:“希望可以看点好戏啊,千万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是夜,城市的中心依旧霓虹璀璨之时,平民区的灯火已渐次熄灭,只有夜风还在屋外徘徊,还有淡淡的月光,照见着繁华,也照见着这一片宁静。
林少谷窝在太师椅里,一动不动,鼻息沉沉,似是早已进入梦乡。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愿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的睡,却要选择蜷在椅子里打盹。
厨房里“啪”地发出一声轻响,仿佛是光脚踩在地面上的声音。林少谷身子一动不动,眼睛却陡然一睁,目光居然并不似白日里的那种温良,反透出一种锐利来。
“来了吗?”林少谷心里想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厨房。
果然,一条黑影出现在厨房门口,那是一个人的影子。那人看身形倒像个半大孩子,只是黑暗里看不清楚到底长什么样,只见他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的,模样有些古怪。
黑影走出厨房门口,明显的愣了一下。厨房门口什么都没有,除了乱七八糟的几张长凳。
林少谷正了正身子,饶有兴趣地看着黑影。黑影却似乎没有看见他。黑影抬脚跨过一条长凳,又慢慢腾腾地跨过一条长凳,走了几步,转了个圈,又跨了回去。
林少谷嘴角一翘,露出个笑容来。
那黑影便在长凳间翻来爬去,总是不肯走出来,倒仿佛那不是几张凳子,而是一个大大的庭院,又宛如无数堵高墙一般。
林少谷换了个姿势,趴在了桌子上,仔细地打量着黑影。却见那人影细看来身上依稀有暗暗的红色,似是穿着一件奇怪的衣服。远远的窗口透过来几丝月光照在他身上时,还能看见一点点的反光。
黑影在长凳中间走走停停,显得极是迷惘。在林少谷的位子上看过去,厨房门口真的就只有几张长凳,黑影在里面彷徨的样子显得极是可笑。然在黑影看来,却一点也不可笑,他都恨不得要痛哭一场。在他的眼中,那里根本不是长凳,他看到的,是一扇扇的大门。每个门口都有高高的门槛。门户重重叠叠,每一扇门后又是一扇不知通向何处的大门。却看不清门里到底是什么。他想着穿过几道门大概就可以看见些什么了,然而却发现面前只有门,一扇接着一扇的门。他想走回去时,才发现身后也是一道道的门,前后都没有尽头!
“这是户怎样的人家?”黑影忍不住想大声的喝问,“你家啥都不造,就尽造些门做什么?!”他便在这无穷尽的门户间徘徊着,累了就在门槛上坐会,然后继续寻找出路。
林少谷就看着黑影坐在长凳上休息一阵,又继续在长凳间跨过来跨过去。一开始看时,觉得有趣,看得久了也觉得有些无味了。他正想做些什么调剂一下时,忽听得大门外悉悉索索一阵轻响,似是有什么动静。
林少谷霍然站起身来,心中忖道:“咦?有人来了,难道这贼还有同党不成?”他随手拿起一件一手长的风衣穿在身上,朝门口走去。
打开门,林少谷站在门内朝外看去,楼道里空空荡荡,哪里有什么人来?只有夜风,在楼道里穿过,呼呼作响。
林少谷心中疑惑:“我听错了不成?”思忖间,一脚跨出大门,正想出去看个究竟,忽觉头顶风声怪异,百忙中不及细想,顺势一个箭步往前窜了出去。他身形如电,双脚刚刚落地,便是一个侧身,又斜地里窜出两步,身子贴到墙壁,这才转身。只见刚才站立的地方,竟然有两个身穿青色制服的人站在那里。两人手里分持一张大网的两端,面色木然,蓄势待发。若是林少谷刚才动作稍慢,便已被这网套在中间了。
林少谷站稳身子,眉头微皱,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