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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杜十娘

大明建国已有两百余年,正值明神宗万历年间,京城繁华之势渐增。在这个民安乐、国太平的年代,街市居巷都有着言不尽的热闹,夜晚更是灯火璀璨,显得朦胧而迷离。那城南‘教司坊’的烟柳花巷在夜晚的陪衬下,有着暧昧的意蕴,飘散在这被灯火烘出暖意的夜……

悒翠院——皇城北京享誉盛名的青楼。它之所以能成为这第一楼,理当有红牌楼柱支撑,而那红极一时的杜十娘,就是令众多王公贵族以及江湖侠客不惜挥掷千金去见上一面的悒翠院楼柱。香艳满名的杜十娘原名叫杜媺,由于家道中落自十岁便被卖身于这悒翠院,当时排行第十便更名十娘。她凭着那绝色的姿容,媚骨的嗓音,迷倒了多少豪门公子使其倾家荡产也要博得美人一笑。这就是众人皆知的杜十娘,渴望而不可及,其她姑娘也都因这杜十娘而抬高了身价,若是没有足够的家底断不敢踏入那悒翠院一步。

杜十娘虽然名满北京城,但大多时候都是独自守在翠微阁,因为她的身价太高,高到只有王侯将相才敢指名的地步。如此以来,她时常都是静静地坐在属于她的雅室,或写字或画画,不弹琴,在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她从来不弹琴,因为楼下那日日夜夜不曾停歇的笙歌已经足够。身边没有婢女,因为不需要。

此刻,她正在写字,一身湘色轻纱长裙,飘逸地垂直地面,头上一只朱色透明发簪,简单而自然,黑色如黛青丝柔顺地散至腰际,耳际两束黑发逸在胸前。现在的她看起来决然不像一个名妓,相反,倒似一个貌美清纯的书香才女。在无人的时候,杜十娘的装束总是尽量简单,她不喜欢奢华瑰丽的衣着,也不中意冗缀繁琐的装饰。但是,在有人邀见的时候,她立刻就会彻底消退了此刻的清纯模样,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妖艳狐媚、风情万种的美娇娘。因此,无人见过她清丽的妆容,自然也无人夸赞……

杜十娘写字的样子显得很沉静,很淡然,半合着眼,微微低头,唇边没有笑意。但是,只有她自己明白,她的心情是好的,在不用露出笑容的时候,她的心情都不错。

“十娘,有客了,快去妆点一下。”门外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尖细而刺耳,鸪母那略显兴奋的沙哑声音,让杜十娘微微皱了一下眉,继而应道:

“是,十娘这就去。”说着向内室走去。这里,是她的居所,同时,也是她接客的地方。杜十娘默默地看着铜镜,缓缓闭上眼,再次睁开时脸上已然浮上一摸妖娇媚骨的笑容……

听见外面传来人语,知道妈妈已经将人带了进来。不一会儿,杜十娘颦然走出来,带着恍人心魂的艳丽姿容,优雅地坐于桌前。此时的她,依然一身的湘色长裙,发上多了一只彩蝶和些许的珠亮,更加映称出那黑亮柔滑的发质。脸上的脂粉施得恰到好处,白玉般的肌肤透着微微的粉,晶亮的眼眸在流离目盼之际有着勾魂的魅惑,光泽如红玉般的樱唇轻启,缓缓携手作揖,姿态优雅而柔美。杜十娘微微颔首,轻声说道:

“奴家见过两位公子。”语毕,缓缓抬头看向坐于桌前的两个人,带着风情万种的笑容,双眼微眯,似有撩人之意。

范物理微微侧首看着杜十娘,虽是一身宽松的浅黄色透明长裙,但隐约看得见其下底衣所裹的罗妙身材,黑发飘逸,盈盈双眼虽有着低眉顺目,却仿佛深不见底。是个经历了不少世事风霜的女子……

“杜十娘果然名不虚传!不愧为皇城第一名妓,今日一见,呃……此生已足……”咦?是这个词吗?范物理歪着头,开始皱眉。他没学过古文,大部分的词还都是从武侠小说中学来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李兄……是‘不枉此生’。”本来看杜十娘已经看得无法回神的柳遇春,在听见他的那句‘此生已足’立刻清醒过来,忍不住提醒他。虽然知道李甲已经失去记忆,但连言辞都会忘记吗?虽未及第,但好歹是个书生啊……柳遇春显得有些尴尬。

“对!就是这个,不枉此生!呵呵……”拍了一下手,范物理开始抚头傻笑。那柳遇春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觉得身边的李甲令他很丢脸。于是用手肘捅了捅依然笑个不停的李甲,示意他注意形象。

“啊……哦。”范物理不笑了,因为都没人说话,为了不冷场他才一直笑的嘛……唉,这古人果然不是好当的,有了百年代沟啊……他来到这个时空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依然不习惯满口的文言文,时常冒出几句后现代式的言词,就会被他那个身为一省布政司的爹一顿教训。谁说时代进步的同时文明也跟着进步的?看看,眼下就是一个反例,李老爹连骂人都是文绉绉地不是成语就是对仗,而现代的那个老爸不是拳头就是大脚。

他之所以会从浙江来到这皇城北京,就是因为他把以前的学问‘忘光了’,爹实在无法忍受昔日文采满腹的他变得如此粗俗不堪,于是命令他到北京恶补,不,是进修。刚开始,他对自己的名字并无太大印象,只觉得耳熟,毕竟他学的是广告设计,哪里知道李甲是哪号人物。前些天,听见他身边这位‘旧日同窗’提到皇城名妓杜十娘,这才想起李甲的名号代表什么。真是——太过分了!他,一个堂堂爱国上进又勇敢的好青年,竟然瞬间变成五百年前那个窝囊懦弱又没用的恶心男人!不能改变历史?别开玩笑了,真让他去当个薄情寡意且厚颜无耻的男人的话,他宁可在这边疯一辈子!管他老哥怎么说,这个历史他是改定了!

“这位公子好生风趣,敢问公子尊姓?”杜十娘微微讶异,打量起范物理来。一身的白衫看起来温文儒雅,清秀白净的面容,一看便是出生富贵人家。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并没有一般人初见她时的惊艳,神色也并非初识风月的青涩腼腆。明明是儒生扮相,言谈举止却不似书生的谨小慎微。

“范物理。” 糟了,不小心把真名说出来了,“呃……不,我是说……”范物理头顶开始冒汗,眼睛悄悄瞄向一边正古怪地瞪着他看的柳遇春。

“嗯……小生姓李,单名一个甲字,自号‘物’,由于很喜欢吃饭,所以家人戏称‘饭物李’。”好险好险,幸好这些个古人东一个字西一个号的,名字多得很,随便掰吧。

饭物李——这种名字他也说得出口!如果自己有这么一个名号,他绝对一辈子都不迈出家门一步。那柳遇春狠狠地皱眉,懊恼不已。干嘛带他来丢自己的脸,他那名字怎么听都像是‘废物李’吧?简直是——太丢脸了,传将出去,定会被人讪笑,自己还怎么在这京城之地立足。思及次,那柳遇春站起身,对着杜十娘和李甲说道:

“柳生还有琐事缠身,不便久留,请二位慢谈,小生先行告辞了。”说着就要转身离开,反正是那李甲负担银两费用,他还是早走早好,免得留下太深的印象,日后想要撇清关系都不行。

“啊?哦……拜拜,不,你走吧……咦?”这个时候他该说什么?本想挽留,却突然想起那天老哥给他恶补的中学课本版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个柳遇春好像是要先离开。于是想道别,却又觉得古人好像不是说‘再见’的……哇咧,他要说什么,他要说什么?范物理瞪着眼睛,开始抓耳挠腮……

“柳公子慢走,恕十娘不能远送了。”杜十娘缓缓起身,了然的神色浮于面颊,看见那柳生在听见李甲说‘你走吧’的时候,脸上明显的痛苦不堪,心里暗自好笑。想那李甲竟然是个如此不谙世事的郎君,连个客套话都不能出口,竟直言让他人走。心里对这个古怪的李甲不免生出几分好感来。淡淡地轻笑,送柳遇春出了翠微阁。

杜十娘回来后看见李甲依然瞪着眼、歪着头地努力想着,不禁笑出声来,轻声唤道:

“李公子?”

没反映。

“李公子!”杜十娘白玉般的双手从背后拂上他的肩,弯身伏在他耳侧,轻吐气息缓声叫道。

“啊!哇……你吓死我了。”李甲立刻弹开,一脸惊愕地退出一些距离,拍着胸脯怪叫道。很少有人叫他‘李公子’,在家里,长辈都是叫他‘甲儿’,他也只当是在叫‘假儿’,反正他本来就是假的,倒也答应地快。而两个弟弟都叫他‘大哥’,他答应得就更爽快了。可是这‘李公子’就实在陌生地很,一时反映不过来。

“没想到李公子竟是如此羞却之人,倒是十娘轻漫了。”杜十娘说着露出妩媚妖娆的笑容,半掩朱唇显得魅人心魂,只见她缓缓落坐于原先柳遇春的席坐,即是李甲的身旁。杜十娘微迷起那双漫溢无限风情的眼,看向李甲,示意他坐在身旁。

“你别叫我李公子,”范物理说着爽快地坐在杜十娘身边,没有丝毫的扭捏不安,更看不出什么羞却之意,让杜十娘不禁一愣。范物理继续说道:“叫我李甲或者李物好了。”

“礼物?”杜十娘惊讶地看着他。

呃……为什么他的名字怎么组合都这么难听,不是‘废物’就是‘礼物’……

“算了,随便你叫。”懒得再为个名号费脑子。话说回来,这个杜十娘就是名满天下的第一名妓啊,是挺美的,应该吧……他对美丑实在没什么概念,经常听见同学说哪个明星漂亮性感之类,兴冲冲地跑去看,可看见的还是两个眼睛一张嘴,没什么差别嘛。当然,他也没奢望瞧见一个眼睛两张嘴的美女,他的视觉、味觉加听觉都是出了名的麻木,因此至今也没有那个人能给他感观上一亮的感觉。现在看这京城第一的名妓,也觉得是五官端正的一张脸,不过,好像比别人白……想他这种感观超级迟钝的人竟然学得了广告设计,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只是刚才被她在耳际轻吹的一口气,让他有些心率不齐,鼻尖仿佛依然环绕着淡淡香气……

“呵呵,那么奴家现且唤李公子一声‘李郎’,可好?”杜十娘笑意盈盈地说道,觉得这个李甲很是有趣。言谈举止很是不拘,显得自由。

李郎——也很像‘你娘’啊。算了……

“好啊。”说着冲杜十娘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看起来有着阳光的热情和春风的暖意,却没有丝毫的邪念,仿佛他们是久违的友人,是他乡的故知……而不是嫖客和娼妓的关系。这就是他要改变的历史!李甲爱过杜十娘,但那爱太脆弱,太无力。他不是李甲,他是范物理,范物理不爱杜十娘!

“李郎可是京城人士?”杜十娘一边说着一边倒了杯茶放在他手边。

“不是,我才从浙江过来。”他很想说‘曾经是’,他本来是在北京的,时空转移本没有太大的空间跨度,也该在北京,不过……偏了。

“啊,那可是‘人间天堂’的所在地,李郎好福气。”杜十娘依然笑着,笑得媚骨。

“你说杭州西湖?不知道,没去过。”他这辈子都没有踏出过北京,唯一一次出远门就是现在的时间空间大转移了,真是不出则矣,一出惊人,连自己都惊死……还是说清楚的好,免得让他以那西湖美景为题吟诗作对,那他还不完蛋?

杜十娘闻言微微一愣,眼下即刻浮现一抹浓浓的笑意。

“李郎想必是家教苛严,整日于书文为伍了。”

“算是吧,我爹是一省布政司,作为长子的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足为奇。”这样算不算理由?

“原来是李布政之子,十娘失礼了……”杜十娘低垂着眼,缓缓起身作揖,声音依然软而娇娆,酥骨般的魅惑。

“十娘不必多礼,布政之子亦有布政之子的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识不得人间凄苦,只听得笙歌漫舞。全然的……呃,废物……”他说的是李甲,不是他自己。哇,果然是进步神速,掰出这么几句勉强押韵的对仗,连他自己都佩服起自己来,不免喜形于色。

那杜十娘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虽然依然带着笑意。看得范物理有些不自在,又有些汗颜。自己根本是在龙王庙前卖自来水…… 据说这杜十娘本是出身于官宦之家,自小就有着大家闺秀之风,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晓,那悠悠古琴经她之手便是得了灵魂般地盈满韵味。这些是他大哥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资料,然后读给他听的。

“李郎过谦了,富家子弟难免浅解民苦,但也算不得毫无用处。”杜十娘浅笑着说道。

“废物并非完全的无用,而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范物理煞有介事地开始解说,他之前选修过‘环境保护与可持续发展’。“你一定没听懂吧?举个例子来说,你把这个茶杯送给一个很饿的人,这个杯子又不能吃,那么它就是个废物,但不能说它没用,只是放错了地方而已。明白?”

当然明白,他已经说得白得不能再白了。杜十娘不禁微微扯动嘴角,他真的是书生吗?先前的语言勉强算得上正常,可是现在这番话和那稚龄儿童有何分别?既是一省布政司的长子行文用词怎会如此粗浅?

“李郎言之有理,但又有几人悟得透这有用与无用?看似有用实则无用,看似无用偏生有用,这有与无之间谁人判定?”杜十娘轻声悠悠地说道。

喂!他在跟她讲科学吔……算了。

“十娘,天色不早了。”

“呵呵,是不早了……请公子跟十娘进来。”说着,杜十娘微笑着起身,想里屋走去。由于她背过身,范物理看不到她的脸,只觉得那声音带着无比的妩媚,让他有点……起鸡皮疙瘩。天色不早了,所以他要走了啊,让他进去干嘛?

“哦。”范物理一脸茫然,但还是跟了上去。

进了里屋,看见墙上一副仿佛泼墨的山水画,有着刚烈的气势和浑厚的质感,他不懂画却也觉得有种震撼,让他一时间忘了回神,只呆呆地看着。

“李郎?”杜十娘开口轻声叫道。

“嗯?”范物理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咦——?

“杜——杜十娘!你这是干什么?”感觉杜十娘的手从背后环上他的腰际,犹如白玉般的玉臂,柔软细嫩,从身后传来阵阵幽香,晃人心神。范物理感觉自己的脸在着火,他忘记自己是在青楼,这种事应该是很正常的。不要啊……他还不到二十岁,这是违法的啊……

“李郎问奴家干什么?你道是,奴家应该干什么呢?”说着,双手开始轻轻解开他胸前的衣扣。吓得范物理一个转身,挣脱开,然后大退两步,退到门边。一副被欺负的小媳妇模养,只差没蹲在角落痛哭一番。

“不要啊,我还没成年……”说着又往门口缩了缩,很有立刻夺门而出的架势。

杜十娘呆呆地看着他这一举动,惊讶地说不出话。他的行为和言语让她觉得自己是采花大盗,这个李甲非得这么与众不同吗?还是只是在耍戏于她?这是她入这翠邑院首次主动接近寻芳客,主动解人家的衣衫,更甚至,她连自己的衫子都不是自己解的。先前看他仿佛初识人事般地无措,竟然呆呆地站在那边,于是自己不得不成为那主动的一方。可是现在看来,他分明是在拒绝,好似无限委屈的拒绝……

“呵呵……哈哈……”杜十娘大笑起来,竟然笑弯了腰,方巾轻轻掩口,显得娇俏不已。

“李郎——李公子——李甲,你真是……”她首次无话形容,“你是寻芳客,我是卖笑女,此刻你这般抗拒,仿佛你才是那受迫的女子,而十娘反成了采花之人,哈哈……”杜十娘止不住笑意,竟然笑出了眼泪,无法停止的眼泪……卖笑女?真是抬举自己,她哪里是什么卖笑女,她是妓女啊,名满京城的第一名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提起杜十娘,不会想到别的,只有‘妓女’两个字。想不到,自己也会成为那采花的一方,真是好笑,好笑……

“杜十娘是卖笑女,但杜媺不是。李甲不是寻芳客,是寻友客。”范物理看着她这样又哭又笑,明白她已经受伤。不是他给的伤,而是她在自伤。范物理走近杜十娘,说道:

“李甲和杜媺的渊源绝不只于卖笑女和寻芳客,我,要的是挚友,能相伴终身的挚朋好友。所以,我不会做,也不能做。”说完,伸手轻轻捶了一下杜十娘的肩,仿佛兄弟又好似亲人,不是帮她拭泪。拭泪是太亲昵的动作,一如他所说,友人之间需要的不是亲昵、不是暧昧,而是君子相交如水的淡然和默契,所以,他碰触的是她的肩,而不是脸。

看见杜十娘惊讶的脸,泪迹未干——

“天色不早,还有另一种意思可以理解,那就是,我要走了。后会有期。”说着,冲杜十娘灿烂一笑,阳光且自然。“我下次再来找你!”挥挥手,笑着消失在门口。

待那白色衣衫消失在门口,杜十娘依然无法回神。

他在说什么?他知道她原名叫杜媺,那个她早已放弃了的、忘记了的名字,他竟然知道,而且,他要的是挚友,他要十娘做他的挚朋好友?

是她听错了吧,他怎么可能会对她产生这种念头,这种清雅高洁的念头?杜十娘一生孤寂,自打成为这名满京城的名妓,她所拥有的永远只有虚假的媚笑和众人倾慕的虚荣,哪来的什么友人?绝好的姿色落入这滚滚风尘,沾染了一身的污,一世的脏,无法涤净的浮华尘意,何曾有过要人陪伴终身的期盼,只希望有朝一日能远离这红尘浮世,隐居山林也罢,归入尘土也好。无论怎样的结局,总不是会有人相伴的路。

挚友——这个词从来不曾出现于她的生命,以前没有,以后也不该有。有谁可以昂首挺胸说自己是杜十娘的友人呢?即使说了,换来的也只有无数的鄙夷和暧昧,呵呵,李甲啊李甲,好个天真的李甲……

往尽千山敛云天,描红一迹划水镜。

举手拭眉眉似烟,望月映眼眼若寒。

散尽万般浮尘意,聚满一心乱思然。

杜十娘缓缓地在纸上写着,一笔一划。一手轻轻负在身后,写得渐停渐歇,丝毫没有往日的行云流水般地顺畅,遣辞运意竟也失了平时的连贯。杜十娘静静地看着,想着,继而露出一抹苦笑,挥手一划,素然的纸面顿时出现一道犹如疤痕般的浓墨,再一划,盖过那娟秀俊挺的字迹。杜十娘依然静默地负着手,显得寂然。

“杜十娘……”

她抬头,有人叫她?怎么可能……想着笑了笑,轻轻摇头。即使有人叫她也不会是自那窗外传来啊。

“小杜……杜杜……阿十……十十……”

杜十娘立刻走向窗边,开了窗子,眼前出现一张笑得粲然的脸,无忧而阳光。唉……这么赖皮的叫法也只有他了,杜十娘微微笑了,没有任何妆点的面容显得清丽而素雅。

“嘿嘿……我来看你了。”范物理依然笑得灿烂,挥手打招呼。他是爬树上来的,虽然是三楼,不过幸好窗子前就有一棵高木,结实又挺拔,爬起来也很容易。

“怎么不走正门?”杜十娘看着这张笑意浓浓的脸,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要怎样干净的背景才孕育得出这样纯洁无垢的笑容啊……

“我倒也想正大光明地进来,可是她们要我拿银子。”范物理依然笑着,双手趴在窗子上,仰头看着杜十娘。

“没带够银子还来,岂不招惹是非?”杜十娘讶异地看着他,堂堂一省布政司之子怎会带不够银两。

“不是没带够,而是根本没带。”范物理微微偏头,加深笑意说道:“我是来看朋友的,何必带银两?”

杜十娘怔怔地看着他……一双美眸定定地停在范物理笑着的眼中。

‘我是来看朋友的,何必带银两?’朋友!他真的当她是朋友,自己之前心神难安,挥之不去的就是他的那句‘挚朋好友’,一直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句戏言,一个玩笑,或者,是自己的一个梦也好。这样就不必怀着期待,也就不必承受那失望后的伤痕。可是——他,果真当她是友人,宁可行这梁上君子之为,也不肯以寻花之名见她。

朋友……她有朋友?

“呵呵……李郎,你平日深居简出,是否鲜少有那游戏玩耍的机会?”杜十娘微微眯眼,言语中首次透出那逼人的寒意。

“啊?怎么说?”他没有玩耍的机会?才怪呢,他是没有不玩的机会,若不是爱玩,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否则又怎会拿十娘开心,还是,同情十娘那日失态的眼泪,满足自己对青楼女子的怜悯之心?”

“呃……?”范物理笑不出来了,怎么,眼前的杜十娘看起来这么陌生,他惹到她了吗?

“杜十娘注定一生孤寂,何须什么友人,我乐得潇洒自在。李郎若是觉得寂寞了,大可自那翠邑院大堂上来,十娘定当好生伺候着。一省布政司之子,何必降低身价步这偷儿行径,岂非太委屈了自己?”杜十娘满眼的冰冷,挥袖大退一步,大声说道。她是杜十娘,是这皇城有名的名妓,如此净纯的情谊,她不该有,也不配有……

范物理缓缓直起身,看着杜十娘,静静地,唇边失了那阳光的笑意,显得肃然。

夜,死一般寂静——

“你过来!”范物理说着,同时向她招手。脸上没有表情,仅仅是说着。

杜十娘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冷冷地看着他。她在赶他走,逐客的意味已经表达得再明白不过。

范物理在那窗子上用力一撑,轻轻一跃,跳进屋,一把抓起杜十娘的手臂。整个动作显得迅速而利落,让杜十娘无法反应,只得这样被他抓个正着,一双琉璃目盼的眼浮上惊讶和无措。

“送个见面礼给你。”范物理在她耳边轻声说着,同时拉她到窗口,指向远处……

她不是不曾看过窗外的景致,可是,此刻的景象竟然怔得她说不出话。空中浮着六朵净白色的云,在暗夜的空中显得夺目,其中两朵形成盘状,仿佛珠联璧合般的契然;余下的四朵,好似在风中追逐,迅速地漂移回转,围绕着中间的两朵环云嬉戏……

“是‘仙女逐戏’!”杜十娘讶异地说道,这是百年一见的六净祥云,仿佛在夜空中玩耍的仙女,那纯净的白在黑夜的空中不停地变换着,旋转着,有种空灵的美,美得俏然,美得幽雅。

“我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不过,既然收了礼,我们就是朋友了!”范物理笑得很无赖。他也是在来时的路上偶尔看见的,觉得很稀奇,在现代都没瞧过。于是猜测古代应该也不常见,便拿来借花献佛了。看见杜十娘睁大的水眸,仿佛难以置信的样子。

“干嘛?想赖帐?看都看了,有本事你还我。”说着,真的向杜十娘伸出手。

这……这要怎么还?!即使让她立刻瞎了眼也还是看了啊。

“……你在耍赖……”杜十娘无话可说,这种礼物,谁有拒绝的权利?

“我是在耍赖!”他承认地理所当然,“谁让你那么认真。交朋友而已,合则聚,不合则散,哪那么多顾虑。人本来就没几年好活,交交朋友,看看风景,随遇而安地过完一辈子不好吗?”范物理笑着说道,显得轻松。

杜十娘看着他,笑了,有些苦的笑容。这是没有动过心,没有受过伤的人才想得到说得出的言语,人有心,有意,有情,入了他人的心便有了伤人的权利,让他人入了心,就只有静候伤痕或者幸福。她已经没有可以赌的资本,唯有这心,是她唯一的珍贵。失了便是彻底的失了,永远也没有寻回的途径。朋友,对她来说是绝对特殊的存在,这种特殊于他人来说,是普通至极,可是,她不是。所以,她没有把握能够将这份情谊维持在朋友的界限。长久的孤寂,在有人陪伴后,就再也无法回头,无法耐过那幽寂的静,孤莫的寒。

“唉……”杜十娘轻叹一口气。

“她说话了。啊!再说下去吧,光明的天使!因为我在这夜色之中仰视着你,就像一个尘世的凡人,张大了出神的眼睛,瞻望着一个生着翅膀的天使,驾着白云缓缓地驰过了天空一样。”范物理深情地说道,声音显得清朗而明亮。在杜十娘兀自出神的时候,他又爬回到树上,仰头看着她,外面比较凉快。

“什么?”杜十娘微眯着眼看着他,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古怪的一句。

“不对不对,你应该说‘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名吧;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才对。”他很好心地把朱丽叶的台词念了一遍,刚才杜十娘的那声轻叹让他突然想起自己在话剧社时和系花排演的‘经典莎士比亚——之 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时,这句轻叹,那个女生怎么都叹不好,不是太重就是太沉,要不就是太漫不经心,让导演火大地让她叹了一天,当然,作为罗密欧的他也就听她叹了一天。可是,刚才杜十娘的那声叹,就让他觉得叹得恰到好处,有着丝丝的惆怅和淡淡的哀怨,不是很深的情伤,却又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再加上他现在这样在窗外仰头看她,实在很像,于是,他顺着就接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杜十娘不禁笑着摇头,这个李甲的心思她永远都猜不透,看过多少得意或失意之人,没有一个像他这般古怪,却又怪得让人难生怨意,反倒觉得可爱。

“我给你讲个故事,”范物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窗子上,笑眯眯地说道。

“很久很久以前,在另一个国家,另一个民族,有两个相互仇视敌对的家族。一个姓凯普莱特,另一个姓蒙太古,当然,因为是异民族的人,和我们大明的百家姓氏稍有不同啦,不过都是一样的意思……”

就这样,在这朗朗的夜空下,范物理坐在树枝上,和站在窗子内的杜十娘讲起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清风习习地拂过,天上的净云已经飘至远方,失了踪迹。微晃的树梢中,那一轮皓月照亮了整个视野,听得见丛间的虫鸣,闻得到院中的花香,悠悠涣涣,却衬出一排恬静祥和的温柔氛围,逸在这高楼树间,含着笑意的两人之间,久久无法散去。

不远处,灯火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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