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甚长，坐在轿中闲来无事，我慢慢的思量昨夜姐姐的那个“九”字。
要说在皇城里，提到“九”，约摸第一个想起的，便是这九皇子——奕清。国泰民安时我父曾代职宫内的武执事，九皇子少年时便是随父亲习武。因了父亲很快便去戍边平乱南方，所以相处的日子并不长，父亲也正是此战立下了汗马功劳，才进封的平南将军。犹记得那时的父亲曾赞叹过九皇子和十三皇子，言道是习武的奇才。九皇子文韬武略，一流的人品，更是生的眉清目秀，俊朗倜傥的名声已是传播在外。
九皇子奕清的生母是淑妃娘娘，听闻淑妃娘娘为人温和，位于从一品贵、德、淑三妃的末位，因了她的为人温顺，历年来倒也没出过大错，是按例升到从一品的位置，从未越级，倒也不失恩宠。
要说起这九皇子与皇太后，比起其他的皇子倒更近些，淑妃娘娘是崇禧皇太后的亲侄女，想当初若不是当今的皇后娘家有些手段，现如今，这皇后之位，只怕不知谁手吧。既然我常伴皇太后左右，想必见到九皇子的机会很多，姐姐是提醒我疏离九皇子，免得浑入这皇家龙子的争位之战。我本不欲跃龙门，自然疏离九皇子是头等大事，姐姐提醒的是。
及慈安别院，应是先与皇太后请安。
这慈安别院临近皇宫，只是皇太后静养休憩、颐养身心的一座别院，自是与皇宫的磅礴大气不同，虽不失皇室威严，所见之处却也有小桥流水，亭台楼阁间满溢江南的恬淡之气。我只与皇太后见过一面，便是那日法恩寺之缘，皇太后甚是安详。
“平容郡主，虽说封号的懿旨已发，但皇太后仍在修养期间，所以现如今不好的大行操办，且将封号大礼推至入宫之后。”如意姑姑引我前行，边说道。
“好，谨儿知道了。”我表面微笑，心里却暗暗一紧，这么说一定要进宫了。
“郡主请在西苑稍等，待奴婢进去通告皇太后。”如意姑姑行了礼，先行退下了。
“连翘，”如意姑姑一退出了屋门，我淡问连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身体健康的人速感风寒？”连翘的父亲便是郎中，连翘小时常背诵药理，对草药熟悉的很，只是还未学病理，家里便是败落了。“风寒？小姐，你想做什么？”连翘神色紧张的看着我。“这个……你还不知道么。”我淡淡的看着门外。
“小姐，我劝你还是断了这念头吧。且不说这别院里必然有太医镇守着，这风寒也不过几日便能大好了，但说这如何一进了慈安别院便感了风寒，纵是没人怀疑，倒也是不好的兆头，白白招惹了旁人的厌。”
我没有说话，回身想坐又未坐。
“平容郡主，皇太后召见。”“好。”我应着随她走去。
慈安宫正殿，皇太后坐在一张牡丹团锦卧塌上，我端着步子，但上前去，在距离皇太后不远的地方，俯身团跪行了大礼，“晏谨拜见皇太后。”
皇太后着一身万字青色锦绣袍，头髻大翅拉，上插一支雕金凤明月珠钗，额中连发系一条镶翠绿的祖母绿锦带，手上的鎏金掐丝护指微扬，她用慈祥的语调慢慢的说道“免礼，来来，过来。”
我低着头慢慢的上前去，不知如何做好，倒是皇太后慈祥的笑了，“这里不比宫中，整日的繁礼，你们行着累我看着也累，因此一概免了。来，坐在这儿来。”
皇太后拍了拍身边，我不知这是考验还是皇太后本性温和，我侧目看了如意姑姑一眼，如意姑姑倒是微笑着点点头。我便不再拘礼，坐到了皇太后的身边。
“哀家最喜欢守着你们这些年轻人，平日里没事做，看着你们也是好的。”皇太后握着我的手，笑吟吟地说，“这次强跟你母亲抢了你来侍候我，你母亲该生气了吧，想是会说哀家不通情理。”
“皇太后言重了，能追随皇太后左右是谨儿的福气，父母亲没有不欢喜的道理。”这皇太后真的是让人摸不懂，怎的平白对我这般亲近，但也或许是我多疑了，皇太后延寿至今已是近古稀的年纪，想是心宽之人，想到这儿，我不禁微微笑，皇太后没有端起架子，倒像是家中的祖母一般。
“果真是懂礼节的好孩子，就紧挨着哀家住在闲若馆吧，”皇太后笑了，眼角流露的确是欢喜。“好孩子，一大早就接了你过来，想是累了吧。跟着哀家倒会拘谨了你，去用膳吧，用过膳就休息下吧，你来巧了，今儿个还有晚宴。”
“尊太后旨意，那谨儿就先行告退了。”我起身作揖，便退了出去。
人刚到闲若馆，皇太后的赏赐就跟了过来。如意姑姑带了两个宫娥过来，连带着宫里丝衣局的掌宫也过来了。
大概是皇太后为以示亲近便叫如意姑姑也改了对我的称呼。“谨姑娘，皇太后的口谕，这谢赏的繁礼一概全免，皇太后恩典，将膳食送到闲若馆，且传了丝衣局的柳掌宫来为姑娘量身量，闲若馆原本的宫娥均留用外，赏了两个贴身宫娥伺候姑娘梳洗。谨姑娘是想先行用膳还是先行裁量呢？”
“谨儿谢皇太后赏赐，劳烦如意姑姑，那就先有劳柳掌宫了。”我笑着望向了柳掌宫。柳掌宫有一张好伶俐的嘴，开口便惹笑了我。走前我且看了连翘一眼，连翘微微点头，我端着笑便与柳掌宫到了内堂。
送走了如意姑姑和柳掌宫，见两个宫娥还在远处站着，倒是有一个伶俐些，便是笑着上前道“奴婢请主子赐名。”
“哦？你们原来的名字是什么？”我淡淡的问。
“奴婢们原是一直呆在别院，还未曾服侍过主子，所以还未曾有名字。”两个人都是与我相仿的年纪，又是未被淤泥涂抹的心思，我心下喜欢，机灵些的那个便是想起了故事，取名樱宁，安静些的取名青莲。取过名字，我笑着打发她们下去收拾东西。
“奴婢谢主子赐名。奴婢告退。”两人得了名字，谢赏退下。
到此时才略觉些累了，望着满桌的御食却没有胃口。倒是连翘体贴，自家里做了榛子糕，梅花糕等各色糕点，这还不算，更是熬了银耳莲子羹，一路提着食盒拿了过来。我笑着道，“这儿什么没有呢，还要巴巴的提过来，倒是难为你仔细。坐吧坐吧，你也该累了，一起吃点东西吧。”
连翘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宫娥们都被我退了下去，既无外人，也就一起坐下了。
“小姐，那柄玉如意，收了。”连翘说着，这是在家时母亲嘱咐的事情，母亲仍当我是小孩子。我微点头，并不语。“小姐，这病……”
我并没有答话。
食过之后尚不及申时，连翘收了东西便并着青莲带了几个粗使宫娥下去清点物品了，樱宁活泼些，过来陪我说话。
“主子，您困乏么，奴婢帮您铺床，躺下歇会吧？”樱宁斟一杯雨前龙井端过来。
“倒是不乏，只是端坐了一日，觉得有些腰酸背痛，收拾下也好，我且小憩下。”笑了一日了，连脸颊都酸痛了。
“主子，奴婢家里世代相传的推拿，奴婢小时候也有学过，若是主子不嫌弃，且让奴婢试试如何？”樱宁一副大展宏图的神情，我也不禁笑了，这一笑，却又是将脸扯得生疼。
樱宁果然好手艺，一时间舒爽了许多，连小憩的倦意都烟消云散了。闲聊了起来，樱宁一边与我推拿，一边讲述她家中的事情。
原来樱宁的家乡原是南方，自南方有人自立为王反叛之后，民生一片狼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那场战争正是父亲立功的平南之乱。那时樱宁尚年幼，在逃荒之时与父母离散了，一路漂泊，樱宁遇见了人贩子，在将要被卖之时，被一位清秀的小公子给救了。小公子带她到京城养伤，又留钱财与她，要她谋求生计。再往后，樱宁就自己应征作了宫娥。
想不到看似爱嬉笑的樱宁还有这样一段阴霾的过去，在那乱世之中，樱宁又是如何保持这份心性的。往事如烟，樱宁说的倒是风轻云淡，听的我一番触目惊心。
“那你，怎么不寻你的亲人去，怎么入了宫来。”我问樱宁。
“主子，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若是寻的着纵是好，若是寻不着，不又是徒增伤心么。奴婢想要入宫……”樱宁迟疑了一下，脸上两颊飞红，“是因为，救奴婢的，是，是九皇子，奴婢想要报恩。”
九皇子，我在这里第一次听到九皇子的名字竟是这样的故事。这九皇子，倒是行侠仗义的人么。
我微笑着望着樱宁，带着婉转的腔调玩笑说道“原来是想学结草衔环的祖姬父亲啊。”
“主子……”樱宁倒是先羞了。
樱宁还是小孩子家啊，清的像一汪水，一眼就望穿了。
我正色道：“好啦，与我说这些是没有关系的，可这话传出去了总是不好。以后还是少与他人说起罢。”
樱宁笑笑说：“主子哪是外人，奴婢当讲故事般给主子解闷呢，主子别往心里去就是了，奴婢去给您看看茶点好了没有。”说着樱宁就逃似的退出去了，生怕我再取笑她似的。
不过一会，连翘已经把东西清点好了，拿了一份单子来给我，我没什么心思看这些东西，让她自己收好了就是了。
时辰不早了，连翘取了我晚宴的衣服来。换下衣服，又是要重新点补妆绘。
连翘甚是懂我的心，这晚宴的衣服，无论是锦缎华服还是清淡素纱都有突显了我的意思，过犹不及。连翘为我选了一身素锦描青花长裙正合适。仍是飞霞状，仍是垂髫髻，换了一支镂空银丝碧玉簪，又是不同的姿态。
“小姐，今晚上还有几位娘娘会过来，这样，是不是还是清淡了些。”连翘问道。
我心思一动，要连翘出门采一朵初开的梨花，淡黄的花蕊印在前额，又用细细的笔沾了淡淡的银粉沿花瓣的边际描下。
“你看我效仿甄后所画的‘姣梨状’如何？”我淡笑着问连翘。
“小姐果然好才思。”话音刚落，便是如意姑姑前来引路，路上我轻声问道这晚宴还共谁人。
“是平日里常伴皇太后身边的几位娘娘、皇子和公主。有淑妃娘娘，”是了，这淑妃娘娘定是少不了的。“萧昭媛、章贵嫔、荆贵嫔、叶婕妤，五皇子、九皇子、十三皇子和长公主、毓灵公主还有几位亲王府里的小王子和小郡主。”
“好。”我慢慢地答着，心下细思量。两位公主我曾在皇室的宴间见过，几位娘娘，纵是见过，也不见得记得了罢。虽说只是寻常作宴，但是皇后娘娘居然没有出现，看来传闻中皇太后与皇后的关系不和确有其事。
“谨姑娘，这边请。”如意姑姑引我来到慈安正殿。
长公主我是听说过的，她是皇太后一手带大的，自是与皇太后亲近，如今虽是出嫁了，却仍时常回宫走动。听闻长公主才思敏捷，秀外慧中，是真正公主的气派。
至于毓灵公主，是皇后的亲生女儿，平日里骄纵惯了的，民间也多有关于她蛮横的故事流传，不过传闻倒也说，毓灵公主最怕的人，是六王爷奕漓。
正殿内，灯火煌煌，众人围坐在皇太后身旁，一团天伦之乐的和气。皇太后正坐在团榻之上，不知是什么笑话逗笑了大家，毓灵公主正趴在皇太后怀中笑不停，而皇太后也是拍打着毓灵公主的背大笑。
如意姑姑一声通报，众人的目光连带着一张张的笑靥如花转了过来。我自是不敢抬头，上前给皇太后行了礼，皇太后便拉我在身旁，毓灵公主便退回了一旁坐。
皇太后用锦帕拭一下眼角的笑泪，口中说着：“毓灵丫头啊，该打，又是来招惹哀家。”
毓灵公主也笑嘻嘻的回答着，“太后，你若是再吓唬毓灵，毓灵可就不敢来与太后说笑了。”
“瞧瞧，瞧瞧，这丫头还会唬哀家了呢。”
“太后，毓灵不敢，怕是离了这儿，毓灵再也寻不得那样好吃的糕点了，毓灵可不舍得，还望太后疼惜毓灵，别撵毓灵走罢。”说着说着，大家又是一乐。
皇太后正正颜色，拉过我的手道，“这呀，是晏建道家的丫头，前些日子见了哀家喜欢，便要她在这儿住些日子。去跟大家行个礼。如意。”如意姑姑上前，我忙起身随如意姑姑身后。
“这位，是淑妃娘娘。”
“晏谨见过淑妃娘娘。”我俯身作万福。“快免礼罢，”淑妃娘娘起身柔声道，我抬头端详，但见淑妃娘娘并不着浓妆，轻描淡写一般，眉眼端庄，却是显出天生丽质，着一身浅玫色的锦缎长裙，温和的很。“素儿，”一个打扮素净的宫娥端一屏苏绣墨竹图的屏风摆件，并提小楷的字样，虽不华贵，却是极雅致。想来外界的传言是真的，淑妃是如此雅致淡薄的温和人。
“初次相见，不知道谨姑娘喜欢什么，便是依着我的心意选的，希望你还喜欢。”我心里喜欢这摆件，嘴上却还是客套。“谨儿如何敢受如此大礼。”“不碍的，忽听得太后封了郡主，我本还不信，如今见了，果真是标致的人儿，又知礼，我见了也是喜欢。”“既是却之不恭，谨儿便谢过淑妃娘娘。”
“哟，淑妃姐姐这礼送的可雅致，这倒是把妹妹的给比下去了。”在旁的一位着华服的娘娘开口说道。
“这位是章贵嫔。”
“晏谨见过章贵嫔。”这位章贵嫔倒是着了流行的装饰，硕大的金步摇晃得我眼晕，却是掩了本来一副清淡的容貌。这晚宴清淡，先前如意姑姑说过这章贵嫔本是不在宴席之邀的，是恰在荆贵嫔那里听到了，遂同往的。
“免礼免礼，我呀，没有淑妃姐姐那么好的才情，还望谨姑娘莫笑罢了。”她虽这样说，眉眼间却是掩不了得意之色。打开锦盒，竟同是一副硕大的金步摇，我忙歉笑笑，说道“章贵嫔厚爱了，谨儿尚未入宫听封，自是不敢收这越级的饰物，还望贵嫔娘娘见谅。”想是章贵嫔未思及这一点，神色之间有些尴尬，“是我的马虎，竟忘了这点了。”我忙又说道，“贵嫔娘娘的心意，谨儿心领了，进宫以后怕是少不得讨教娘娘这妆点手法，还望娘娘指教谨儿。”章贵嫔忙答道，“是了是了，这方面我还是拿手的，”得意之色将要露出来，被提点一下，又忙的收了回去，“以后常来我宫里走动罢，我那儿热闹。”我淡笑着应了。
剩下两位娘娘都见礼了，东西却未再收下，只是这淑妃娘娘的礼，送的实在合我的心意……
我又退回太后身边，有宫娥上来应声，禀晚宴业已备好。“既是已经备好了，就移驾祥乐殿吧。”皇太后走在最前，我等皆随其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