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雪开春,也是最寒冷的时候,丈尺长的冰凌儿悬挂在屋檐下,在阳光中熠熠生辉,光彩耀人,就像巧夺精工的冰雕饰物,给这开春的早晨添几分美丽。简陋的庭院中摆放着一口大缸,里面盛满从屋檐溶化了的雪水,一个十岁左右,浓眉大眼,骨骼骨架粗壮,身穿一件半旧不新的花短袄的少女端着木盆跳过地上的水洼走到水缸边,从盆中拿出一只充当水瓢的茶杯从水缸中舀了半盆水。
房中简陋只有两张床一张缺了角的板桌和陈旧的木柜,房子因为年久失修已经布上一条狰狞的裂缝,就像被风雨天时惊雷闪电生生撕裂,看久了就心生惶恐不安,害怕哪一天住在屋里的人会在睡梦中魂归黄泉。
少女端着水盆进屋,还未将水盆放在桌上,耳边就听得一阵局促不间断的咳嗽声,就像喉咙中卡着什么让人呼吸不畅,难受至极。她连忙放下盆急忙跑到床边,将床上形销骨瘦的人搀扶起来,被冰冷刺骨的雪水冻得红肿的手隔着麻灰色的里衣重拍了几下,口里不禁担忧道:“可好了点没?”
“咳咳……咳咳……”
如墨长发凌乱的铺撒在冰冷破旧的床被上,被额发掩盖住的容颜腮红如烤炙热,唇白无色,细汗淋淋,形如消弱,就像刚被人从寒冬湖水中拎起来一样,依着身边人瑟瑟发抖。她重重咳了几声,将积压在胸膛中的闷气尽数咳出,等到神志清醒些,身子微微向旁移了移移出了身边人温热的怀抱,她伸手拂去怕着自己背部的手,虚弱道:“我没事!”
少女虽说有些粗苯,少了旁个女子的心思缜密,但也是明眼人,知她还是难受,却又对她的逞强气恼,将人扶正转身将水盆拿来,道:“你这哪叫没事,只是运气好没死而已。不知道你为什么就是不愿给姑姑下跪,要是你跪了也就不会这样!”
床上人只是低着头沉默,好似充耳不闻,她叹口气,摇摇头不再说什么,要是劝得动也就不会搞得般惨烈了。她将水盆放在床头,从柜子中找出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条,浸泡在水中。
十指红肿好若浸泡过鲜血,不少地方更是布着细细的裂伤,床上之人盯着她浸泡在冰冷雪水中的手,声音沉细,毫无力气,“这水不冷吗?”
抓着布条的手一停,少女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有些好笑:“冷,怎么会不冷呢!听秋玲说院里挑粪的王麻子被发现冻死在家里,也就是我命硬,习惯了也就没事。”说到这,不免戏谑两句,“当然,那么大的雪,站在外面一天一夜还能活下来,你也是命硬的。我阿娘说命硬的福气大,因为福气没享完,老天爷是不会收了去的。”
将布条从水中捞出,她说道:“好了,将手拿出来。”
纤细苍白的手腕从被褥中缓缓抽出,于少女面前五指摊开,一条被血渍浸染的棉布从手掌中横跨过去,掌心那抹红色触目惊心,少女“呀”的叫出声来,“怎么搞的,又开了口子,这可怎么办,你也是的,就不知道叫一声吗?”说完小心将棉布拆开,见原本愈合的烫伤又变的鲜血淋漓,眉头紧蹙,又气又怜。
床上人却是不以为然,就像这痛不是痛在自己身上一般,嘴角一扯,玩笑道:“胡丫头不是说我命硬吗,有大把的福等着我享吗?我若是被这点小伤打垮,命再硬也没福享。”
“你呀!”见她那自己的话搪塞过来,胡丫头苦笑不得,也知自己是争不过她的,就不再争,拿起浸湿了的布条至于掌心伤口上房,任水落下,落进伤口中与鲜血相溶,又再次从指缝中流进盆中,不一会儿,一盆清澈的水变得淡红。
恐她承受不了,胡丫头不免有些胆战心惊,动作轻柔,更是紧张的盯着她,谨防她要是有一丝颤抖就立马住手。
但是从头到尾她都是低着头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或者是睡着了,那套在宽大的衣褂下的肩膀不曾动过。
将因烫伤而起的水泡中流出的血洗干净,伤口已经开始翻白,胡丫头还是不忍心的住了手,倔道:“赤手握着手炉的时候,烫得满手起泡不吭一声,后来站在院子外面晕在雪地里也是一身不吭。真不知道你这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什么感觉都没有!我不管你什么雪什么无毒,管它能不能治这烫伤,反正我是看不下去的,你这明明是在折磨自己吗?”
淡淡一笑,颇有几分凄惨,但是声音却是欢愉,她纠正道:“是‘腊雪甘冷无毒,解一切毒,治天行时气瘟疫’。”
见她笑自己没读过书,胡丫头不免烦躁的跳脚:“阿音!你少欺负我没读书,真是的你这读过书的也见不得有什么好,还不是被人卖进府里来当丫鬟。”
话一说完,突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闭上嘴,一脸愧疚道:“啊!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
“无事。”她轻摇头,“你说的也对,读过书的没读过书的,进了府当了伺候人的丫鬟又有什么区别,要是哪天主子瞧着不顺眼,还说这有文化的丫鬟是哪来的细作,一怒之下打死也有可能。这个我倒不怕,反正什么也不记得,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从哪来,为何进的府,过去将来什么也不知道。哪一天真的有那么倒霉倒还没什么牵挂的!”
话中自嘲自讽的意味让人听着心中隐隐刺痛,身边人最是气恼她这不死不活的做态,好像一直都在等着死亡的老人,整日整夜面对着给自己备好的棺材,独自坐着。
死对于她而言,就是一种等待的结果。
胡丫头心慌,年少无知不懂这些,但也听得害怕不已,叫道:“你这说的什么屁话,怎么能这么说自己呢。就算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找就是了!”突然想起什么,转身从打开衣柜,从几件陈旧的衣褂中抽出一个包裹,放在她的面前,“你不是还有这个么。听说你昏迷时一直抱着这个,等着伤好了去找就是了!”
盯着那包裹看了半饷,她最终无力的将东西移开,道:“找?这件绣品一看就知是不菲之物,我若去找,知道自己是什么偷窃贼盗,那还不如什么也不知道的好。要知道的话总该知道的,要不然就是不该知道。”
“你……”见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摸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算了,你这人真是奇怪!好生养着吧!”
说完少女起身端着水盆出去,却不想再走到房门前时,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个身穿大红小袄,面相娇柔的十岁小姑娘傲气十足的敲着堵在门口端着水盆高大粗鄙的胡丫头,颇觉晦气的皱了皱细眉,语气不善问她,“阿音可是醒了?”
胡丫头不喜欢面前势力虚荣的小丫头,但也知自己只是个杂院中照顾菜园的粗鄙丫鬟,比这些伺候主子的小丫鬟还不如,也就忍着不招惹,让开身道:“起来了,但刚歇下,你要是有事还是下次来吧!”
小丫鬟却不管,径直走了进去,“醒了就是醒了,这大白天还睡!”走进屋来看见人坐在床上,不情不愿上前,“喂,姑姑叫你现在过去!说是那前院的雪化了,怕滑了主子叫你去清干净!”
坐在床上的人儿依靠着墙壁,还未回答,身后的胡丫头不满叫道:“这怎么行,人还伤着,现在干活那不是要人命吗?”
小丫鬟一副势力嘴脸,撇撇嘴道:“我也没办法,姑姑叫人去,你能不去。再说她只说这人要是起来了就去干活,可不管那些伤啊痛啊!”
说到这,小丫鬟眉眼一弯,颇有些毒恶道:“对了提醒你一句,姑姑还说了,要是你不去,那她就叫青叶去。我可是去瞧过了,那丫头被打的剩半条命不到,现在还昏迷着,不过姑姑说了,用点水泼醒就行。你说要是拖着那身子去干活会怎样?”
胡丫头听这话气急攻心,双眼怒睁,颇是凶狠,捏着拳头就差一拳头打过去,“你这人怎么这么歹毒!”
小丫鬟想起胡丫头是从蛮荒之地来的,被她这凶狠的摸样吓得不自觉后退几步,却又平日里仗着自己讨的掌事姑姑的喜欢没少干那些持强凌弱,挺挺平坦的胸膛,大声嚷骂道:“我凶狠?现在倒是我凶狠?喂!弄清楚又不是我害她半死不活的,真不知道她是造了什么孽,被人害成这样!”斜瞄着床上一动不动的人,指桑骂槐,“这给姑姑下跪难不成会要人命。还真当自己是谁,进了府那就是奴才,还把自己当主子,真是找死!”
胡丫头气到不行,听到床上人突然出声,“连翘姐姐说的是!”
叫连翘的小丫鬟一愣,反应过来是跟自己说话,转生盯着她哼道:“哼,给人做奴才的最应该的就是本分,姑姑可是说了,你给她磕个头认个错,这事就这么算了。”说到这却是话锋一转,“不过呢,你可别想再救青叶那丫头,她被姑姑看上是她福分才对,就你认为这是害了她。”
对于这黑白颠倒的话她并不做声,只是顺服的道:“还劳烦连翘姐姐再走一趟,跟姑姑说我这就去!”
见她这府虚弱服软的摸样,连翘暗道有自知之明,便是交代一句“不劳烦,我这就去。”
却不想在踏出房门时被身后人叫住。
“连翘姐姐。”
连翘转身看她,“什么事?”
床上人坐起身,但依旧微低着头,瞧不清面容,声音平静缓和。
“有件事阿音却是忘了跟你说了。听闻姑姑除了有一个傻儿子外,还有一个烂赌如泥的侄子,她那侄子上个月输了钱被人断了手脚。不过呢,姑姑是个念旧情的人,怎么想也不会丢下自己的侄子,正好那侄子还问婚娶。这事想必你是知道的!”
身形一震,连翘死盯着她,这事她怎么不知道,姑姑就是欺那青叶没爹没娘,强迫给自己儿子做童养媳,而自己又是姑姑面前的红人,平日里最是害怕的事被人当面挑明,她怎还能不怕,便是心中怒火丛生,同样惊恐无比,咬牙质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床上人好似闲聊一般轻松自在,语气轻快,但是每一个字都似惊雷落在连翘的心口上,轰轰炸响。
“意思就是,若是姑姑瞧上你了,要你去伺候她断手断脚的侄子,那姐姐可要保佑我这身子骨到时是否能够在姑姑院门口站一天一夜,给姐姐求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