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姐姐……”
我艰难的说出这个久未出口称呼,喉咙干涩,眼眶微湿。
对面的人显见的怔了怔,眸子里的惊讶一闪而逝,旋即又恢复那种淡漠的古井无波。微微的一福身,多年宫廷的生活使得她的动作娴雅周全到无可挑剔,“罪婢兰赏给公主请安。公主万福。”
她微微低了脖颈,垂下的发丝覆盖住脸颊,明明站的很近却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多想像以前一样,蹦跳着到她面前,嗅嗅她今天又熏了什么新奇的香,然后抓住她不住的问东问西,撒娇耍赖的要她手里的新配方。那时候全**的嫔妃宫女们都知道皇后娘娘宫里的兰宫人调香做胭脂的手艺最是一流。她总是极爱逗我的,每每都气的我向母后告状,她才一手点着我的额头,一手捂着嘴笑的花枝乱颤,揶揄道:“小公主,这么小的气量,以后那个才俊敢娶你呦?”
可是纵使我如何想,双脚却似被什么束缚住了,沉重的抬不起来。阳光那么美好,我心中却溢满了悲凉,良久无言。还是她先开口:“公主若不嫌弃罪人这陋居,进来喝杯茶吧。”
我跟她进了其中一间屋子,这屋子的装饰十分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套简单的桌椅,空气中氤氲着隐隐的云染花香,却又跟天然的香气有些区别。待我坐定,她给我倒了茶来。这茶也是云染花所制,茶是淡淡的红色。她将茶放下,却并没有坐,只是立在一旁,“请公主用茶。山中简陋,招待不周,请公主恕罪。”
“兰姐姐……一起坐吧。”我想伸手拉她,她轻微的躲过。低垂下眼帘,十分谦卑,“罪婢谢公主赐座。还请公主不要称罪婢为‘姐姐’。罪婢……受不起。”
她轻轻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小心翼翼的只坐了边缘,正襟危坐,似乎十分紧张。眼神里却没有透露出一丝紧张的情绪。我试探着问,“兰姐……”刚说了这两个字,她却立马惶恐的站了起来,嘴里一直说着“不敢,不敢”。我不得不换了称呼,她才肯再次坐下。“兰赏,你这几年,过的可好?”
“好与不好,又能如何?”她幽幽说着,一脸平静。“也就不过公主所见的这些吧。简单居室,三餐温饱。每日饮茶调香,公主认为,这样的生活可好?”
“若你觉得好,我便也放心了。你不知道……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惦念你。我也一直在怀念那些在朝曦宫相伴的日子……”
“公主言重了。”还没待我说完,她就直接打断了我。“兰赏不过是朝曦宫一个被逐出宫的罪婢,公主何必惦念?那些日子不过是兰赏应该做的,换做任何一个人陪伴公主都是一样的。兰赏担不起。”
“可是你不一样啊……”我急急辩白。你是陪伴我长大的那个人,同花凉一样,在我心里怎么能同其他人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轻轻冷哼,平静的目光里突然溢出满满的不屑,“不过都是一群奴婢奴才,为奴为婢的求个无过已是不易,怎还敢妄想与主子们平起平坐?罪婢就是因为那时候太不知天高地厚,才会落得如此下场。罪婢早就知错,枉不敢高攀。”
“你还在为当年的事怨恨母后?可是当年母后也是无可奈何,你知道,她向来最为疼惜你的。”
“疼惜?”一抹冷笑突兀的绽放在她的嘴角,十足嘲讽。“你说皇后娘娘疼惜我?她倒是真疼惜我……我的好公主,来看看,你敬爱的母后娘娘到底是怎么‘疼惜’我的?”
她忽的将盖住脸侧的青丝一把撩起,一片血肉纠结的烧伤疤痕蔓延到右眼,在她瓷白的皮肤上显得突兀而狰狞。再细细一看,她的右眼,居然已完全失明!
我惊愕的看着眼前这一切,不可置信之外旋即弥漫起深刻的伤感。在宫里的时候,她明明是最爱美的,走到哪里都会揣着一面精致的小镜子。可如今,这整个屋子,哪里还有一方镜子?
“怎么了?吓到了是吗?很可怕吧。我猜的到,从变成这个样子起,我就再没照过镜子了。”她颓然的将盖住脸侧的青丝放下,脸色苍白,满目苍凉,“当初,我不过因为调的香好得了皇上一声赞,而被皇上召见。皇后娘娘知道了,就说我狐媚惑主,以下犯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任我如何解释,他人如何求情,还是痛打了我一顿,逐出宫去。如若只如此也就罢了。可是为什么要累及我的家人?全家五口除我一人在那场‘奉皇后口谕’放的大火中无人逃脱。你们口口声声说‘疼惜’我?可为什么连我的家人都不放过?公主口口声声说惦念我,可是这些年,公主可有找过我,可知道我是生是死?”
我沉默的望着她,内心震惊到无以复加。当年的事情我并非不知道,也不是没怀疑过事情的真实性。可那时朝曦宫的人都在说兰赏用香迷惑父皇,以求圣宠。母后发现却依然念在往日情份上杖责了她逐出宫外,留了她一条性命。之后我对她的感情便复杂起来,一面不相信她是这样的人,一面又觉得母后不会欺骗我,她做出这样的事十足罔顾了母后的恩情和与我的情谊。那时候年少,因为一点点欺骗就恨的牙痒痒,便赌气没有差人去找她。等到我能理解再想见她一面的时候,又发生了太多事情。那些年少岁月永远的被蹉跎了过去,直到今时今日,才又重逢在了我面前。
看到她今日这般模样,我却实实在在的觉得难过愧疚。我并没有想到之后她所发生的一切,我不相信母后会做的那么绝,可是她眼里的悲伤苍凉不是假的。事情到底如何我并不知道,只是我后悔,如若当初我能再关心她一点,能不因为那些意气早一点找到她,她何至于此?我总以为是漫长陌生的时光阻隔了我们欢笑的曾经,却原来,还有这些被我忽视的怨恨纠葛,横亘其中,暗自增长。
我没有再多做停留,匆匆告别。此时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我不知说什么好。却在恍惚间都忘记问彼此为何能在这里相逢。这一个午后,不知不觉便匆匆流逝。日光已尽,天色暗沉下来。战战兢兢的按原路返回,夜色下的密林没了白日的舒畅显得尤其阴森诡异。我快步行走,可是越急便越找不到来时的路。眼看天就要完全黑下来,再找不到路今夜恐怕就要夜宿山林了。山中隐隐传来野兽的吼叫,我手无寸铁,心下发寒,只得祈求二三他们发现我不见了能来这里找我。
四周越来越黑,我内心的焦虑惶急逐渐加深。失明治愈后,我对黑暗越发的抵触害怕。那种无论何时何地,四周都是一片黑暗,心中浸满绝望抑郁的心情只希望此生都不要经历。可天却不遂人意,夜幕降临,漆黑一片。我盲目的走了一会儿,突然再也走不动,跌坐在地上,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感,好像一直都是如此。我仍旧是那个失明的小姑娘,寻寻觅觅找不到光亮的出口。
混混沌沌中,清亮的箫音在寂静的山林中盘旋而起,时而欢畅如流水,时而激烈如劲风。高低错落,行云流水。我被这箫声牵引,缓缓的站了起来,慢慢的向前走。冥冥中,似乎有一种熟悉的旋律在流泻,好似那时候每每痛苦困顿时的安神曲调。脚步逐渐固执坚定,似乎只要循着这箫声一直走,就能到某个魂牵梦绕的人身边去。
在一阵低音后,箫声突然急转直上,直达云霄。拨开层层的乌云,皎洁的月光洒下丝丝缕缕的光辉,周围的一切豁然开朗,脚步声由远及近,老远就听见二三焦急暴躁的大喊,不久小六子急切的脸便出现在眼前。而箫声渐弱,夹着山风轻轻隐去,小心翼翼的似乎不留半点痕迹。可是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幻觉。
是你吧,当初我把信给慕渊而不是给二哥时就隐隐生了这样的想法。我揣着那微末的私心想,在我陷入危险时,若你知道,会不会来救我?
岑墨,看来,我好像赌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