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两日了。
文渊看着丫鬟自天下房里端出的晚饭,又是原封不动,不禁皱了皱眉,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许别人打扰,今日甚至是滴水未进,究竟是要做什么?
文渊终是沉不住气了,接过丫鬟手里的饭菜便推门而入。
只见屋子里遍地狼藉,到处都是画污了的宣纸,被团成一团,扔了一地。
书案前的白色身影,一手执笔,一手按着桌上的纸,一头长发松松地挽着,几缕发丝垂下,随着她的动作轻移晃动,可那一双秀眉却紧紧地蹙着。
停笔,天下注视了画纸许久,却突然大力揉烂了,扔在脚下。长叹一口气,颓然地倒在矮椅上。
文渊放下了饭菜,随手拾起了脚边的一个纸团,展开来看,只见所绘的似是都城之景,画工并不精深,却着墨细节,甚是精细。
文渊随手又拾起了一纸弃画,这张看起来,竟似是琼州。
“文大人走路一向都没有声音的吗?”书案前的人冷冷开口,似是对文渊这貌似“偷偷摸摸”的行为甚是不满。
文渊却是笑了,把那饭菜端过去放在天下身前,“并非是文渊走路没有声音,只是成姑娘太过认真罢了。”
说罢,看了看天下的袖口,已是被墨晕染了,不禁开口奇道,“不知是何事难倒了成姑娘,姑娘这般不拘小节恼羞烦躁的模样,文某倒是头一回见。”
天下这才注意到自己这身狼狈模样,却也只是简单应道,“没什么事,帮皇后娘娘个忙罢了,不劳烦文大人费心了。”
文渊听出她疏离的语气,也不打算再细问,只叮嘱道,“那文渊就不打扰成姑娘了,只是再烦心忙乱,也要顾及身体,饭菜再不吃可就凉了。”
说罢,看天下那依旧无动于衷的模样,玩笑道,“若呆会我让人来收碗筷的时候,成姑娘还未动,那文渊今晚可是要一直叨扰下去,成姑娘到时勿要怪我。”
这文渊竟这般说,分明是在威胁自己,天下抬头不满地看向他,却在目光接触到他转身的背影时,灵光一现,突然想到了什么。
“文大人请留步!”文渊被唤住,回头浅笑,“成姑娘有何事?”
天下低头想了想,复又抬头问道,“文大人曾说年少时曾与先师周游列国,自是对诸国风情甚是熟悉吧?”
文渊不知她为何会有此问,奇怪道,“不敢说甚为熟悉,却也略知一二。”
天下闻言舒了口气,“那文大人对泽国诸城又了解多少呢?”
文渊笑道,“必是先走遍本国,才敢周游列国的,倘若连本国的名川大岳、风土人情都不了解,走访外域又有何意义呢?”
天下闻言却是大喜,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尽,可却还是犹疑了许久,方开口道,“天下有一事相求,不知文大人能否答应?”
“哦?”上次求情实属她无奈之选,不知这次却又有何事?
文渊却不急着问,一撩衣衫,坐在了天下身旁,指了指那饭菜笑道,“有何事成姑娘还是先吃了晚饭再说吧。”
天下闻言不做声,拿起了碗筷,默默地吃了起来。
还从未见过她如此听话,文渊看着她想笑,却还是忍住了,只是唇角那抹笑痕却是如何也隐不去的。
她吃得不多,还是放下了筷子。
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知她是心中有事故而食不知味,因而也收起了玩笑的姿态,“成姑娘有何事,但说无妨。”
天下看着文渊认真的模样,终是开口道,“天下想请文大人助我完成一幅绣图。”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可灯火还是将这一室点亮,映出书案前忙碌的两个身影。
天下手里已握着一叠画好的图纸,此时正低头看着文渊作画,笔走龙蛇,栩栩如生,这一草一木,一人一车在他笔下竟似鲜活了起来。
提笔、一顿,最后一笔已然完工,文渊看了会,方拿起画纸递给身旁的天下。
“这张是梓州图,梓州以万梓山最为闻名,且路边种满垂柳,梓州盛产木材,民风淳朴节俭,女子简朴头上多佩木簪而非珠玉,男子喜欢在腰间别汗巾以供劳作时拭汗,故而,你只要照着这画而绣,众人自是一眼便能看出是梓州了。”
天下闻言细细看着画上所做,果见一座青山巍峨挺立,山脚之下便是熙熙攘攘的城池,路旁尽是垂柳,女子服饰简朴,男子腰别汗巾,手持板斧,背上背着刚砍伐下的木材,熙熙攘攘,一派繁荣。
未料想,他不仅对泽国诸城甚是了解,更能用画笔让座座城池跃然纸上,特色鲜明,民风人情各异,数笔竟就能让人一目了然。
看文渊还欲提笔再画,天下忙止住了他,“文大人今夜已帮天下绘了七城了,必已甚是疲乏,如今夜已深了,大人明日还要早朝,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文渊闻言淡笑,脸上却也的确现出了一丝疲惫,“时间还来得及吗?这泽国一城二十三州风情各异,我画起来倒是简单,你若要一针一线的绣上去还不知要费多少工夫。”
天下闻言也是轻笑,“确实如此,所以文大人今夜绘的这七城已足够天下绣上一段时日了,倒是不必急着赶工。”
文渊拿起天下手里的图纸,一张张看去,叹道,“成姑娘若想绣成着实艰难,这绣图起码要十丈长、八丈宽,要纺制如此规模的锦缎一个月都不足,更何论完成绣图呢?”
天下却不以为意,“文大人既能一图一城,天下又为何不能一缎一池呢?待天下将这一城二十三州分别绣完,再依照地理位置分布绣成一幅,岂不就大功告成了?”
文渊闻言大笑,“既是成姑娘如此有信心,文渊也定当鼎力相助,夜已深,我便回去了,你也早些睡吧。”
天下点头送文渊出门,在他背后还是忍不住轻声道,“文大人如此相帮,天下不胜感激。”
文渊闻言并未回头,只是朗声道,“成姑娘不必感激文渊,就当是在下为皇上的贺礼尽一份心力吧。”
月夜微凉,天下裹紧了外衫,复又回头看向床头摆放的那摞棉衣,想起昨日丫鬟送来时语气中的暧昧,不想这文渊着实细心体贴,今日又如此相助,早已不似当日那般对自己百般试探,也许自己也不该对他如此冷淡吧。
第二日一早,天下便开始动工了,文渊的画笔工于传神写意,天下绣起来确实不轻松。
今日早朝,有一干老臣联名上书,称陈妃册后已有时日却还未入住凤栖殿,不合礼数,又称皇上即位五年却是始终无所出,泽国上官一脉一直子息甚薄,皇上应开始重视子嗣之事了。
阳瑞心知,必是陈赫不想女儿虽已封后却有名无实,故而出此计策。只是以**之事,不应由朝臣干涉为由敷衍了过去。
文渊看出皇上的心情不是很好,下朝后便也未在宫中久留就早早回去了。
一个上午的时间,天下速度虽快,进度却还是不多。
文渊看向绣架上的锦缎,赞道,“成姑娘竟是将文渊没有画出来的意境都呈现出来了!”
天下闻言依旧不停手里的针线,只叹道,“文大人说笑了,只是照这速度,天下怕是要通宵达旦了。”
文渊闻言道,“其实,成姑娘不必绣的如此精细,能完成这样一幅绣图本就可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成姑娘如此认真,竟真是要让它流传后世吗?”
天下闻言却摇摇头,“我只是想做到最好罢了,毕竟是,”说罢,愣了一愣,却只接道,“毕竟是,皇后要为皇上生辰敬献的贺礼。”
她心里的话,文渊却心知肚明,该是她为他送上的贺礼吧。
文渊瞟到天下床头的新衣,还是工工整整地摆放着,便问天下,“已入初冬,成姑娘衣衫单薄,为何不换上丫鬟准备的冬衣呢?”
天下闻言抬头也瞟了瞟床头,笑道,“文大人的好意,天下心领了,只是天下绣完这贺礼便要离开都城了,琼州天暖,这冬衣也没有用处,天下就不糟蹋这身好衣服了。”
文渊闻言心中一动,是啊,自己竟忘了,完成这幅绣图,她便要离开了。
似是还不愿面对这个早已经知晓的事情,文渊只说了几句话,早早便回房了。
天下果真是夜以继日地赶工,几日来每日只睡几个时辰的觉,却终是赶上了进度,只用九日便把那七城绣完了。
文渊看了也是赞赏不已,若按这速度,赶在皇上生辰之前应该是能完成的,可是谁又能连着一个月都如此不眠不休呢?
如今朝中礼部也开始张罗起皇上生辰大典之事了,文渊奉旨负责此事,也甚为忙碌,白天在宫里忙活,晚上便为天下绘图,甚是辛苦。
又是一日,天下感觉到身旁的人没了声音,停下手里的活计看,只见文渊手执画笔,竟已沉沉睡去,笔尖直抵一张俊脸,天下看着不禁觉得好笑,却也不忍心叫醒他,便为他披了一件外衫,又继续绣了起来。
日头初升,天下揉了揉眼睛,这一夜下来,又赶了不少进度,只是觉得全身都酸疼不已,一侧头便看到睡在书案上的那人,画笔不知何时已经脱手,可脸上却留下了斑似的墨渍。
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天下笑了一会,心里觉得感激内疚,便打了水,润湿手帕,轻轻地伸过手去,想为他拭净。
而就在自己手里的帕子刚刚触碰到他的时候,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却突然睁开了,盯着天下看,隐约地带着慑人的神采。
天下心中却是一骇,想要收回手,文渊却不知为何,下意识地抓住了她,却只是看着,不说话。
天下刚要张口,却徒然听到一声怒喝,“你们在做什么!”
抬眼看去,只见门口是惊怒的一张脸,陈紫木一身水绿色立在那里,手里的食盒已跌落到地上。
文渊这才松开天下的手,刚要开口解释,一脸怒容的陈紫木已大步走了过来,二话不说,抬手便狠狠地给了天下一耳光。
天下满目震惊,捂着脸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文渊却已狠狠地推开了陈紫木,看到天下已经红起来的脸上现出清晰的指印,再也忍不住怒火,回头向陈紫木吼道,“你这是做什么!”
陈紫木方才被文渊推开,如今又被他责骂,更是觉得万般委屈,眼圈一红,嚷道,“我大清早的便带了早饭找你,想同你一起入宫,却瞧见了你们这样的一幕,这成天下不知自己的身份还想勾引迷惑你,倒底是什么居心!”
天下方缓过神来,心里也是怒火万丈,却也知陈紫木不是自己能招惹的,只是冷冷道,“陈二小姐可是看到天下如何勾引文大人了?天下一直清楚自己的身份,也未曾对文大人痴心妄想,只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姐,大清早的便独闯文丞府,平日里更是没事就往这里跑,又岂是大家闺秀做的出来的?倒是陈二小姐不知自己的身份罢!”
听到天下的话,陈紫木更是又羞又恼,怒道,“我大清早的来,便听丫鬟说文渊一夜都未回房,一直在你这里,你倒是说说,你是如何勾引的他!真看不出你竟这般下贱!”
文渊终是听不下去,怒道,“二小姐说话也注意分寸!”说罢,又轻轻道,“成姑娘从未勾引过文某,若真是如此,我求之不得。”
陈紫木闻言,已是气得哭了出来。
天下也是愣在了那里,文渊帮自己出气,竟做到如此,心里还着实感激。
“好啊,你们,”陈紫木抹着眼泪,后退几步,便跑了出去。
天下这才松了一口气,却感觉一只手已经覆了上来,一抬眼,便看到满是心疼的眸子,心里为之一动。
“疼吗?”文渊开口问道,天下不动声色地拂开他的手,“文大爷不必在意,还是赶紧收拾了上朝去吧。”
说罢,不再看他,复又回去刺绣了。
文渊感觉得到她复又疏离的样子,心里暗叹,这几日好不容易对自己卸下了防备,如今却又回归原样了。
看着她有些红肿的脸,心里更是为自己的冒失唐突而自责不已。
紫宸殿里,陈紫鱼方梳洗完,便看到妹妹捂着脸进来,边哭边嚷道,“成天下这个贱人,姐姐赶紧下旨把她赐死吧!”
陈紫鱼闻言皱眉,喝住了她,“你胡说些什么!纵是皇上也不能妄断人命,成天下究竟哪里得罪你了!”
陈紫木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双眼红肿,嚷道,“今晨我去叫文渊,才知晓文渊昨日一夜都在成天下的房里,还对她甚是维护,不知道那贱人用了什么招数,文渊竟处处护着她!”
陈紫鱼闻言,心道,怪不得之前文渊竟能为她求情,难不成竟有这层关系?
看向自己的妹妹,语重心长道,“我说过多少次了,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也抢不来,若文丞与那成天下真是两情相悦,你又何苦自寻烦恼呢?”
紫木闻言却甚是不以为然,“我喜欢文渊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又下了多少工夫?怎能让她一个小小的绣娘就这样夺了去?”说罢,似想到了什么,忽然站起便向门口走去,“我这便去找爹爹,让他禀明皇上,为我赐婚!”
陈紫鱼闻言急忙将她拉了回来,怒道,“你怎这般糊涂,好好的一个闺阁小姐竟主动去请皇上指婚,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
陈紫木却急道,“糊涂的是你,姐姐!你从来只信缘分之说,却不知缘分也是自己争取来的,你只知道等等等,结果等来了什么?昨日爹爹回家还说,你已贵为皇后了又怎样,皇上竟是连凤栖殿都不让你入!你倒是随缘了,却换来什么好结果!”
“陈紫木你太放肆!”陈紫鱼吼道,面上已有怒色。
陈紫木见她这副神态,也不再多言,静默片刻,紫鱼叹了口气,轻声道,“你若要争取便随你,只是请皇上赐婚这一步万万不可走,否则纵然你们结成夫妻,你也会被他看轻一辈子的。”
说罢,抬手帮紫木捋了捋碎发,又道,“那成天下你不必在意,她现在只是在帮我办一件事,办成后她便回琼州了,对你造不成威胁。”
陈紫木闻言方抬头,想了一会,道,“若是如此最好,我便再忍她一阵,若非如此,不管用什么办法,文渊,我必不会让给旁人!”
也不再看姐姐一眼,陈紫木便大步走了出去。
只余紫鱼看向她的背影,叹道,明明是姐妹,却选了两条路,复又想起紫木的话,“缘分是自己争取的”,难道,自己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