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小的时候就没有母亲的痛,没有人知道。他从小就没有了解自己的人的痛,没有人知道。他从小就必需带着面具生活的痛,也没有人知道。
对于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人来说,如果把这一切的痛都相加起来,就算自己是尊贵的皇子又如何呢。人们只道大皇子杜冰炎深谋远虑,心机远胜过同龄人,却从不知道他背后的那副担子有多重。
父皇把自己好端端的太子下了,换成自己的弟弟,年仅十五少不谙事的杜陌溪,冰炎内心也曾经试图说服自己,杜霄酩这样做的目的只是要给陌溪历练的机会,等到最后还是会把位置让回给他杜冰炎。可现在看来情况却不是这样。陌溪当了太子后还是整日自由自在地到处游荡,对朝中正事过问甚少,大部分的事情还是由冰炎自己办好的,同时杜霄酩那边似乎也毫无要动摇他太子位置的意思。
想到这里,冰炎把头深深埋进自己的双臂。他知道父亲杜霄酩是怕自己在朝中势力日趋壮大从而动摇他的帝位,二来他的太子被废也是因为他的出身——他的生母是已逝的华灵皇后,那个曾经跋扈**却在后来因被祸乱晋周朝政之事牵扯而被赐死的逆妃。而今夜,便是他母亲华灵皇后的祭日。不过,如此深宫罪妇的行刑之日,只怕也只有他这个儿子还记得了。冰炎的眉角此刻露出深深的皱痕,那是平日里在众人面前出现的大皇子从来没有露出过的。
“母后啊,近来可好?”此刻冰炎发缕披散,衣冠随意,虽不见平日大皇子的齐整洁净,却浑身散发出男子落寞的粗犷气息。
“小炎累了,小炎很累。”冰炎举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他不愿意在人前展露他的疲惫和软弱,只能在这深重的夜里,就着杯盏,隔世对着从小到大只见过几面的母后悲声而叹。
杜霄酩从小教导着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谁是不会流泪的吗。
冰炎想到这里,忽然身旁传来“嘎吱”的一声,呼啸的夜风刮开了沉金的窗。冰炎笑了笑,嘴角满是无奈。他也不关上窗户,就那样任由清冷的月芒洒在他的前胸,余辉朦胧映衬出他一副绝世的英俊面庞。
“娘,你带我走吧,好不好?嗯?”他一杯接着一杯,转瞬已是十来杯下肚。
“不好!”忽然窗外传来怒气冲冲的声音。冰炎微微一愣,随即立刻坐直了方才斜仰着的身子,“陌溪,这么晚了,你在外面胡闹什么?”
“啪”地一声门被撞开,只见杜陌溪一脸不悦地站在门口。
“我胡闹,还是哥哥胡闹?”
“陌溪……”
“哥哥,我早就和你说过,面具戴久了,终有一天会和你的脸融为一体。有什么话,就和我这个弟弟说啊,你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有什么用?”冰炎望了一眼年轻弟弟的脸庞。这副眉眼这副神情,全部都像极了一个人——陌溪的生母,如今静居**不再过问世事的薏妃。
“你把酒拿过来,拿过来!”陌溪看冰炎盯着自己没有反应,索性上来一把夺过酒壶。可他的力气哪里有冰炎的大,反倒是被冰炎一下按着坐在了他身边的椅子上。“啪”地一声,未等他说什么,冰炎已经是一杯满酒甩在他面前。陌溪年少气盛,以为是哥哥在小看自己,他看了冰炎一眼,随即端过杯子一饮而尽。
“咳,咳。”不过毕竟年纪小,陌溪一口闷下去之后才觉得喉咙一路滚烫,忍不住咳嗽几声。冰炎见了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子,有点气概。”陌溪抹抹嘴不以为然:“嘁,我都要娶人了,这点酒算得了什么?”
几句话间,气氛有如寻常百姓家里的兄弟俩一般。陌溪这会提到了娶亲,估计也是把之前自己消沉的样子给忘了吧?冰炎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这次又是一个人从牵星殿偷溜出来的?”
“那当然。”
“你不是说都是快娶亲的人了吗,怎么做事还是这么孩子气。”
“那完全是两码……”
“你大半夜偷偷溜出来找我什么事?”冰炎懒得听他的狡辩。
“大哥,我们去教坊吧。”
“教坊?现在?”
“是啊,现在。我突然很想……”冰炎忽然笑了,“想你的未名姑娘了吗?”
陌溪难得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忽然间很想见一面。”
冰炎伸手摸了摸陌溪乌黑光洁的发丝:“今天的日子这样特别,我就难得陪你胡闹一次吧。走。”陌溪的眼色中闪过一缕哀伤和同情,但还是难掩激动的神色:“哥,华灵皇后的事……”
“莫要再提。”
“可是哥你要知道,我一直是相信皇后……”
“好了,死者已矣,无论黑白是非,定论是也不会改变的。”说罢就着幽幽月色站起,身姿潦峭带着醉意,“那教坊叫什么?”
“她没说,就在连府的对面。”
“来,把太子的衣服脱了,我这里找一套给你换上。噢,对了,我要给你看样东西。”说罢冰炎棱角分明的侧脸勾起一个陌溪从未见过的笑容。
若不是借着酒劲未消,陌溪明白平日端凝肃穆的大皇子是决不会这样和他说话的,哪怕他陌溪是冰炎同父异母的弟弟。
“哦?给我看什么?”冰炎顿了顿,“陌溪,我还是个垂髫稚子的时候就和你说过,我说,这皇宫里的女子,没有一个配得上我们两兄弟。这话你还记得吗?”
“差不多忘了,不过多少还有一些印象。”陌溪老老实实说。
“那你可还记得年幼时我们曾经为了抢一个偶遇的外族女子掉落的面纱打得鼻血直流,还为此惹得父皇大怒?”陌溪愣了愣,这事他倒是记得清楚,可就是没想到事隔多年,如今早已和当年大大不同的杜冰炎竟也还会记得。
“大哥说这话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倒没有。只是……前些天你我闹僵,你策马往北去了,我之后也不是没有去追过你。而且……我还找来了一幅画。”
“哦?什么画?”陌溪眼睛放光,不过面前的冰炎只是酒意微醺地笑着。
“说呀大哥!”
“你大哥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所以,我打算就在你立妃之后也跟福立福晋。”
静了半晌,忽然陌溪明白过来,大叫:“什么?大哥你也要娶人了?!”
冰炎坚实的背影在月光下仿佛不属于人世:“大皇子要娶人,也只是凭一个背影而已。这话说出去,会有人相信么。”
陌溪一歪脑袋:“怎么不信?这事我就觉着发生在大哥身上很正常!哈哈哈,这下可好,我们兄弟二人之后也不会有什么相互吃醋的问题了!”
冰炎一回身,坚挺的鼻翼映衬着褐色的肌肤:“胡说什么!罢了罢了,本来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的,现在看来也不必了。”
陌溪一听不干了:“大哥耍什么脾气!你不给我看那件东西,我也不安心去教坊。”
冰炎粲然一笑:“你就闭嘴吧,随我来。”
杜冰炎喝了酒的步伐没了平日的端正刚劲,反倒平添几分潇洒非凡。
“喏,你自己打开。”陌溪瞧了瞧,只见那边的小桌上放着一个雕花木盒,长度偏大,刚好是眼下盛行的放画的尺寸。冰炎望着陌溪火急火燎地打开,猴一样又是小心又是急切地拽出画卷打开看。那是他当日在湖边捡到的一副画。
看样子画画的人年纪不大,但是却画得十分认真。他在湖边捡到这副画时,曾经怀疑过画中人的真实性。那样绝尘的背影,风中翻飞的黑发。所以他沉溺了,缅怀于画中人的绝世风华。左下方印着三个十大门阀中雪衣一脉的独特字体:澈姐姐。
冰炎想知道整天特立独行的陌溪会怎样想,想听这个率真的弟弟对这个画中人不知会高到何处的惊叹。可过了半晌,从杜陌溪口中飘落的却是几个犹如晴天霹雳的字:“未名姑娘!”